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水中之舞
“武田呢？”夏树刚说一句，想到自己今天的使命，只得把自己的语气放得客气点，“请问武田……那个……学长在不在？”
可即使这样，她对面的兽医系年轻学生还是被吓得开不了口。武田将士对玖我夏树的追求在医大是路人皆知的事，而玖我夏树对武田将士的恨之欲其死也是家喻户晓的。如今玖我夏树竟然主动到兽医系来找武田，虽然态度客气，可是面色依旧冷然，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不会是来除掉武田的吧？要不要报警？
“武田学长不在……他去北海道考察养牛场了。”他说的是真话，自从武田在夏树那里大受打击，他已经准备远离东京这个伤心地，到一个世外桃源度过余生。那学生说完后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感觉庆幸。虽然看不到传说中的冰山美人和痴汉武田爆发精彩对决有点遗憾，但战争爆发难免会误伤看客，如果玖我夏树一心要除掉武田，自己也可能被波及。
“是么？”夏树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武田得知因为自己不在而让夏树失望了，他会激动得喷鼻血吧。
面对年轻学生惊讶的表情，夏树没有多想。她还是不想放弃，问道：“那么现在管理海豚的是谁？”
这男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一个满是挑衅的声音：“是我，怎么样？”
不用说，整个兽医系能对夏树这样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她的前女友结城奈绪！
说真的，她有点后悔来兽医系了。如果说此时见了武田，她还能秉承着对静留崇高的使命感和爱意，强忍住对武田的恶感进行严正交涉，万一谈不拢揍死他，心里一点儿负担都没有。
可是结城奈绪呢？虽然之前很讨厌她在静留面前胡说八道，可到底心里对她还是有些歉疚。那次在舞衣家平白无故被自己指到，虽说是为了一个月的便当，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帮了自己的忙，而后被舞衣勒令拍视频道歉，对于骄傲的奈绪，不会像小命那样全无感觉吧。此时见面，多么尴尬啊。
而且静留的一句话掠过夏树的脑海：“那位叫奈绪的女孩子，其实挺喜欢夏树的吧。”她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可万一可能呢？那岂不是太难堪了？如果被静留喜欢，那是一生的幸福，可是如果被别人喜欢，那多讨厌啊！
“我只爱静留一个人，你可千万别喜欢我啊。”夏树在心头默念，可是又觉得自己说出这话实在是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更加觉得尴尬，以至于奈绪婀娜多姿地走过来时，她眼神游移，有点无法直视。
“哟哟哟，我真是没有想到。”听她的语气，一定会说尖酸刻薄的话。如果这样的话，夏树的心理负担还是会减轻一点的。
“诶？”
“想不到你会来找武田将士，玖我夏树，我是说你厉害还是没出息呢？”
“你想说什么？”
奈绪竖起三个手指：“武田、我，还有那位藤乃小姐……”她一一曲下手指，“现在你又回来找武田，是不是下一个会轮到我？那位漂亮又有钱的藤乃小姐呢，她把你蹬了？说你厉害是你居然能在三个人之间来回转，说你没出息，呵呵，你也就只会来回转而已。”
“不用你担心，你的预料都不会实现，我现在很幸福！”和奈绪斗起嘴来，尴尬感果然就没有了。
如果她们一来一往，倒也能斗得很精彩，可是夏树还没忘记今天的使命：“你是说现在由你来管海豚池？”
“是啊。”奈绪撇撇嘴，“自从我成为你的‘女朋友’，”这三个字她放得特别重，“武田把所有艰巨任务都派给了我，可是他小看了我，我有什么做不到的，这些海豚还不是在我的照顾下……”
夏树不想听她的自卖自夸，急忙打断她：“那么，你可不可以帮我的忙？把海豚池的钥匙借给我。”
奈绪睁大眼睛看着神情急切的夏树，突然失笑：“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有这么的奇怪的要求。可惜，我不陪你疯！”说完，她转身就走。
“等等！”夏树连忙拉住奈绪的胳膊，就在奈绪挣扎的时候，她掏出了五张万元大钞——这是她所有的积蓄，准备万一谈不拢用来贿赂武田的——“你帮我，我可以付报酬。”
奈绪碧油油的眼睛盯住了这五万日元，气哼哼地一把夺过，就在夏树以为她会像言情剧里的女主角那样为了坚贞不屈的操守把钞票撕得粉碎扔回自己脸上时，她看到奈绪把钱小心地叠好，放进了胸前的口袋。她松了口气，果然奈绪不可能是女主角，只是路人NPC。
玖我夏树的人生中，只有静留是永远的女主角。
可接下来奈绪的话，真的会把她气死：“我收下了，因为你的缘故我在武田和鸨羽那里收到了莫大的精神压迫，这算是你给我的精神损失费。至于帮你，呵呵，五万元就想收买我，做梦！”
“喂，你这臭红毛！”夏树气得大叫，“还我钱！”
“哟哟哟，大学者的千金在这里和我这个穷人为钱吵架，好丢人的。你还能喊得更大声一点，最好把你妈妈喊来，我可以告诉她好多小秘密。”奈绪抬起下巴，毫无畏惧。她其实知道，外表冷冽不羁的玖我夏树，实际上是个单纯老实的孩子，从小在街巷厮混的结城奈绪，对付她不成问题。
想到这里，奈绪扬起一抹狡狯的笑意：“当然，我不是不可以被收买。这样吧，再付十万元，钥匙我给你。如果没有的话，可以找你女朋友要啊，那位藤乃小姐看上去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她其实不是真的想要钱，因为知道夏树的性格绝不会低头，更不会向喜欢的人要钱，所以就是想挤兑她，看到她进退两难的样子。
奈绪如愿地看到夏树脸涨得通红，可是她没能如愿地看到夏树转身悻悻离去。面容俊美明晰的长发少女，眉宇间愁云黯淡，在思考了好久之后，夏树低声道：“钱我现在没有，能不能先欠着，我一定会努力尽快凑齐给你。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写欠条，也可以付利息。”
奈绪万万没想到，向来心高气傲的玖我夏树，会如此低声下气地和自己说话。要知道那时候让自己扮她的女朋友，她也是言词之间不让三分的。
“我很好奇，到底为什么你会这么做？为什么突然想要海豚池的钥匙？”聪明的奈绪问出这句话之后，立刻醒悟，“我知道了，你是为了女朋友藤乃小姐。”
夏树不知道该不该点头，静留还不是她的女朋友，她不能冒认，可是潜意识里，她是多么喜欢这个称呼啊。她想了想，点点头说：“我是为了静留。”
“是她想要和海豚玩？看不出来她可真够任性的。”
“不……”夏树断然否认，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想，终于颤声道：“静留她……她有病。”
奈绪噗嗤一下笑了：“她能和你在一起，她的确有病。”
“不，不是！她是真的……”
……
“你骗人吧？”听完夏树的述说，奈绪的第一反应让她冲口而出。可是她看到外表冷酷高傲的机车女郎眼睛里的愁苦和泪光，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怎么这么倒霉呢？”奈绪喃喃地说，一歪身坐到梯子上，“那么漂亮，看起来人也挺不错。”
夏树也默默无语地坐下，奈绪的问题她无法回答，在心里她也痛苦地问过无数次，没有一个声音可以回答她。
“她……有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其实夏树是知道的，可是不愿意去想。迫水的讲义说的很明白，不治疗大约是半年，治疗的话可能是四五年，而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宫野厚司教授和他的女儿宫野志保博士近年来在这方面有了不少突破性研究，能延续更长的生命也说不定。
静留说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其实是去治病的吧。静留的妈妈也曾经是宫野教授的病人呢。
“是么。”奈绪突然站起身，就在她迈开脚步的那一刻，一枚钥匙落入了夏树的怀中，“喏，拿好。”
“这个是……”夏树又惊又喜，不用说，这是海豚池的钥匙。
“想去就要快。明天武田就回来了，明天一早你就得还给我。”奈绪声音还是那样无所谓。
“奈绪，谢谢你。”
听到夏树真诚的道谢，奈绪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来，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她目光复杂：“玖我夏树，其实我觉得你人挺好的。”
她没有等夏树的回答，径直走向门口。
夏树看着奈绪的背影，心中有一种意外的感动，原来妖娆又刻薄的结城奈绪其实很善良，也真的是一个挺好的人。
不过，对于夏树，她也只能是一个好人。
“夏树夏树，你看，它们不讨厌我。”静留半跪在水池边，回头对夏树欣喜地笑。虽然是夜晚，可是那明艳照人的笑容，足可以点亮整个夜空。
谁会讨厌你呢，你那么好，这世上除了疯子和傻子，谁也不会讨厌你的。
夏树的性格让她说不出这样热情赞美的话，她只是微笑道：“嗯，海豚很聪明，智力相当于十岁的孩子，而且很懂情感。”是的，比起某些人，海豚通人性多了。
“是啊，所以我特别喜欢它们，听到它们像孩子一样的叫声就特别愉快。”静留的手伸入温暖的池水，抚摸着海豚背上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语气中带着担心，“它们伤好之后会放归大海吧？我不想它们进入水族馆，那里是海豚的囚牢。”
夏树点点头：“它们会被送到安全的海域，尽量避免被人类捕杀。”她在这一点上和静留是一致的，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一阵温暖。说到海豚，身为日本人都应该感到罪恶，在这个打着民族传统和科研旗号而肆无忌惮屠杀海豚的国家，极少人会像静留这样关心海豚的命运的。
她是多么善良啊，海豚会读懂人的心，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真的可以下水么？我怕会伤害它们。”静留犹豫不决地说。
夏树笑着不说话，只是示意静留看向海豚。这几头海豚不停地用鼻子顶着静留的手心，像是在对她发出邀请。
“等着我，我去换衣服……哎呀！”就在静留起身时，突然脚下一滑，落入了池水中。
夏树惊呼一声，她也来不及脱衣，跳进水中。其实她不用担心，海豚们早已经围住了失足落水的静留，温柔地推着她，好让她在水中恢复平衡。
“静留，你有没有事？”游到静留身边的夏树，一把抱住她。落水的她们衣衫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薄薄的衣衫在水中已经接近于无，那温暖和柔软的触感，毫无阻隔地传达给夏树的感官。
可此时的夏树，一颗心完完全全充满了对静留的担心，特别是在她听到静留的回答“我没事，只是不知怎么的脚软了而已”，她几乎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才不让忧色明显地浮现在脸上。静留不是一时脚软，这是渐冻症的症状。
这些天她们是如此的快乐，可也掩盖不住静留是一个病人的残酷事实，病情正如饕餮巨兽一样吞噬着她的人生和年华。
而且这种吞噬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夏树，夏树……”静留轻声唤着夏树，等夏树回过神，看到静留右手捧着自己的脸颊，白皙的脸上挂满了水珠，展颜一笑，晶莹生辉，“不用担心我啊，不要因为我不开心。因为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的。”
看到夏树勉强展开笑容，静留也笑着一个转身，游向了那几头早就等着她的海豚，空旷的海豚池听见她的笑声朗朗：“你一定不知道我游泳超厉害的，在夏威夷的海里我可以和海豚嬉戏一整天呢。”
多想看到那个时候的静留啊。想象着夏威夷的蓝天白云碧海白沙，美得如人鱼般的少女在海中与漂亮温顺的海豚竞逐嬉游，海豚清亮的叫声和少女的笑声在天空海洋之间交织，美得让人心醉。
如今想起来只剩下心碎。
静留可能再也回不到夏威夷，回不到那群海豚身边了。
既然已经如此，那么就干脆放开心胸，不再萦怀，让静留在这里尽情地放飞那个实现不了的梦吧。
受伤的海豚会终归大海，而病着的静留，会像它们一样痊愈么？或者就让这群海豚，带着静留梦想，奔向海阔天空。
畅游一番的静留，靠在池边歇息。此时的她，毕竟比不起当年的体力。海豚们大多在池子里跃动，而一头灰色的小海豚静静地依偎在静留身边，依恋不去。
“这是什么？”轻轻抚摸着海豚的静留看到池边一个红色的大按钮，好奇地指着。还没等夏树那声“别动！”说出口，调皮的小海豚像是听从这个可爱的姐姐的指挥，一个跃起，鼻子已经顶上去了。
整个空阔的海豚池突然响起巨大的警报声，伴着一闪一闪的红色警报灯，池子里的海豚登时乱作一团。
夏树赶紧跳出海豚池，伸手拉出静留：“快走。”
“这是……怎么了？”静留也被吓得不知所措，与平常的镇定自若全不相同，可她那一点害怕的样子，足可以把人的心都揉碎了。
可惜夏树来不及停下来将她纳入怀中：“你开启了警报。”她们来之前奈绪已经提前把警报关上了，而静留无意中打开了警报。而根据警报的设定，夜半时分是不能有人进入海豚池的。
“啊拉，真是……”静留满面歉然，可是此刻不是说道歉话的时候。她被夏树拉着跑了几步，突然停步，在这嘈杂的警报声中，夏树隐隐听见她回头对着还仰着头看向她的海豚轻声说：“再见……”
也许是再也不见……
终于在学校保安赶来之前，她们跳上了机车，溜之大吉。
“我们是不是又在做坏事？”在机车的轰鸣和呼呼的风声中，静留高声问。
“应该是吧。”夏树的语气里没有做了坏事的罪恶感。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就像静留说的，“两个人只有在一起做过坏事，感情才会深呢”，那她们的感情会不会越来越深，终将升华……
“可是做了坏事，我却觉得好开心啊。”静留伏在夏树背上笑得不可抑制，“只是……只是……啊~切！”
“静留！”夏树一个急刹，糟糕，她居然忘了她们俩衣服都已经湿透，而四月虽已回暖，但夜风料峭，她倒是不在乎，可是静留身体那么弱……
“不要紧的。”静留的脸已经有些发青，可是笑容依旧粲然得告诉夏树不需要担心，“咱们快回家吧，喝杯热茶就没事了。”的确如此，这深更半夜，停在路上又没有办法买衣服，只能一鼓作气赶回家吧。可是她可以，静留不可以。
“我帮你拦一辆计程车，你坐车我骑车。”
“不要。”静留按住夏树伸出去招车的手，“我们是一起的，同去同归，你不会丢下我，我也不会丢下你。”
静留那温柔的坚持让夏树无法违拗，她看着静留眼睛里的笑意，重重点头：“好！”
当她们到家，已经冻得哆哆嗦嗦。冲进家门，静留就拉着夏树跑进浴室，打开了热水龙头。
当花洒里的热水如暖雨一样落到了她们冰冷的头发上，她们感到了某种幸福。
看着彼此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她们又笑得喘不过气来。这种共同经历才会有的默契，正渐渐在她们之间生根发芽，长出柔嫩的枝丫，展开第一片新绿……
“洗完热水澡，我们去喝茶吧。我要来一杯热茶，否则觉得五脏都是冷的呢。”静留目光中带着询问，“我来教夏树茶道？”
“嗯，好。”夏树点头。静留精通茶道，高中时就当过茶道老师。她的遗愿之一，就是再教一回茶道。
“太好了。”静留的眼神一转，带着三分害羞三分狡黠，“那我们要不要快点洗澡？”
“好啊。”夏树不明白静留有些含糊的语气，可是当她像以前一样准备去拿洗发水和沐浴液，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要洗澡的话，必须先脱衣服啊！
她脑袋轰的一声，脸蛋爆红，也幸亏没有脱衣服，否则静留能看到她从脸红到脚趾吧。
如果再来几次，对心脑血管会很不利吧，不过也有好处，就是刚才受的寒气，估计一下子被蒸发殆尽了。
“我……我……我先出去。”夏树赶紧低下头，准备摸出门去。
“湿哒哒地怎么出去呢？”静留握住夏树的手腕，“我们一起吧。”
一起？
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