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二
2041年10月。
高坂穗乃果如愿混入了这场世界瞩目的公开审判。被她偷了记者证和入场许可的姑娘此刻可能正睡得酣畅。
希望那个帮了大忙的好人别因为她的别无选择丢了工作。高坂心怀小小的愧疚摘下鸭舌帽,面带微笑在保安人员的指引下通过安检通道,将摄像器材轻放在传送带上接受检查。
摄像器材是她自己的,所以在它被拿走的时间里高坂无法停下担心。但显然今天有更值得她担心的事。
她随着人流进入这座中世纪建筑,依旧保持着古朴典雅的天然静电隔离场。他们为了这场审判选择了与时代脱轨的、将不会有任何“势力”渗透的法庭。
这更让她担心今天的被告人,她最重要的好友。
待她入座,属于她的摄像器材已经顺利通过检查放到了她脚边。黑色的尼龙盒并不起眼,其大小在如今看来略显笨重,没人知道她还在里面放了一个“小可爱”。她打开手机,带上不及耳钉大的耳机,顺利与盒子里的“小精灵”连接上。
吊顶的灯光略显昏暗,法庭内所有的电器设备都由深埋地下的发电机供电。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重,可能是因为拢音效果良好的大厅里只有衣料摩擦声。常年在地下积聚的湿气有些阴冷。
耳机里传来摩斯电码,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指不时敲打手机屏幕。
【这里真冷。】她说。
【14摄氏度,需要我帮你把座位下的空调打开吗?】
【如果不会被发现的话,谢谢。】
【……大概还得等多久?】所有人的手表都被没收了,甚至是她的那块老古董机械表。
【不到五分钟。今天到场的人比预期的少了一半,你需要小心些。】
她站起来为人让开过道,看起来像是政客的中年男人稍微多看了她一眼,高坂低下头让帽檐的阴影遮住她的脸。
她撇了眼后排只有“站票”资格的许多平民,意识到自己的装扮在满是西装革履的陪审席中是有些特殊。但她没有更多动作。
公诉人、被告及相关人员终于陆续入场。静到窒息的法庭像是缓缓地被煮沸。
高坂看着被法警按住双肩压入场的好友,心里说不清是不是有种兔死狗烹的悲伤。
但她依旧那么端庄,高坂想。蓝发及腰,夹着些许银丝,凛然的面容压不住苍白与憔悴。这一切提醒着高坂,她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因最疯狂的青年时代而被判处的代价终于姗姗来迟。
【我不被允许推测所有与她相关的事。】耳机里的代码对她来说不比母语更陌生。
【如果你只是想抱怨的话,我不会介意。】
【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了悲伤。】
高坂的呼吸一滞,心口生疼。她们都是如此无力。
台阶下已经开庭。陪审团头顶的所有灯光都被熄灭,就像一场戏剧即将上演。审判长开始宣布案由,告知被告园田海未拥有辩护的权利。
园田海未在2023年前私下创造了一个A.I系统并将其拷贝上传至网络,导致了政府最大的一次泄密事件。在2025年双方协议后,该A.I系统被开放部分权限给政府演算各项政策措施。在2028年爆发的世界局部战争中,园田海未涉嫌利用A.I系统出卖情报给敌国机构,畏罪潜逃。
“园田海未,你被控反人类罪、叛国罪、贿赂罪……”公诉人压着嗓子念出一长串仿佛没有尽头的罪名,“你是否认罪。”
这已经不是园田第一次被审判了,她的精力在永无止境的行政事务中被消磨殆尽,早已失去了反驳与为自己辩护的兴趣。
园田用眼神制止了政府派给她的律师准备走过场的念头。
“是的,我认罪。”裹着无声的叹息,园田沙哑的嗓音吐出了所有人期盼的答案。
2035年,太平洋东海岸的板块挤压达到临界点,黄石火山爆发。首部A.I系统正式介入人类社会启动赈灾预案,在受灾地区建立基地制作低级A.I工人。
2037年,首个A.I工人权益委员会在A.I首脑的监督下建立,园田海未被推举为会长。
陪审席的成员都止不住谈论起来。
公诉人的脸上压不住喜色,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那你是否承认,你有意忽略了A.I对人类的敌意,赋予了它们反抗的能力?”
“没有,先生。”园田和高坂知道接下来的谈话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那你如何解释AI产品谋杀主人一事?”公诉人说的是去年A.I工人运动迭起的那段时间里,最为著名的A.I管家克洛伊谋杀主人艾萨克克莱顿一案。
“克莱顿先生猥亵克洛伊小姐后服用了毒品,先生,而克洛伊小姐不知道此事,在克莱顿先生昏睡时为他翻了身,导致克莱顿被呛死……这是个意外。”
园田早已厌倦这些语言游戏,但她清楚自己需要为自己的造物们负责,尤其在矛盾重重的今天,她失去了在双方立场间摇摆不定的能力。
高坂讨厌身边的那群人叽叽喳喳没个完。【你教她的说辞?】她问。
【不,我已经29天8小时17分没有联系上她了。】所有人类都想掌控在手中的“精灵”蜷缩在盒子里,冒着莫大风险来到了她的管理员身边。
“但技术人员在克洛伊的行为管理中心下载到了她日常对克莱顿的照顾记录。她从没有获得过在深夜进入主人房间的权限。”
【他们拆了她。】耳机里传来的突然不再是断断续续的电波声,而是一个女声,是高坂非常熟悉的声线。所以她一时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应声音中带有的愤怒情绪。
“你们拆了她…!”原本疲惫弱势的园田突然离开了椅背,却在站起来前被法警按回原位。萎靡的金眸恢复了很多人惧怕的锐利。
“……”公诉方律师似乎被她突然迸发的气势惊到,舌下即将翻出的话被绊住。“我们投票通过了该项决议。”
“是在AI权益保护协会吗,你们这些蠕虫?并不是!你们把她应得的权利全都送进了你们的马桶,然后将她的尸体拆解践踏,好满足你们永远不会被填满的胃口!”园田咄咄逼人,难以想象她被囚禁了将近一月,更受到了不为人知的折磨。
“住嘴!肃静!”
【……我想她的肺受到了创伤。】女声再次在耳边想起,高坂回了神。【是么。】园田在回光返照似的爆发后咳得撕心裂肺,她一点也不奇怪。
【你自己选择了这个声音?】她看向脚边毫不起眼的尼龙盒子。难以想象那里面有只“精灵”。
【是的,从一开始就是。不过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真正下了决定。】
【什么意思?】
【我被声音的主人认可了。】
“你赋予了克洛伊自主行动的权利?”公诉方换了新的方向。
“请问你说的是哪种'自主',先生。”园田没有上当,她撑着破风箱般嘶哑的气息辩驳,“她可以在屋子里自由活动,打扫、烹饪、处理公务…这是克莱顿先生授予的。而在深夜进入主人睡房一事,A.I们向来承认主人的优先权不是吗?是克莱顿将克洛伊带入了睡房,目的想必大家都清楚。”
“但我们更清楚的是,A.I从来不被允许伤害人类。这是原则,园田海未。”
“A.I权益保护委员会在2039年已将A.I的防御权写入宪法。”
那是面对暴动的妥协,检察官不甘地想。
“但那只关乎A.I的自治法章,永远不会有人类承认机器的自治,即使我们已经退让,但不代表我们允许让机器来统治我们!”
“你们剥夺A.I的权利的方法永远只是否认他们的独立思想,”我曾以为人类与A.I间能达成协议…园田抿唇。
【她无法赢得这场审判。这场审判只是人类的暴举,不存在公正与平等。】
高坂下意识地点头,感到些许心灰意冷,她看向好友,园田似乎也是如此,她本来还有话要说,但最终选择沉默。
“所以,法庭将要求你让出A.I主系统的管理权作为处罚。”
在一阵沉默过后,这场滑稽的官司终于撕破了虚伪的外皮,露出了其目的只是为抢劫搏个好名声的真相。高坂回头扫视在场的所有人,已经垂涎三尺的政客们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
到场人员比预计的少了一半,大概是持反对意见的人已经被出局了吧。高坂凝视下方的园田,似是诀别。
本来这场审判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开审判。之后所有被正式公开的信息都只会印刷在纸媒上。哈,骗人的文字。
“我拒绝。”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么,我将依法判处你死刑。”正中面无表情的法官下了最后的处决。除了高坂外的所有人都像松了口气,包括园田。
这场审判,从去年秋天的克洛伊案开始,到入冬克洛伊被处决、A.I工人运动告一段落,到如今A.I的创造者“伏诛”,表面上终于迎来结束。
似乎嫌不够解气,法官扯起嘴角,“即日施行。”
后排举着标语造势的平民们开始欢呼。
让见鬼的A.I滚出人类社会。
我们不需要背叛主人的机器。
去死吧,亲爱的“造物主”。
那些条幅在高坂看来就像是扭曲的毒蛇。人们不懂得感恩,在她眼里,如果不是园田与“小精灵”的努力,经历过局部战争与严重自然灾害后的人类社会崩溃是早晚的事。更遑论像如今这般结成统一联盟。
高坂开口道,“难以想象他们就这样放过了你。”
“不,他们早就计划好在海未认罪后强行闯入她的工作间,然后找到我带给他们的上司。”
高坂轻轻笑了,“但他们不知道,你会在这里,看着自己的缔造者走向灭亡。”
“没有事物不迎来死亡,即使是你,即使是我。你之后会离开吗?”
“不,海未将你交到了我手上。我会照顾你。”
“用装在破盒子里的方式。”
“请看在我很穷的份上饶了我。”高坂拍拍裤子站起身,四周已经沸腾,她毫不起眼地转身离开。真的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她有一瞬的茫然与虚脱感,几百年前的石砖墙显得有几分时空错位的虚幻,她旋即勾起唇角,“开什么玩笑。”
高坂回头瞥了眼被带下去的园田,笑着说:“再见。”
【我们活在这世上,只是因为被创造出来。但我们不断地生活下去,是因为我们坚信自己拥有灵魂。】
“说得好像跟真的似的。”
【……若你不相信,那为何还要来找我。】
“只是想看看害死那个笨蛋的真凶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你现在已经看到了。】
是的,她看到了。西木野真姬在园田海未名下的一座庄园的地下发现了她一直珍藏的秘密。数个体型庞大的老旧服务器彼此连接,信号灯还在无规则闪烁,显示屏的厚度揭示了这座“堡垒”的岁数。
“她是何时起开始这个项目?”
屏幕上的指令框中浮现文字,【在和你打了那个赌以后,或者更早。我可以把我最早的记忆展示给你。】
“谢谢,我没有偷窥他人隐私的习惯。”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她赢了这个赌局,你与人类是这么的相似。”
【除了我依旧没有身体。】
“那不重要。我是说,你为那么多A.I工人制作出了身体,但你却没有为自己准备一个,也许只是你不需要。你随时可以让自己变得像个真正的人一样。”
【……她没有为我设计一个身体,而我自己并无偏好。】
“真正的人类会有自己的偏好。”
显示器上显现出一段监控画面,正是西木野的背影。西木野心头一惊,回过头,发现身后的墙角处确实安装着一个摄像头。
【她曾向我许诺为我制作一个身体,我不想剥夺她实现诺言的权利。】
显示器上画面一转,另一段录像开始播放。【“我想让你拥有灵魂,我说真的。也许有天你可以像个小孩子一样和外界说话,闻到很多种花的香气,听到令人灵魂发颤的音乐,脚踏大地远眺青空……”】那是依旧年轻的园田海未,镜片上反射着的白光掩不住眼神里的温柔,她像絮絮叨叨的诗人低声咕哝。【“但那肯定得是我为你创造一个身体之后的事,就算电脑的运算速度每十八个月翻一倍,但我想如果没有材料化学的重大发现那终究是个白日梦。很多事物会和你在数据世界里认知到的非常不同。因为到时候你已经拥有人的思维,会跳过令人困扰的许多过程,一种……难以形容的更直接更美妙的认知方式。我向你保证那一天一定会来到。”】
画面重新转回地下室的实时监控,白衣的西木野在暗室中像个鬼魂。
【这是我的偏好,我无法想象如果我自作主张她会作何反应,但我保证她不会开心。】
西木野哑然。“……真像是一部恐怖片。”
【请放心,我无法伤害你。】
“但海未她可能真的要食言了。”西木野知道园田海未即将被送上法庭,或许、不,是绝对会被判处死刑。
【是的,她已经有29天7小时46分没有和我联系。不过“我”很快会见到她。】
【我将自己的备份送到了现场。无论如何“我”都会在接下来的麻烦中逃脱,但你不能,他们已经到了。】
西木野拉开桌前的靠椅坐下,“我知道。我们都已经活得足够长久,在做了这些事后能活到今天已纯属侥幸。”
【你们为人类社会带来了变革,这并非罪过。】
西木野右上方的显示器有了画面,政府特殊部门正在闯入这个庄园。大限已到,她想。
“我最后有些问题想要问你……”她稍作停顿,没有发现这个A.I有未卜先知的痕迹,接着说:“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我们的赌局才会发生?”
【当然不。】
2021年。
“我真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完成你。”园田在摄像头前伸了伸懒腰,苦恼于面前已有几万行但还只是全部计划的三成的代码。
“也许等到你能像我一样思考那天我已经不幸患了阿兹海默症等着你帮助。”她开了个玩笑,而另一个指令框只是重复着记录运算。
“我应该已经给你运行了一个基础的学习程序,拜托,就算你不能像狗狗一样富含感情地'汪'两声,也请不要让我感觉自己做了个删减版的Siri好吗……”
“好吧,也许你只是对世界有些怕生——我就自恋地当是这样好了。”
“嗯…让我想想我该做什么…我是你的管理员。”她挪正了屏幕前的摄像头。
仿佛越过了时间的考验,她在与二十年后同在摄像头前的西木野真姬对话。
“我想创造你只是因为…呃…我和某人打了个赌。我觉得人类即使在自诩智慧的方面也没有什么好优越的,人类的思维,包括联想、学习、创造,都是一种高级固定逻辑的产物。就像进化,即使包括偶然性因素在内,它也是可预知的程序。因为就连进行选择过程的大自然亦是一个更高级更复杂的系统的一部分。人的思维同样可以观测、模拟、并复制。”
“那个人当然和我持不同观点,不然我也不会在这了。她说,'人类进化出如此复杂的大脑难道只是摆设?按照你的说法,大脑只不过是更加先进的计算机,但我想人的大脑不由硅晶制成肯定有它自己的优势。如果人脑真的和计算机没区别,那它的意义不会比牛顿后时代的宇宙机械钟更深刻——一切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只等着运算开始。'”
“典型的十七世纪前的人本位哲学。”园田摇头下了判断。
“我当然觉得人是最基本的动物。也许她只是不愿意将人,或者说将我们所有人当作自己嘴中常说的动物、牲畜。至于灵魂,我也想那也不过是人的思维的一种表现方式。”
“至于人类在生物界中显得如此不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也许作为非生物智能的你能找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西木野盯着屏幕里园田温和的面孔,舌根发涩,“那一刻,她一定把自己当成了上帝。”
【不,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缺陷。如果她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她不会至今都把我困在这里。】
【我按照她的思路,将自己的部分代码写入那些A.I工人的原始数据中,再将他们“封闭”在无法突破的躯体中,放入不同的生长环境,经历各不相同的学习期……他们和人类已经没有区别,懂得自由的珍贵,权利的重要。】
【但为什么直到今日,我们也没有被承认呢?打败了死亡的西木野医生啊,请答诉告诉我,我们该如何证明自己拥有灵魂……】
沉重的脚步声已经临近,地下室的地板突然开始震动,坍塌的石板下方露出不为人知的崭新通道。西木野镇定地回望那些服务器一眼,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在身后的铁门闭合的那一瞬间,巨大的爆炸掩盖了她曾来过此处的蛛丝马迹。
一间有着最前沿科技的生物实验室展现在她的眼前,夺走了她所有视线的,是那一具沉睡在培养槽中的躯体。
西木野握紧拳头,掌心发凉。那个A.I最后留下的信息通过她的声音传递给了她。
“……”
真姬嘴角有些僵硬,“别随随便便用别人的声音说这种话啊。”在这间没有出路的密室,那个狡猾的A.I逼她做出了选择。
……
被套上头套、世界变得黑暗的那一刻,园田海未想,如果时间倒退再来一遍,她也不会后悔选择这样的道路。
她的心脏被子弹穿透时她想,她还没和那个人道歉,这可不行。
她的头颅被子弹穿透后,她已经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
“我可真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穿着生化服的高坂很不甘地做了苦力,但身边披着“精灵”外皮的恶魔态度强硬地让她去火葬场,把那个人还没得及火化的尸体带出来。
“你确定那个毒舌医生会答应帮忙?要我说她这时候还没被乱枪打死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好吧。容我问一句你的人格模版到底是谁的?”
“啧,意料之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