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6-9-12 18:53 编辑
Ordinary to Each Other
打從得知大吉嶺晚上不回飯店休息,白毫就在房間坐立難安地邊收拾書本邊唸著,真是太危險了,那可是美國人,會發生什麼事呢,會不會又像上次宴會那樣……。阿薩姆決定讓焦躁不安的孩子獨處。畢竟,學習接受不可理喻的嫉妒心,也是成長為優秀大人的要件。對於大吉嶺的選擇,儘管阿薩姆有所懷疑,也只會用一句簡單反問來表達,至於對方是否願意重新審視,就端看她的智慧了。已經是很長久的交情,許多旁枝末節兩人皆心領神會,無須多言。不過,要說不擔心也是假的,對象可是那位Miss Kay啊──。
晨日,收到來自莊園侍從的囑託,早上八點阿薩姆便準時開車去接大吉嶺。當女傭引著她並非進入客廳或會客室,而是踏入更深處的用餐間時,阿薩姆看到了一幕難以形容的奇妙畫面。足以容納十幾人的長形餐桌,Miss Kay坐在主人大位,左手翻閱平攤桌面的報紙,右手叉了一片被咬幾口的火腿,大吉嶺則坐在側邊,桌上放著一壺飄散悠揚清芬的紅茶,餐盤裡有切開的黃瓜三明治和小塊黃油。Miss Kay的管家手持一小罐的青銅色鐵盒,用銀湯匙圴出少量茶葉,講述他家主人在哪次商業旅行如何獲得印度公司最高等級的禮物。經過精細揉撚精製而成的高品質產物,含有較多金黃芽葉,顯然讓大吉嶺相當滿意,微笑地讚美了管家的待客用心。──待客。也許這就是讓阿薩姆感到奇妙的緣由。這幕畫面怎麼看都屬於某個和平時代的居家風景,悠閒平日裡盡情享用早餐和紅茶,在很小的時候,曾是阿薩姆心中對於父母、對於一個家庭會有的印象。純屬於家人相聚的時光,是不會有客人出現的。
「哦,阿薩姆!」Miss Kay從報紙中抬起頭,開心地打招呼。「坐啊,一起吃早餐吧?」「我已經用過餐了,謝謝。」「那麼、要喝杯紅茶嗎?」換大吉嶺開口,唇邊掛著淺笑。「我們才剛提到阿薩姆茶葉。」意外的好心情啊,被調侃的阿薩姆苦笑地說“請給我一杯吧”,管家幫她拉開座位,就在大吉嶺左側。「預約時間是九點半,來得及嗎?」對方拿起茶杯,闔眼品茗香氣。「永遠來得及再喝一杯茶。」「說得也是。」阿薩姆向倒茶的管家點頭致謝,迫不及待品嚐它的芬芳和滋味。「泡茶的藝術,在美國也流傳著呢。」「不敢當。」兩位英國客人對紅茶的滿意,讓管家也自豪了起來,但努力壓住上揚嘴角,輕輕咳了一聲,看向他的主人,滿心期待地問:「凱伊小姐也要來一杯茶嗎?」「啊?」Miss Kay剛吞下一大口挾著牛排的漢堡,沾醬手指繼續掀開報紙。「不用了,幫我多加點柳橙汁就好。不過妳們還真喜歡紅茶啊,多帶幾罐回去吧?」飯店裡的茶葉怎能跟莊園主人贈予的等級相比呢?「不勝感激。」所以阿薩姆想也不想地接受好意,覺得垂下肩膀的管家有點可憐。
曾經,領軍走過斷橋的時候,阿薩姆聽到大吉嶺感慨說道:“真希望能坐上戰車。”“為什麼?”“他們快要開發出能在戰車內泡茶的電熱鍋了。”“……真希望能坐戰車。”“是啊。”當時戰場上最方便的辦法,是依靠水冷式機槍外掛的冷卻水桶、在射擊後被煮熱的水來泡茶,如果隨時可攜帶一套泡茶裝備,然後坐著品茗紅茶,那該有多好啊。美國人或許永遠不會明白,英國人與紅茶的緊密關係深繫於歷史,但當阿薩姆看到美國空軍居然藉由高空低溫讓戰鬥機兩翼驅動攪拌筒以製造冰淇淋時,心裡對他們追求家鄉口味的堅持,有了莫名其妙的敬意。兩邊都一樣啊。艱困的戰爭,讓人懷念過去幸福而美好的日子。
「凱伊,」大吉嶺出聲喚她。「妳弄髒報紙了。」「有什麼關係嗎?」Miss Kay舔了大拇指,睜著那雙晨間看來清透湛藍的眼。大吉嶺微皺眉頭,拿過報紙用紙巾擦拭邊緣。「我不是說過我也要看嗎,請保持清潔。」「哎、我還沒看完!」「等我看完再給妳,太髒了。」「唔──霸道的女人……」「如果妳答應會用乾淨的手碰它,我就還給妳。」大吉嶺雖然有些嚴厲,叮嚀的聲音卻無可奈何:「而且,這種吃飯習慣也不夠衛生,對身體不好。」「大吉嶺像家庭教師一樣呢。」「如果妳曾好好接受家庭教師的教育,也許就不用我再多說什麼。」
喝了幾口紅茶,放鬆心神的阿薩姆,安靜觀察起餐桌另兩位的互動。果然如白毫最在意的,昨晚肯定發生某些事,讓大吉嶺與Miss Kay的關係有了飛躍進展,她們如今已像一般親密好友,吃著早餐,不分彼此地搶奪東西,耐心囑咐稍嫌缺失的生活習慣。明明今天之前的大吉嶺,連只是想要安慰朋友都躊促不已,像個不知該如何踏出第一步的初生孩童。原本就因嚴謹教養而不善表達直率心情,戰爭更奪走了她曾有的柔軟心地,阿薩姆本以為……。本以為,大吉嶺從此之後會被永遠改變,正如遍體鱗傷的歐洲改變了每一個人。沒想到……竟是藉由一位外國人讓她發現,原來某部份的大吉嶺還在這裡。曾跟她一起聊著魔法師和音樂的童年玩伴,只是被藏在很深很暗的地方,孤獨地睜著大眼,等待遲來的天明。或許這就是和平該有的樣子,充滿無限的可能性和往前邁步的機會──那些逃離家園,前仆後繼來到美國新世界的人們,應該也是想著一樣的事吧。那麼,大吉嶺也是嗎?阿薩姆放下茶杯,陷入了沉思。這裡是魅力無窮的美國,旁邊就坐著神采出眾的美國商人,大吉嶺拒絕得了嗎?
又過了半小時,結束用餐,阿薩姆先離席將車開到門口,不到五分鐘,大吉嶺坐進後座。「Miss Kay呢?」確實是聽說她要一起同行吧?「她還在跟管家交代事情。」阿薩姆點頭,理解地說:「Miss Kay是個忙碌的人,想不到會願意陪大吉嶺一起復健。」「嗯……」後座那人沒有多言,阿薩姆也就保持平和的沉默。直到──「──阿薩姆,」果然,心裡有話的大吉嶺,根本無法忍受浪費時間的靜默。「昨晚妳跟白毫……還好嗎?」「是的,沒有什麼意外發生。」大吉嶺不是想說這個,後照鏡裡,阿薩姆看到她懊惱地咬了咬下唇。「妳跟Miss Kay感覺不太一樣了。」決定解救這位不知如何開口的友人兼前上官,她微笑地說:「我很為妳開心。」「我們──……」聽到嘆息聲,按住拐杖的右手緊握,表明本人的遲疑和動搖。「……總之,我們變得比普通朋友更好一點了。」這對任務也有幫助,對吧?吐出譴責自我的嘲諷,大吉嶺扯了一抹笑。阿薩姆琢磨該怎麼回答。並不認為大吉嶺只是單純為使任務遂行而與Miss Kay打好關係,畢竟那可是Miss Kay──是從戰場第一次相見以來,就得到大吉嶺上校特殊待遇的女性──而這段在美國的日子,也確實深受對方關心,於情於理,給予相符的尊重和情誼,不僅是作為淑女的教養,也是身為一名走在正途之人應具備的品德。「我想,妳跟Miss Kay一直以來就是比普通朋友更好一點的關係。」阿薩姆如此說道:「還記得那件事嗎?在英國本土的反滲透作戰。」微楞的大吉嶺眨了眨眼,紺碧色的瞳,在光線照耀下驅於淺藍。
那是參與反攻歐陸作戰之前──大吉嶺失去右腿前──最後一次的本土戰鬥。出擊一刻,身穿鮮紅制服的大吉嶺,對士兵們慷慨及昂地演說:“我們不是來殺人,而是來救人,我們將要面對一群被敵人引誘向邪惡之路的英國人民,這是個神聖的任務──你必堅固,無所懼怕──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特別引用聖經經文,而士兵聽明長官指示,心存高貴的救贖之意,背負勇武精神,不行無謂的殺戮之舉。所以,儘管最後仍有死傷,卻是活下來的人比死者更多。不過,大吉嶺在這場戰鬥中受傷,阿薩姆要軍醫來醫治長官,卻被對方輕聲拒絕。“只是小傷而已,先處理士兵和民兵的傷勢。阿薩姆,妳留在這裡指揮,等情況穩定並掌握人數後,將他們強制遣至軍情處,交由法律解決吧。”“我嗎?大吉嶺大人、那您──”“我帶著可以行動的人先回軍營。”大吉嶺的左手按壓小腹,雨水淋濕制服,混雜腥紅的血,卻足以使肉眼看不出異狀。“我如果留在這裡,明日之前肯定回不去。Miss Kay就要離開了,出於禮節,至少該當面向她告別。”“……出於禮節、啊。”阿薩姆無奈地搖頭。“如果您在路上流血過多死掉了,我會讓全世界知道,某位英國軍官居然為了見外國女人最後一面而死掉、這個笑話。”“這也會是個浪漫的笑話吧。”大吉嶺皺眉而笑,不再多說,引著幾名士兵,頭也不回地在雨夜裡啟程。當阿薩姆清晨回營區後,萬萬沒想到,Miss Kay就趴睡在上校帳篷的桌上,顯然照顧她一整晚,而事後醫生說能幫傷口縫線縫得更漂亮,卻被大吉嶺給拒絕了。
回想至此,她喃喃自語:「我想我不該感到驚訝,妳從小最喜歡看羅曼史小說。」大吉嶺微紅起臉,看向窗外。「……我不知道妳是什麼意思。」「妳跟Miss Kay的這種關係,」恢復正經神色,作為副官有必須為她考量的事,阿薩姆低聲問:「需要上報給那位閣下知道嗎?」「……我會親自跟他說明。在那之前,我不認為會影響任務,也就沒有報告的必要。況且……」如果真要說,也許他們最樂見其成。美國跟蘇聯的交惡快要正式浮上檯面,在那之前必須先確保英國重建的進度,而與政府頗有深交、是許多跨國組織和國際計畫背後金主的這位美國商人,她與誰越走越近遲早會落入美國政府耳中。英國需要她的錢,美國需要她跟英國的友好以對抗蘇聯。就算有各種方法可以結盟,但能在床上秘密解決外交事務,加深兩國聯繫,又有什麼不好呢?大吉嶺分析自己的隱密戀情,就像她分析任何戰局情報一樣,冷靜而不帶私情。……戀情啊。阿薩姆忍不住問:「大吉嶺,跟Miss Kay睡在一起了嗎?」「什──」啊啊,整張臉都紅起來了,讓阿薩姆想到這個人童年曾偷偷摸摸塞給她一本小說,裡面有男女主角親吻的描寫,當時她也是臉蛋暈紅。「我們才沒──我是說、昨晚……我們的確睡在同一張床上,但──」阿薩姆從後照鏡中,滿面疑惑地觀察,不明白當事者為何突然變得害羞至極。她只是想知道睡前必須脫下義肢的大吉嶺,是否有讓Miss Kay幫忙。
昨晚最使阿薩姆憂愁的也是這點。對自我的完整性和完美觀念具有高度標準,而在失去右腿後變得更為偏執頑固的大吉嶺,實在難以想像會允許別人伸出援手,就連白毫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能接近她。想到白毫,不禁感到胸口微疼。這個可憐的孩子,被戰爭奪去家園和記憶,如果不是由於本人的聰慧和堅強,大吉嶺也會把她拋在某個不知名的鎮上吧──就像過去每次都把Miss Kay關在房裡一樣──大吉嶺所知道的保護方法,就是隔絕對方與殘酷的世界。隔絕真實的自身與現實的人生。而這樣的事還會再次發生嗎?阿薩姆猜想,在德國與邱吉爾閣下分別後,大吉嶺就曾說,英國與美國不得不結盟,共同加入將來對蘇聯的戰爭。“國家應該是保護人民而存在的,”阿薩姆實在不贊同英國倘入美蘇的渾水。“對我們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復興工作。”“但國家不能只為人民而存在,它必須教導人民正確的生存之道。”當時,難掩苦惱的大吉嶺,還是這麼說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再讓另一個極權主義有機會甦生。”“我們已經不是軍人,等任務結束,這些都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永遠都是英國人──無論是在美國,或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阿薩姆抿唇無語,無能辯駁,只能闔眼悲嘆。「──呦、怎麼了?」Miss Kay不知何時已經坐入後座,就在大吉嶺的旁邊,她偏頭問道:「氣氛好像怪怪的?」「「沒事。」」被兩位英國女性以堅定口吻同時回應,彷彿加裝雙重砲塔的重戰車威勢,讓Miss Kay聳肩而笑,擺出她什麼都不會再問的投降姿態。
──接著。阿薩姆開車時,後座兩人都沒有說話,大吉嶺望向窗外,耳根仍有些通紅,Miss Kay則從公事包拿出幾份資料專心研讀,這樣的一幕,誰也無法想像她們私底下存有半點隱私交錯或秘密戀情。等來到實驗設施醫護所,拄著拐杖的大吉嶺正要隨三名醫生、研究員與護士踏入房間前,Miss Kay喚了她的名字。「唔……我會在外面等妳,加油哦。」「好的。」阿薩姆看到大吉嶺揚起微笑,那是讓人感到哀傷的笑容。同時也讓她不滿地皺起眉。確定房門關上後,阿薩姆以冷硬口吻,直接逼問:「為什麼不說要一起進去?」明顯吃驚的Miss Kay ,讓人得到一些復仇快感。「為什麼不要求一起進去?妳應該知道大吉嶺大人不會拒絕妳。」「……這種事怎麼能由我開口。」Miss Kay攏開肩膀的捲髮,她今天穿著簡單的棉質襯衫和黑色外套,最上面兩顆鈕扣沒扣,露出精緻的鎖骨和典雅的水晶項鍊,一雙同色的高底鞋,烘托得身形高挑修長,給人一種高雅卻不至於過份精明的感覺。雖然並非參與正式場合的打扮,但似乎也不是準備等會兒去散步逛街的樣子。「昨晚大吉嶺一個人坐在床邊,不知道坐了多久,就只是怕把義肢脫下來會嚇到我。」Miss Kay望過來的藍眼,清澄溫柔,阿薩姆原有的怒火不知不覺被澆熄。「如果這種事不是由她主動要求,那就沒有意義了,我不想……我不能逼她。」「但妳應該很清楚,Miss Kay,」阿薩姆揚起同情的淺笑。「我們在提的對象,並不是一位會老實說出想要什麼的人。」「沒關係,」發出慨然笑聲,Miss Kay說了近似承諾的話語:「就算一輩子也講不出來,我知道她在努力著,那就足夠了。」
足夠了。阿薩姆心想,在這個貧瘠時代,充斥無數死去和持續受苦的人們,醫療、金錢、食物和各種資源匱乏,世界的大小戰事蠢蠢欲動,即將勃發。所以這句話一定只有美國人才說得出口。只有美國人說得出來,這樣就好了,已經夠了。
好不容易等到和平之日,卻仍必須跛腳前行、咬牙支撐自己的大吉嶺。被託付救國理想,從此與英國命運永久相繫的大吉嶺。會因為提起跟誰接吻,就臉紅地不可思議的大吉嶺。……恐怕也只是想、聽到有人跟她說這樣的話吧。普普通通地努力著,已經比什麼都足夠。
於是阿薩姆環起手臂,思索回去該怎麼安慰白毫才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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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 你必堅固,無所懼怕,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出自《約伯記》第十一章。
2. Boiling vessel:第一個裝上電熱鍋泡茶的英國戰車就是二戰末期開發出來的百夫長。動畫裡被官方設定為大吉嶺最喜愛的戰車,不曉得是否因為它不用改裝就能泡茶?
3. 本篇篇名出自被稱為『作家之作家之作家』(writer's writer's writer)的英國小說家亨利格林曾說過的話:「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們即使相愛,也不能讓彼此繼續保存平凡普通的自我(just being ordinary to each o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