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标题

作者:羅森店員煮飯娘
更新时间:2016-08-11 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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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羅森店員煮飯娘 于 2016-8-18 23:24 编辑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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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之时,曾有一王者,野心勃勃。


王者发誓要扫平四方诸侯,独霸天下。


然而,欲澄清四海,须有前人所未见的神兵利器。


王者便命其国中最优秀的铸剑师,为他铸造前所未有的、最锋利坚韧的刀剑。


天下第一的刀剑。


铸剑师遵照王者的旨意,烧红炉火,挥动铁锤,昼夜不停地打造起来。


然而,一天一天过去了,铸剑师造出的刀剑,总是难如人意。


尽管件件都是吹毛利刃,却难当“天下第一”之名。


眼看王者所定下的期限就要到了。


铸剑师的心绪,由焦躁变为灰暗,由灰暗变为绝望。


他惧怕的并非王者的惩罚,而是自己即将失去的名誉和尊严。


他停止了锤击,熄灭了炉火。枯坐在庭院中,看天,望地,无计可施。


是自己的技艺尚未达于化境?抑或是,铸剑的材料中,尚且缺少什么?


缺少……?


是的!一定是缺少什么。他茅塞顿开。


就像精心烹制的珍馐佳肴,哪怕缺少一味必要的调味料,也只会味同嚼蜡。


然而,这天下第一的刀剑,所缺少的究竟是什么呢?


铸剑师仍然一筹莫展。


他仍旧日复一日地苦思冥想,望着日月星辰在天穹上往复回转。


已经是期限来临前的最后一天了。


他忽然恍然大悟。


刀剑是凶器。


他要创造的,不是什么供人观瞻鉴赏的艺术品,是一件杀人之物。


铸剑师听过这样一个传说。


有一大将军,为将其子培养成最为勇敢残酷的战士,当其尚在母腹之中,便将其母带上战场,令她观看两军相搏、血肉横飞、死伤狼藉的惨状。


当其母分娩时,这婴儿省去了请助产士的麻烦。


他用牙齿撕裂了母亲的阴户,自己从母亲尚且温暖的尸体中匍匐而出。


他在出生之前,便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长大成人后,他果真如大将军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了天下第一的勇士。


刀剑也是一样的道理。


铸剑师重新点燃了炉火,将最坚固的钢材在火上煅烧得赤红耀眼。


他重新挥舞起铁锤,铿锵有力地一下下捶打着钢材。


一整夜很快过去。


天光微明时,利剑成型了。


修长,优美,在晨曦中闪耀着炽热的光芒。


如今,就只剩下淬火这道工序了。


这时,铸剑师的妻子悄悄来到了夫君的身边。


夫君连日来的憔悴,让她为之寝食难安,却又无法为夫君排难解忧。


如今看到炉火重燃,锤声再起,她明白,夫君必是找到了出路。


她欣慰地倚在夫君的肩头,和他一起观看着那仿佛在燃烧的利剑。


“成了吗?”她柔声询问。


“快成了。”夫君沙哑地回答。


铸剑师转身看着妻子,抚摸着她的脸颊。


妻子带着泪花对夫君微笑。


铸剑师抓起利剑,迅疾地将它插进了妻子的胸膛。


妻子脸上那微笑的光彩,迅速黯淡下来。


就像那支正在淬火的剑。


铸剑师用妻子的鲜血为他的剑完成了淬火。


若要铸造天下第一的刀剑,必须让它在诞生前,就已经品尝过杀人的滋味。


他所缺少的材料,便是人的性命。


现在,材料齐全了,天下第一的刀剑也完成了。


他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从妻子的身上拔出利剑。


他将利剑用力斩向那用来捶锻它的铁砧。


他期待着看到那铁砧应声一分为二。


然而……


剑,断掉了。


不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


是淬火的时间不够。是鲜血不够。


他没有沮丧,而是又打造了一支新剑。


然后他叫来了自己的儿子们,五个儿子。


他拿出匕首,一个个地割开他们的喉咙,让他们的鲜血流进淬火用的木桶里。


五个儿子的血,装满了那个木桶。


铸剑师把白炽的剑从炉火上取下,插进木桶。


剑在鲜血中尖叫起来。


铸剑师随着剑一起尖叫——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


樱内下总介在铸剑师的尖叫中惊醒了。


她并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从床上坐起,只是保持着睡姿,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


樱内早已经习惯了这个恶梦,就像她小时候听祖母讲鬼狐和洗豆妖怪的故事,起初总会哭叫着去找妈妈,或是蜷缩在被子里惊恐得无法入睡,但听到第二遍、第三遍就觉得乏味可笑,甚至会开始挑剔祖母故事里自相矛盾之处。


不管怎样恐怖的恶梦,也不会让樱内害怕两次。


虽说如此……


恶梦总是会终结的。但制造这恶梦的现实也结束了吗?


会结束吗?


樱内也不知道。


也许,这就是那恶梦仍然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在睡梦中拜访她的缘故。


算了,现在不是琢磨恶梦的时候。


透过眼睑,樱内感觉到天色已微明。


今天要早点赶去沼津。关于那柄妖刀天龙切夜羽的事情,国木田弹正必须知道得越早越好。若不是因为它身为凶器,樱内宁可昨晚就将它销毁,以免节外生枝。既然它有意识,那么听闻她和国木田弹正的对话,就一定已经知道自己被识破了。这种亵渎神佛的妖物,让它多遇到一个人,就会多一分危险。


而且,焉知它不会试图控制自己呢?


樱内试着确认了一下,看看自己是否有想要莫名其妙杀人的冲动。并没有。她轻笑了一声。


昨晚为防止意外,原本是打算将妖刀禁锢在自己怀中,彻夜不眠的,但最后还是沉沉睡去了。看来,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地狱变相般的修罗恶境,已经让她颇有了些临变不惊的胆识。其实这所谓的胆识,却也不妨称之为麻木。临变不惊的根源,与其说是坚信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不如说是坚信更糟糕的事情必然会发生,因此索性听之任之吧。


姑且不论心态,樱内感觉自己的手臂和腿脚倒是真的麻木了。将那么沉重的兵刃紧紧抱在怀中一整夜,这也是在所难免。她一边大大地打着呵欠,一边伸展着四肢,不过眼睛还是紧闭着。每天起床之前,甚至更衣的时候,樱内总是会一直闭着眼睛,这是自小以来贪睡的素性,就算非起床不可,也是能不睁眼就先不睁。她有时候会自嘲地想,这等幼稚的脾性,可真不像个成年女子,更不要说名满天下的名刀匠了。可是贪图舒服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不管别人怎样看她,她总归是个凡人——


且慢。


樱内发现肢体无法动弹。自己的半边身体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这可不是刀的重量,即使是天龙切夜羽那样沉重的大太刀。


她猛地睁开眼睛。


自诩临变不惊的胆识一下子无影无踪。樱内像个小女孩那样尖叫了一声。


昨晚的少女——妖刀的化身,就睡在她的身边。


少女鬓发散乱,面色微红,呼吸轻柔,紧闭的双眼上修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唇角似有一丝笑意,昨晚身穿的南蛮着物已经换成了朴素的浅草白色短吴服。樱内的右臂压在了她身下,而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樱内胸前的衣料,两条赤裸的腿也纠缠在樱内的右腿上。


她睡得那般甜美,惬意无比,活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家猫。樱内短促的尖叫也没能惊醒她,只是令她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把脑袋轻轻在樱内肩上蹭了蹭。


樱内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竖起耳朵静静听了好久。确认自己的尖叫没有引来千歌或者惊醒其他客人之后,她开始用力地把少女从自己怀中推开。


但是毫无效果。


少女原本只是揪住她的衣服,被她推搡之后,索性舒展开手臂,抱住了樱内的颈项。


现在她略微丰满的胸脯和樱内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而她的睡脸也和樱内只有一两寸的距离了。


她双唇微张,嗫嚅着吐出几句无法分辨的梦话。樱内从她口中闻到一阵紫苑葡萄似的清香。


“放,放开……!”


樱内下总介满面通红地憋着气。低声说道。像是在哀求对方似的。


少女报之以轻轻的鼾声。


似乎是越睡越香的样子。


樱内发现自己的手此时无处安置,要么放在少女的身上,要么推开她——但还是得先放在她身上——总之只能尴尬地举在空中。


樱内颤抖地举着手,又说了一次:


“放开!”


少女慢慢睁开眼睛。先睁开一只,像是偷瞄樱内似的,随后另一只和嘴巴一起张了开来。


“呵——啊——呼——”


这样打了一个个大大的呵欠。


然后含混不清地说道:“早……早上好夜羽。(おはよはね)”


“快放开我啊!”樱内下总介恼羞成怒地压低声音喊道。似乎有客人已经起床了,门外隐约传来千歌那大嗓门的问安。


“再,再睡一小会儿。”少女嘟囔着,把眼睛又合上了。


自然,完全没放松紧紧箍住樱内的双臂和双腿。


樱内的忍耐就这么到了极限。


她抓住——用一只举着的那只手——少女的肩膀,狠狠摇晃了几下。


少女睁开眼睛,有点慌张地看着樱内。“你做什么呀?”


“放开我。”樱内阴沉地命令。


“昨晚你抱了我整整一夜,我现在抱你一小会儿都不可以吗?”少女噘起嘴,有点死皮赖脸地反问道。


没有镜子,樱内也不知自己脸上如今的表情是愤怒还是羞恼。大抵是二者合一。


如果此刻紧紧抱住自己的,是一个粗笨如牛的壮汉,樱内可以一刹那间让他躺在那扇纸拉门外,浑身骨断筋连。哪怕是要了他的性命,对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对方只是个睡眼惺忪的少女。


就算明知她并不是人,抵抗的力气和意念还是从樱内身上逃了个一干二净。


她手足无措,也不知应该以怎样的话语来解决此等尴尬的困境。


樱内像个在水中窒息的溺水者,即使明知道呼吸便会立即死去,迟早也总会无法控制地张开嘴巴。


所以最后,她还是张口了。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让她恨不能立刻切腹的蠢话:


“我生气了!”


樱内眼看着笑容在少女的脸上荡漾开来,像朝水中扔下石子而激发的涟漪。


“嘻嘻!”她轻笑。


必须销毁这刀不可。妖刀。樱内想,必须,立刻,马上,一刻不容迟疑。


少女把头凑近了一点,看着樱内的眼睛。她紫红色的瞳仁就像兰酒【注1】。


“我可没办法放开你呀,”她说,“是你把我绑在你身上了呢。”


樱内这才想起昨晚入睡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


为了防止发生天龙切夜羽在梦中被人窃取的意外,她将这柄大太刀紧紧束在了腰上。


樱内一言不发,板着脸伸手去摸索那个绳结,却什么也摸不到。


“找什么呀?在我的背后呢。”少女用一种好像是责怪的语气提醒道。


樱内的手理所当然地僵住了。


“我也不方便解开呀。”少女爱莫能助地叹气。


樱内闭上眼睛,开始盘算一些心事。在内浦能不能找得到铁匠炉呢?这个小村子看起来不像是会有铁匠生意的样子,大概要去沼津才行。然而这类工作,是绝对不能容许铁匠经手的,必须由她亲自完成。或者,自己做一个简易的炉子?那未免太费时间……


越想越心烦意乱。


再睁开眼睛时,樱内发现少女已经又睡着了。


这倒是个好机会。樱内决定试着解开绳结。


她放下那只已经举得酸麻的左手,悄悄地去摸索绳结的所在,尽量避免碰触少女的身体。


终于摸到绳结的时候,她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马上,她又意识到一个糟糕的问题。


那是个死结。解开它,需要两只手。


而樱内的右手,连同手臂一起,正被少女压在身下,已然完全失去了知觉。


少女舒展了一下腿,一只纤巧的小脚在樱内的腿上划过。


是那种无比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的触感。完全不像是妖怪。


虽然樱内也不知道妖怪应该是什么样的触感。虽说多年担任妖刀狩这么一个听起来有些鬼气森森、充满怪谈意味的职位,这可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真的妖怪。


而且,相比之下,她比很多人更像人,而很多人比她更像妖怪。


樱内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当口,她忽然听到千歌在门外小声问:


“客人,天光大亮啦,敢问您起身了吗?”


樱内心中一慌,立刻喊道:“没,还没有!你千万别进来!”


最后这句实在是多余,然而也来不及收回了。


“我不进来!”千歌说,“打搅您是怕您耽误了早饭,您吃点什么?”


“不,麻烦你了,我先不吃了!”樱内掩饰着声音中的不安道。快走,快走吧,你这热情的小女将。她想。


“这样,那我先告退啦!”千歌愉快地说。


樱内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感到心脏快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但就在这时,樱内抱在怀中的——尽管不是自愿抱在怀中的——但也不是被迫抱在怀中的——那位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抬起头,用嘴唇在樱内的腮边轻轻碰了一下。


“恶魔之吻。”她咯咯地笑着说。


若用西洋人的话来说,这算是“压垮樱内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你干什么!!”樱内尖声怒吼起来。


纸拉门“哗”地一声被拉开了。


出现的是千歌慌张的脸。“怎么了?您出什么事了?”


樱内第一个反应是一边拼命地想着如何找借口,一边低头去看少女。然而少女已经消失了,天龙切夜羽正安稳地被自己抱在怀里。


“没事……我做了个恶梦。”她尴尬地回答。


小女将晃晃脑袋,满腹狐疑。


“可您刚跟我说完话呀。”


“是梦话。”樱内面无表情地说。


“刚才我是听到有个女孩子在大喊来着……”千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房间里有没有藏着什么人。


“你听错了。”樱内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袴。


千歌皱起眉头,想了一下,又露出那种狡黠的笑容。“好好,我知道了,好好。”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樱内气恼地反问。


“哎呀,您这种事情,年纪轻轻的小少爷孤身在外……哎呀,我不问就是了。您随意!”


“我什么事情都没有!”樱内怒喝。


“那您真不吃早饭了吗?”


“吃!”


“几人份儿?”


“一人份儿!”樱内狠狠地在榻榻米上锤了一拳。


千歌吐了吐舌头,跑掉了。


————————————————————————


樱内下总介洗漱过之后,坐下来开始吃千歌送来的早餐。一个烤饭团,两条烤鱿鱼脚,一个小碟里装着井水浸泡过的冷豆腐。虽然简单,却颇有伊豆的乡野风味。


不过樱内还是有点难以下咽。


她转身看了看刚才从腰上解下,此刻正斜靠在墙角的天龙切。大太刀静静地立在那里,无声无息,就像一柄普通的大太刀。


她强迫自己举起筷子,又放下。再回身看一眼。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几次。


最后她懊恼地把筷子一丢。


“你出来。”她背对着大太刀说。


没有任何反应。


“出来。”她重复了一次。


依然很安静。


她扭过身盯着大太刀。“给我出来!”她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大太刀纹丝不动。


樱内狠狠地瞪了一下眼睛,回身捧起饭碗,把鸡蛋用筷子打散。打好之后,她夹起一点米饭送进口中,用力地嚼着,耳朵里被自己牙齿咯吱咯吱研磨的噪音塞满。


然而这噪音中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尔如此粗鲁,未免太失礼了。吾岂是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之辈呢?尔既熟读儒书,岂不闻孟子曰“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乎?下次须言‘夜羽,召唤’。”


这声音在讲话的时候,樱内感觉到有微微的气流吹拂在自己的耳旁。


她猛然回头,什么人也没有。大太刀依然如故。


樱内有种想举起碗朝天龙切摔过去的想法。


不可。她告诫自己。不可动怒,不可犯嗔戒。


不可让自己重蹈覆辙,堕入魔道。


樱内又一次默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欣求净土。


念完后,她深吸一口气。


“夜……”


其余的部分被她哽在了喉咙里。


樱内咬了下嘴唇,起身从包裹中拿出纸笔和墨水瓶,写下四个笔画粗重的隶体大字:


“夜羽召唤!”


然后缄默地把纸朝大太刀一丢。


纸飘落在地上。大太刀没有反应。


樱内也不再理会,转身坐下,端起碗继续吃饭。


片刻后,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头。只听那个少女幽幽地说:


“真是的,你呀,明明是想念夜羽了,却又不好意思……”


樱内迅雷不及掩耳摔掉饭碗,转身,一手抓住正俯身在她耳边说话的少女的衣袖,右手一柄出鞘的胁差顶上她的咽喉。


“你再敢有半点不老实,就让你死。”樱内厉声道。


“哦?威胁我。”她虽然吃了一惊,却还是笑嘻嘻的。


“不是威胁。”樱内把刀在少女的咽喉上轻轻戳了一下。


“看来是不喜欢夜羽了。”她伤心地皱起眉头。


“闭嘴。”樱内说。


“你不喜欢夜羽,我也只有以身殉情了。”少女忽然怒气冲冲地宣布。


她两手猛然钳住樱内握刀的手腕,力气大得难以想象。


还没等樱内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她便将自己的咽喉用力向樱内的胁差上撞去。




-待续-




【注1】“兰”指荷兰。由于锁国时代,荷兰是和日本保持经贸往来的唯一欧洲国家,因此日本人习惯上将与欧洲有关的舶来品一律加以“兰”的定语,类似中国所谓的“洋”。葡萄酒因此就被泛称为兰酒,虽然未必皆是荷兰所出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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