本帖最后由 月坂雪绪 于 2016-8-10 21:3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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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迪亚湾的夏天宛如被塞进烤箱的腌鱼罐头。
——Max Caulfield擦拭着额角渗出的汗滴,脑中无端浮现出幼时听Chloe讲的这句不伦不类的比喻。带着咸腥的海风挟着日照的温度,让暴露在外的每个毛孔都因呼吸困难而燥麻难耐。想着脸上的雀斑会因这一轮油腻的洗礼而愈见积重,她也只能徒自叹息。
她生于斯,长于斯,之后举家远徙,却又因缘际会般回到了这坐落于故乡的大学完成学业——然而这亦将于今日之后划上句号。这海滨小镇曾经给了她所有一切,却又无情的夺走了她的整个世界,而今她已不愿在这里额外停留任何一个分秒。
攥着荷包里今日傍晚返回西雅图的车票,Max向着举办毕业典礼的礼堂快步走去。
“……感谢Blackwell带给我们的全部,我们将永远谨记。毕业生代表,Victoria Chase。”梳着干练短发的Victoria站在主席台上合稿鞠躬,台下掌声四起。
“Max,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放弃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辞的机会。”坐在Max身旁的Kate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从成就和名声上看,明明你才应该……”
Max看向Kate胸前悬着的银质十字架,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Victoria才是这种时候的主角。而且……虽然你不怎么喜欢,但她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在自己曾经度过的那条时间线上,KateMarsh因为被**后的不雅视频而在绝望中选择轻生,而作为视频传播始作俑者的Victoria亦因此而忏悔不已,最终赢得了被Max救下的Kate的谅解。然而在现实中,在视频被扩散之前罪魁祸首Nathan与Jefferson便因为Chloe枪击事件双双落入囹圄,Kate的名誉由是无损,但亦因悔过的契机不再,Victoria一派对Kate的排斥与欺凌便断续绵延了三年,贯穿了众人的整个大学生涯。作为Kate的好友,Max本应站在闺蜜一侧与对方势不两立,但只要想起那段平行时光里自己对Victoria的点滴了解,尤其是在Jefferson暗室中对方那可怜而无助的模样,她便实在恨不起来。
想到这里,Max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已被飓风吞噬的那个世界线上,自己经历的那短短数日仿佛是几千个世纪的轮回。她见证了许多,遭受了无数。而当一切回到原点,她从那间蓝蝶驻足的盥洗室跌落回现实时,或许早已不是那个十九岁的摄影少女Max Caulfield,而是个眼泪流尽的沧桑老者。
然而至少自己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Chloe却……
“嘿,Max,轮到你了!”左方传来的呼声让Max猛然回到现实。她尽力掩藏住眼角盈眶欲出的泪水,这才注意到从台上的黑人校长到台下的所有学生都在注目着自己。
“或许我们的大摄影家需要一些鼓励。”Wells校长诙谐的打了个圆场,“那么,欢迎Blackwell的骄傲,摄影师Max Caulfield小姐上台领取毕业证书。”
掌声如雷鸣。
三年前的Blackwell学院因为来校任教的大摄影家Mark Jefferson被捕而陷入丑闻,以摄影专业著称的学院险些一蹶不振。然而那之后一年,学院中一位名为MaxCaulfield的学生却因几部惊艳业界的摄影作品而声名鹊起,成为了艺术界备受瞩目的新星,也让百废待兴的Blackwell学院重焕生机,甚至成功招纳了名声与此前的Jefferson不相伯仲的另一名艺术家——教师慕学生名而来,这在整个摄影史上都是佳话。
你有一种天赋。虽然这句评价源于那个自己恨不能食肉寝皮的变态教师,Max仍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自己无心插柳间投出的数幅作品竟得到了评论界的一致认可,甚至连摄影界的名宿都纷纷投来青睐。在与许多前辈大师的信件来往后,她自成风格的一系列新作甫一发表便奠定了“天才新秀”的名声,连远在纽约的摄影展都向尚是学生的她投来了橄榄枝。
她的作品中鲜少有人物出现,多是都市角落的颓败风景,或是城市与自然交接的罅隙间两相矛盾的生态。最初令她一鸣惊人的那组作品,则无一例外以动物为主题。于生锈的水桶上驻足展翅的蝴蝶,匍匐在山崖边缘望海而泣的牝鹿,月下枝头孤独凝望夜空的青鸟,从不通人性的动物身上分明能感受到属于人类的情感从照片内侧喷薄而出,让人对摄影师的神乎其技叹为观止。
而正如许多评论家揣测,而Max自己也承认的那样,所有的作品中都贯穿着一个独特的主题。在一次被邀请至芝加哥的摄影师峰会里,她亲口对此做出了定义:
“人之为人的孤独”。
那之后许多媒体人对这句话做出了一系列不同的解读,从文学层面至哲学层面,作者本人却对此再未做出回应。而这句话亦成为了Max即将在西雅图开展的第一次个人影展的名字,在她毕业后的一周便会揭开面纱。
然而没人能真正理解这句话,除了Max自己。
人之所以为人,源于人性区别于动物性的部分。道德,伦常,义理,社会性,公序良俗,这一切赋予了人凌驾于一切生灵上的超越性,让人类独一无二,卓尔不群,却也将每个人紧紧束缚在人类这一身份的囚室里。所以人不得不顺应这枷锁而动,不再能如动物一般任性,不再能任由自己的喜恶为所欲为。动物性的本能被伦理性的拘束所限制,于是人会被迫做出许多己所不欲的抉择,被迫顺应许多违心而行的条款,被迫割舍许多珍若性命的宝物——甚至被迫变得孤独。
她总会在梦中回到那个飓风呼啸,昼夜不明的时分,自己与Chloe站在桃源孤岛般的山崖上,俯瞰着咆哮的海洋蚕食吞噬着两人的故乡小镇。无数次的,当她流着泪接过Chloe递来的那张相片时,她总会幻想着:如果自己能割舍下身为人的一切,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呢?
然而她终究做不到。人之为人的一切本分早就根深蒂固的将Max束缚成了傀儡,哪怕心中的感情如同绝望的野兽般嘶吼咆哮,哪怕眼中的泪水已混着风雨逆流成河,她也做不到干净利落的将手中的照片撕成粉碎,拉住Chloe的手逃往世界尽头,将整个小镇弃若罔顾,让一切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风暴中凋零。数千人的生命化为人性不可承受的西西弗斯之石压在Max Caulfield的肩上,于是她终究不能成为Chloe一个人的佐罗,只能扮演阿卡迪亚湾的弥赛亚,蜷缩在盥洗室肮脏的角落里,听着走火的手枪将Chloe的生命化为虚无,将自己的眼泪流干。
这便是孑然一身的她所背负的,人之为人的孤独。
站上舞台,说了些场面话后,Max从Wells校长手中接过了自己的证书,低头披上学士绶带,看向台下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掌声再次响起,她注意到一直不太待见自己的Victoria也在真诚的鼓掌,反而是她身边的Taylor一脸敷衍。自己在彼方的时间里曾无数次利用回溯时间的能力让别人与自己交好,其中便包括Taylor。然而在明了那份能力实则是罪愆后,哪怕在摄影上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自己的朋友也寥寥无几。即便是亲密如Kate Marsh,也因为缺失了那段绝望岁月中同舟共济的救命之恩,关系亦并不比普通友人更接近。
只是现在的Max并不在意这些。哪怕自己在学校中如同Victoria那般受众星捧月,哪怕自己将来真的能拿着自己手中的相机功成名就,都已不再重要。她一生中第一个,也是她唯一想要的朋友,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她所梦想的未来,那个与某位蓝发朋克少女坐在房车里沿着州际高速公路浪迹,在拉斯维加斯或是费城这样的地方恣意欢笑,最后去缅因一个宁静的小镇筑巢安家的愿景,已经成了时间里的泡沫。
每次作为“天才摄影家”站在摄影机前,她总会想起在某条稍纵即逝的时间线中,她站在“每日英雄”大奖赛的获奖展中,面对着自己的作品受人簇拥,却又因为来袭的风暴毅然决然的回到过去。那时的选择是多么单纯,拯救小镇就是拯救Chloe,没有什么残酷的二择,与这两者相比自己获得的那点荣耀无异于寰宇中一抹星尘。
只是有的时候她会问自己,支撑着彼时自己放弃一切返回过去的,到底是小镇,还是Chloe呢?如果那个时候Chloe陪自己去了芝加哥,而打来那个电话的是Kate,Warren,或者是其他人,自己还会那般果断决绝吗?
她不敢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相机沉甸甸的挂在腰间,在学士服下方鼓成突兀的一团。这是她从西雅图带来的拍立得,而不是Chloe的父亲留给她,而她转赠给自己的那款——后者至今仍作为遗物被Joyce尘封在Chloe的房间里。在现实的时间里,Max甚至未曾接触过那款相机一次,却总是觉得那台相机才是自己双手与双眼的延伸,而手中那款自己爱用多年的则如移植而来的异物般充满陌生。
向台下深鞠一躬后,Max走回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