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深夜。窗外的点点光斑透过玻璃铺洒在身体上，溅起一圈圈寒的涟漪，使意识中的衣服愈加单薄。轻微蹙眉，抬起的手指自然而然地触碰到近在咫尺的窗，从指尖传来的寒意深入骨髓，野蛮地挖掘出一根根包裹着空虚的神经，挣扎着凄凉的静止。唯有窗外滚动的景象和略微有些颠簸的身躯还是运动的，阐释着仍旧身处世界之中的现实。

是一辆大巴，却只零落地开着几盏小灯，被占据的位子总共也不超过十个。而包括她在内的车的后半段的乘客，更是只有两人而已。

并不令人感觉违和，虽然有着故意与众人拉开距离的感觉。

秋山澪紧了紧领口，扭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她还在睡着，安静的只能听见呼吸声，平时一直带着的发箍不知消失到了何处，紧闭的双瞳在棕色的刘海下若隐若现。她的神情淡然自如，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安全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接近，想要依靠。

澪凝视着身边人融合了帅气和温柔的半边睡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碰。刚刚碰到对方的脸颊，就因指尖感觉到的凸起而不由得一愣。

“是……泪痕吗？”

澪一怔，继而又怜爱地抚摸着律脸上不规则的痕迹，仅仅只是指尖极度轻微的触碰，心里就随着一下下的触碰而被割裂出一道道刺眼的血痕，那些白天认为自己忘掉了的、不敢再回忆的斥责从心底涌出，刺穿大脑。

“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女儿！”

“简直就是胡闹！”

“既然这是你们选择的路，可以。我不反对，但是也别妄想我们会支持。现在赶快离开，不想再看到你们。”

这样的话由自己最亲密的双亲说出，每一个字都拉扯着澪心中最脆弱的神经，刻下凄凉的创伤。自己在离开家门后走出没有百步就再也承受不住，眼泪不受控制一颗一颗往下砸，最后崩溃到抱着律哭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而律则是含住了欲语，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告诉她她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以为律是不会哭的。

是从她被赶出家门依然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只不过更年期没多久就好”的时候吗？

不知道了。但是，现在知道当时的认知是错的。

车子拐过一个拐弯，一缕凛冽的光透过玻璃倾洒在二人身上，澪顺着光路回头，走出了群山的半轮明月在天空中呓语着清辉，仿佛沉醉的吟游诗人坐在群山之上。身体触碰到的月光依旧是一份清冷，但全身的感觉却温暖了。

“下弦之月……”

想起今天是月末，澪喃喃。而这个名字又成为新的链锁，深入心底，把年代更为久远的记忆挖出来。

那大概是两人刚同居没多久的时候吧，刚开始工作的澪，不知为何有些适应不了时间，失眠情况频发。

那是一个同样无法入眠的夜晚。澪在书房读着难懂的通史书，想借由此让自己睡着，然而却收效甚微。也就是这时从楼下传来了音乐声，以及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某人敲鼓的声音。然而这次却与往常不同地令人留心和放松，并不是演奏者常听的动感摇滚乐，而是她曾经很喜欢、现在却很少听到的偏古典的忧伤曲风，她律动的鼓点也是害怕打碎空间一般的极度的温柔。

澪不敢相信自己会在律的演奏中睡着。直到自己从书桌上醒来，才明白了这个事实。

然而她却无法睁开眼睛，因为她能感受到律站在她背后，轻抚着她的背。律的手指在她不知什么时候盖上的毛毯上轻轻奏着节拍，深邃而宁静的忧伤顺着律轻微的声音流淌出淡淡的律点：

“忆河淡绘童心

如影翳轻奏的下弦之月

若是就此追求

只会徘徊于起始与终结的轮回间。”

吾此静候，君予何圆。

澪睁开眼睛，第一眼对上的是律温柔的脸，澪有些不太敢直视，正在想着说些什么，律却先开口了。

“《下弦の月》”

“这首歌的名字啊。”聪明如澪当然知道律的意思。“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这和你之前给我听的《上弦の月》是一个制作者哦。”律挠了挠头，眨眨眼换上了试探的语气：“小澪澪喜欢吗？”

“这我倒是不知道……”澪一顿，又豁然开朗：“不过我很喜欢。谢谢你，律，这么为我着想。”澪微笑下，点了点头。继而又轻蹙眉：“不过，为什么要选这首歌呢？律对这种音乐……不是并不抱太大兴趣吗？”

“也许你会明白吧，不过喜欢就好了。”

律径直看着澪，棕褐色的瞳孔安静又深邃，似乎预示着澪将来一直没有参透的歌词，连应对都不知道如何。然而当时的澪脑海中只闪过了一个简单的认知，红着脸把律推开洗漱去了。

当时真应该指责自己的不聪敏。

为何我总明白的那么慢呢？律。

澪拉住律的手，熟睡中律的手非常温暖，在澪握住她的时候自然地反握住澪，即使是在睡眠中她也知道是谁在她身边。

澪的额头抵上律的肩，借助着下弦月光的推动，她在连接她的内心，再续上当年她未唱完的哪一首乐曲。

“交错的手中共同追寻的

那承予梦想的道引明灯

月下回溯的光河

「在这里就能看到呢」”

手指抚上律脸庞的泪痕，她知道她是为什么而落泪，一向逞强的内心也总有最软的关键。澪心中有一股悲伤在涌动，但很快变得坚定。

你已经预料到了，未来我会陷入迷惘之中；你也已经决定了，你会静候我的选择，带我走出阴翳。

真是抱歉了呢。

靠在律的肩上，澪的脑海中又不由自主浮现出双亲的面容。然而这次她平淡的心却不再紧张，静静合上眼帘，在心里写下留言。

对不起呐，让你们失望了。

但是，我不会回头的。做好了这个决定，就会和律一起走到最后。这次，我不迷惘了。

请祝福我们吧，原谅我的任性。

虽然实在无法想象出父母欣慰的表情，但是她知道她们终有一天会被理解的。那轮如拨开阴翳般撕裂漆黑的下弦之月，在那首歌被你奏出的时候，含义都是一样的，没有丝毫动摇。

今后我不会让你独自前行了，只有交错紧握着的手，在未来构筑的光路上才能拿到共同追寻的东西不是吗？

呐。

澪的视角中黑暗里流淌出一道由月光铺设的光路，光路两旁是窗外的视角，是被下弦之月装饰着的移动的山峦。澪脚下的光路不停的波动，但是节奏却慢慢稳定，时而发出低鸣的重音。时间的流逝，光路的颤动频率逐渐缩小，连带着走在光路上的澪和牵着的手。持续到最后一声重音响起，澪最终和牵着的手一起平稳地站在光路上，而脚下再没有任何颤动。

澪睁开眼拱了拱肩头：

“喂，律，醒醒，到家了。”

【END】

初稿 2015.3.17 21:05

乙未正月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