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沙 于 2016-8-11 18:27 编辑

（五）灑落*

從教堂出來，外面已是薄暮光景，兩人攜手向不遠的防波堤走去。體會著千歌音的痛苦的姬子，眉頭緊皺，沉浸在複雜難言的心事中。斜陽漸漸西沉，在遙遠的海平面上鑲嵌了一層金絲。馴服的大海在夕陽最後的溫存中隱隱作響，岸邊沙鷗翔集，濕潤的海風吹拂著千歌音的長髮，分外動人。姬子癡迷地貪看著，卻忽然注意到千歌音今天並沒有穿外套，白嫩的肩膀在獵獵風中顯得有些單薄，不禁擔心問道：

「千歌音不冷嗎？我們明天再來也可以...」

話說到後面，聲音卻突然小了下去。對，說好這是最後一次的，我怎麼又情不自禁地...

姬子哽住了，她不想失去眼前的光景，哪怕只是一晌貪歡，只好將下半截邀約悶在了心裡。千歌音看著又紅了臉的姬子，溫柔地笑著說：「我還好，我們坐一會再回去，好嗎？」

「嗯...」姬子小聲答應，一邊努力平復著因逼近離別而愈發悲傷的心情。身邊的人是如此紮實地緊握著自己的手，如此誠懇地向自己傾吐著她的過去，如此深沉地為自己演奏繾綣樂章。這一切萬人空巷的美好，又是如此真實地環繞在自己周圍，好似世界上最美的玫瑰，眾相之中唯獨矚目於自己，讓自己怦然心動，卻又自顧索然、自慚形穢...

千歌音，為何是這樣的我，遇到了這樣的妳呢？

專注于自己的心思而多少忽略了身邊那熱切卻擔憂的眼神，姬子只顧低頭前行，不覺已到假日沙灘。秋天平日的海灘，并不擁擠，稀稀落落有幾個人在打排球，也是收拾待歸的樣子。千歌音拉著姬子走過凌亂的沙地，到了一處十分相宜的位置：遠離人群，靠近大海，卻又保持著安全的距離。附近有人曾點起火堆，餘燼尚未冷透，相比他處也更溫暖一些。

「以前很喜歡在這裡看海。姬子，我們可以坐在這嗎？」

「當，當然可以！謝謝千歌音。」

既然是最後一次與千歌音親密相處，應當留下美好的回憶。只顧內心中翻江倒海的自己，大概也會讓千歌音擔心吧？經過一番鬥爭，姬子終於暫時安頓了自己的心事，柔順地跟隨身邊人落座在沙灘，勉強平靜下來的目光，卻似落定的塵沙，撲簌簌全都落在了千歌音身上。

一下午一直覺得有些異樣的千歌音，關切地看著身邊小狗般聽話溫順卻又心事重重的女孩，思考片刻以後，微微側身靠近了一些。帶著體溫的芬芳香氣與溫柔沉靜的語聲一起從姬子身邊傳來，深深沁入了她的心底。

「姬子的過去，可以多談一些嗎？」

好像做了什麼失禮的事情一般，千歌音又連忙補充道：「不好意思，因為姬子從來沒有談過自己以前的經歷，就有些在意... 」

千歌音真切的好奇、關心與鼓勵，讓姬子緊張的心情漸漸舒緩下來。與千歌音貼近坐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氣息與隔著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的體溫，她的心又開始莫名躍動。終於笑著點了點頭，不自覺地也向千歌音的方向靠過去。

平靜中有些哀傷的聲音，隨著海風飄散。

「我的事情，其實也並沒有太多可說...我曾有過一個家，爸爸是老師，媽媽是家庭主婦。爸爸媽媽感情非常好，也給了我很多很多愛...雖然不太有錢，但每一天都特別幸福快樂。」

千歌音有些驚訝，平日形容各種事情都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姬子，談起自己的過去，卻格外簡潔、惜墨如金，好像在迴避著什麼，又好像在談別人的事情一樣。正想著該如何詢問，卻聽姬子繼續說道：

「可是，七歲那一年，我纏著爸爸媽媽帶我出去玩，又堅持一定要坐在前面和他們一起，讓分心照顧我的爸爸沒能注意到迎面開來的大貨車...然後，他們保護了我，我卻永遠失去了他們。」

女孩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笑聲可以甩掉一切傷痛與自責，或者，至少讓她習慣這樣的處境。終究是膽怯，她沒敢正面迎視那來自湛藍雙眼的，大海一般深邃而複雜的目光，也就未能知道裡面夾雜了多少了然、悲傷、理解、心疼、擔憂和守護的願望。她也未能注意到白皙修長的手臂，在自己身後猶疑再三，卻終於在馬上便要緊貼身體之時變換了方向，只是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對不起...讓妳想起了這些。」

「沒，沒事，都過去很久了，千歌音也對我說了自己的事情呢...」儘管帶著傷感的神情，姬子仍舊努力對千歌音露出了一個溫暖的微笑，讓她的心為之輕輕震顫。

思考了一會，千歌音以堅定的語氣對姬子說道：

「如果回憶起來過於痛苦，就放在那裡沒有關係...只要姬子需要，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的。」

似乎默契地了解這兩句話之間看似疏遠的關係，姬子的臉又紅了起來。「一直」這樣一個字眼，就如此從千歌音口中不經意地流出，也讓她的心也隨之震盪搖擺，好像午後千歌音彈奏的賦格曲。

一種深深的感動沁入了姬子的心，她不由也握緊了千歌音，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溫熱與力道。夕陽早已西下，夜幕漸漸籠罩了世界，路燈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兩人臉上。視野盡頭，弱小的海鷗在海浪中穿梭，矯健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夜色之中。

「千歌音，我很喜歡攝影，大概是因為美好的風景有一種包容的感覺吧。」

「嗯。」身邊的人溫存地注視著自己，目光讓姬子的臉頰一直熾熱。

「我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大人們表面上不說，但心裡也許也是這樣認為吧？可是，只有風景，風景不一樣。午後的草地也好，夕陽下的大海也好，一朵美麗的花也好，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等待著我去發現它們的美好，接納我的一切。」

「嗯...」呼應的聲音有些遲疑，千歌音好像在壓抑著什麼，卻終於繼續傾聽。

「有時候一整天待在秘密基地取景，每一縷陽光的陰影、每一片樹葉的紋路都不一樣，每一隻昆蟲，哪怕是相同種類，也有著不同的性格的樣子。世間的一切都是這樣生機勃勃，各自按照天性生活著，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心中好溫暖...」

「嗯。」想起與姬子的初遇和後來的每一次游賞中，姬子專心致志研究景色細節的樣子，千歌音點了點頭。

「而且...」姬子把頭埋入雙膝，聲音也低了下去：「花草樹木不會說『妳是家裡的拖油瓶』這樣的話...雖然那或許是對的...」

「不，不是！」敘述突然被打斷了，千歌音少見地加重了語調，讓姬子有些吃驚，呆呆地望著她。被這樣一雙眼睛凝視，千歌音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閉目靜了靜心，平靜而堅定地說：

「姬子，我也曾想過，母親去世是不是我的錯。甚至去調查過，生理方面是否與我的誕生有關...但是，這樣想的我，恐怕只是太孤獨，孤獨到連責怪自己，都成了一件有吸引力的事情。又太弱小，弱小到別人無意的話語，都會深深刻印在我的心中，成為自我折磨的源泉。事實是，母親的疾病和離去，只是一件客觀發生的事情，既非我所能促成，也非我所能扭轉。而我所能做的，只有接受這個事實...儘管很難很難，但是也要去接受，然後帶著她的祝福，好好生存下去。」

「雖然不太了解姬子的經歷細節，但我想妳父母的離去是許多原因造成，而經歷了這麼多的妳，還把這一切都扛在自己身上..讓我很難過，很心疼。」

說出這番話，千歌音的臉也有些發熱，卻還是鼓起勇氣迎接姬子的目光。一剎那四目相對，倒影映入彼此的瞳孔，在藍色與紫色的海洋中激盪。

「千歌音…」

好似再也說不出妥帖的話語來表達心意，兩個人一起沉默，卻靠得更近了，終於輕輕與彼此相擁。入夜的大海波濤漸漸洶湧，近處的水流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好生可愛，遠處卻是一片未知的昏黑。濤聲陣陣，視線盡頭的海平面，隱隱閃爍著散射出的微光。不時有海鷗撲棱飛過，碩大的翅膀在兩人頭上拍打迴旋，好似就要下起一場羽毛雨。

呼嘯的大海面前，來棲川姬子與姬宮千歌音靜靜相依。她突然被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籠罩，好似千歌音不能更真實的溫熱身體，已經在這裡等待了很久很久，只等著這一刻，只等著自己一個人。

姬子閉上眼睛靜靜感受千歌音的呼吸和心跳，覺得自己的心逐漸沉下去，沉下去，沉入了海的最深處。

肩上卻突然感到了身體的重量。

慌亂地睜開眼睛，她發現千歌音正依靠在自己的肩頭──睡眠不足卻一直強撐著陪伴自己的千歌音終於體力不支睡了過去。

姬子的心一陣糾結的疼痛。夜風漸漸帶來涼意，不忍心打斷千歌音難得的休息，又或者是因為一些其他的緣故，姬子沒有叫醒她，而是輕輕將千歌音擁入懷抱，又努力脫下自己的風衣、圍巾，蓋在千歌音身上，一手扶著她的身體，靜靜等待她醒來。

懷中沉睡的千歌音，略顯蒼白的側臉映照著昏黃的燈光，格外惹人愛憐；嬌小精緻的身體在寬大的風衣中微微瑟縮著，顯得脆弱易折，又好像比平時小了一圈。無數次堅定地、勇敢地維護著自己的千歌音，就這樣柔弱地依靠在自己懷中，又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著自己，依戀著自己....

好像受到一股極強大的力量驅使，姬子不由屏住呼吸俯下身去，一點點接近千歌音毫無防備的側臉。離她越來越近，籠罩耳際的，只有千歌音平穩呼吸的聲音，和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如何守護妳想守護的人？」

講師那句話，卻突然如晴天霹靂一般刺入姬子的腦海，讓她驚覺地剎住了動作。

普普通通，連畢業後做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我，該如何守護妳？該如何與妳一起面對妳所面對的一切？？

總是像今天這樣，像我們認識的每一天這樣，貪婪地享受著妳的時間，把妳累得精疲力盡，讓妳為我心疼難過，卻完全沒有能力保護妳，沒有能力讓妳從那些壓力和義務中解脫，讓妳發自內心地輕鬆快樂起來...

放縱著親近甚至佔有慾望的我，究竟能為妳做些什麼？無論怎樣冥思苦想，卻一條也想不出來，因為妳是那樣、那樣的耀眼，妳背負的都是那麼重大的事情，而我卻是如此普通，如此懦弱...

這樣，對妳真的好嗎？我真的不該後退一步，把妳交到能夠更好地保護妳的人手中嗎...

千歌音，我...

無數話語哽在喉頭，化為泡影。冷峻的海風與強烈的情感讓姬子周身僵硬，凝視著千歌音溫軟柔弱的身體，蒼白疲憊的側顏，濃重柔美的睫毛，小巧精緻的唇瓣...她不知所措，只得任由種種矛盾情感的波濤在內心沖刷激盪，鼓譟呼嘯。

正躊躇，卻發覺兩股溫熱自臉頰緩緩流下，緊接著，淚水好像打開了閘門，洶湧不止。

「糟...糟了！！！」

驚慌地睜大了眼睛，淚珠滾滾掉落，漸漸連成一道不絕如縷的絲線。

一手扶著千歌音的姬子沒有信心不驚醒千歌音而自如地擦拭眼淚，又害怕漣漣不息的淚水滴到千歌音臉上，慌亂得想要一頭撞死，卻還必須要忍耐著身體的顫抖。眼淚卻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架勢。

手足無措間，姬子只好抬起了頭，希望眼眶能暫時儲存一點水流。

頃刻，大海之上那廣闊而灑落的星空，像源自遠古的河流一般，透過淚的屏障傾倒進她的眼中。

模糊的視野里一片輝煌燦爛，半彎皓月清峻的光芒裡，銀河如玉帶般熠熠生輝，彗星長長的尾巴掃蕩四圍，孤高的天狼明亮逼人，晦暗的行星若隱若現，四邊形般的巨大星象則橫跨天際，指示出英仙的激揚，仙女的溫婉，飛馬的神駿。天頂仿佛還能觸摸到被迫分離的牛郎、織女的軌跡。星空靜靜凝視著姬子的瞳孔，在其中翻滾幻化、洶湧激盪。

秋夜的星海是那樣壯麗、靜美，又仿佛洞徹她們的前世與今生。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在這裡看過星空，曾經在這裡淚流如注。是因為什麼呢？儘管什麼也不記得，姬子卻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清楚那唯一的答案。

這…就是永遠、永遠也不能背叛的，我的心嗎？

為何即使有著無數荊棘織成的心壁，它還能找到我？

為何它如此堅韌地，執拗地提醒著我，擊刺著我？

為何感到了那樣悠遠綿長的思念，好似它跨越了廣袤的時空才回到這裡？

為何棄它而去看似輕鬆自如，卻如此地艱難、如此地不可能、如此地...疼痛？

它到底想要告訴我什麼呢...

好似綿延的秋雨般，淚水汩汩流過姬子的臉頰，滲入姬子身邊的沙土。

我的心…好像喜歡你，不對，愛著你…

不顧一切地愛著你，我的千歌音。

一種神秘而強烈的感動與痛楚包攏了來棲川姬子。她無可告訴，只得默默承受，死死忍住身體不自覺的顫抖，等待時間的流逝。

有一點冷，但是又好溫暖...

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的千歌音意識模糊，一時想不起自己在何處，卻感受到來自身上風衣的姬子的氣息，不禁縮了縮身子，把風衣裹得更緊。可越發強烈的姬子的感覺卻讓她猛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海邊，在姬子的懷裡。

「姬子，對...對不起！」千歌音少見地驚惶起來，慌忙起身向姬子道歉。深深吸了一口氣，涼爽的海風讓她迅速清醒，發現姬子正定定地看著自己，身上只有單薄的白襯衫，嬌小的身體在海風中微微顫抖，長髮凌亂地披散在肩上。

強烈的自責湧上心頭，千歌音趕緊把風衣扯下來披上姬子的肩。不敢看對面人那灼灼的目光，知道道歉沒有意義，難過到想要馬上找來一桶涼水把自己澆透。

正手足無措著，千歌音卻被牢牢地拉回了對面人的懷抱。

「姬...姬子？」

「千歌音…」不知因為寒冷還是激動而微顫的語聲從頭頂傳來，一雙冻得冰涼的手臂卻堅實地抱住了千歌音的身體，讓她的心跳瞬間加速。

帶著一點哭腔，姬子緩緩地、認真地問道：

「千歌音，以後也一直、一直給妳添麻煩，可以嗎？」

姬子的擁抱安撫著氣息慌亂的千歌音，雖然不知怎麼回事，但那莫名的安心和幸福感又一次緩緩升起，讓千歌音隱隱明白了什麼。她隨即收斂起所有的自責和心痛，在姬子懷中溫柔而堅定地回答：

「好。那麼…拜託了，姬子。」

「嗯！」

仰起頭，千歌音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笑容，如正午的陽光一般燦爛溫暖，眼角卻是深深的淚痕。不禁抬起手為姬子擦拭，還沒有碰到姬子的臉頰，姬子卻忽然轉過臉去。

「哈……哈啾！！！」

「啊，千歌音對不起……哈啾！！」

「……嗚……」

「姬子再堅持一下，這就請尤管家來接我們。」千歌音馬上恢復了冷靜，拿出手機撥通了管家的電話。幾句對話之後，笑著對姬子說：

「大概還有五分鐘就可以到了。」

兩人緊握著彼此，姬子的雙手卻仍舊冰涼。千歌音躊躇少頃，終於站起來走到姬子背後，用力地抱住了發冷顫抖的身體。

「對不起，沒有別的衣服可以給姬子，就，就，失禮一下...」

「沒關係，千歌音，我……」姬子閉上眼睛，卻再也說不出別的話，只得任由千歌音緊緊擁抱著，安撫著。千歌音的體溫從背後，從身邊，從四面八方沁入身體，漸漸溫暖了一切冰冷，溫暖了她真實的心。

車聲自遠處漸漸靠近，秋夜的尾聲，是包容一切、席捲一切的星空與海潮。

*章節名是「零れる」的意思，意為灑出（to spill），也可以用來形容星星滿溢得好像要掉出來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