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破碎的声音
“你穿和服呀,第一次见到,不过还挺好看的。”
真是搞不懂舞衣,平时那么聪明靠谱的人,偏偏有时候又这么脱线。比如现在,明明请她来帮静留打退烧针,她居然对夏树的穿着评头品足。
夏树心里急得要死,可是又不能发作。身边是昏昏睡去的静留,而面对的八婆舞衣,又是她生命中一个特殊的存在。舞衣接到她的电话就赶过来了,这大半夜的,幸亏她叫了楯佑一送她过来,要不然真有些危险。
“好了好了,我只是本能地说两句嘛。”看到夏树面色不善,舞衣赶紧补充,可是她仔细检查一下烧得两颊如火的静留,又道,“39度,不低了,的确是该用药。可是你确定这种药她可以?”
“我查过资料,这个是可以的。”对于渐冻症患者用药要小心,夏树反复查了好几次,还登陆了专门的医生论坛去问了,总算有一个被人称为渐冻症专家的美籍日裔的年轻女博士回答了她。
舞衣还是谨慎地说:“我说,要不还是请迫水教授来看看?”
“不可以!”夏树急道,“如果请迫水过来,静留就知道我们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了。你也知道,静留一直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们也必须装作不知道!”
看着夏树急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舞衣心中满是感动酸苦,可是又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这一串的知道不知道,真的好像佑一呢。”这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尴尬,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她理理头发,清清嗓子:“那我就给静留小姐打针了。”
哪知道夏树只牵挂着静留,哪管舞衣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点点头,可当舞衣给静留的胳膊擦消毒酒精时,又担心地说:“你小心些,可别弄疼她。”
尽管好脾气,也知道夏树的心情,舞衣还是撅起了嘴:“我打针的技术整个护理系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你居然怀疑我。”可她还是叹了口气,“可惜我只会打针,可惜咱俩都不是医生。”
这句话一出,她们都沉默了。
是啊,舞衣再优秀,也不过是护士,没有诊断和处方权,只能听凭医生吩咐;而身为医学生的夏树,医学知识还不如舞衣,若不是有妈妈和她的老同事保着,早就被开除了。
而面对舞衣沉默却依旧娴熟地给静留注射,夏树看着她的眼神又多了一重说不清的东西,清澈的碧眸难得地蒙上迷雾,迷雾后面的东西,实在耐人寻味。
“你陪着静留小姐,我等会儿再走,先去厨房炖汤煮粥,她要吃点儿清淡的。”舞衣贴心地说,“不过要是四个小时之内还没有退烧,我们必须送她去医院了。”
舞衣无声地关上门,脚步声在门后消失,房间又重归寂静。夏树坐在床边,注视着昏睡中的静留,看着静留苍白的脸儿如火烧的红晕,不禁轻轻地用手背去触碰,希望能够用自己稍凉的温度,带走静留过高的热度。可是一触及静留的面颊,她的心又是一颤,不仅是高烧的热度,而且这触感也告诉她,静留瘦了,比起她们初见的那个时候,静留瘦的太多了!
夏树的心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揪了一把,猛地紧缩之后,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堵得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是多么不能忍受心爱的人受苦,静留仅仅是感冒发烧她的心都会疼得那样,恨自己不能分担她的痛苦,恨自己不是医生,没办法放心有效地治疗她,可是,如果是以后……
尽管几乎可以把迫水给她的渐冻症讲义里的每个字背下来,可是她仍然拒绝将那些惨不忍睹的病况与静留联系到一起。可是,终有一天……
这个念头一动,夏树的眼泪便倏地落下。
她无法想象,静留终有一天会病发,那时候她将是如何的痛苦;静留终有一天会先她而去,那时候她该怎么办?
是的,在逃出海豚池的时候,静留说过:“我们是一起的,你不会丢下我,我也不会丢下你。”静留到哪里,她就会跟着到哪里。如果静留不在这个世界停留,她也一定会追随而去!
“静留,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好没用啊!”夏树的声音混着泪水,低沉而又凄恻,从小就心高气傲的她,从来不会在人前示弱,即使在大学被人嘲笑医学知识薄弱,她也会骄傲地昂着头:“不是我不会,而是我根本不想学!”
可是如今她第一次感到以前的骄傲是多么幼稚可笑,自己是这样的百无一用!面对着心爱的人的疾病,她既不能以身相代,甚至连治疗缓解她的病痛的能力也没有。舞衣说自己只会打针,可是玖我夏树会什么?你说要好好照顾静留,可是你连打针都不会,你连煮粥都不会,还要半夜把好朋友从床上拖起来为你做这做那,可是要知道爱静留、发誓要照顾静留的人是你!
“静留,我好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夏树泪水滚落,一颗颗如纯净到了极致的水晶,那是少女内心的投影,“哪怕我是个医生呢,至少会知道你哪儿不舒服,我连这个都做不到!”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衷心觉得,她很想做一个医生。
可是,这样真的好么?为了不做医生,她和妈妈、老师甚至是校长抗争了那么久,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处,是不是太可笑了?
而且静留会怎么看她?静留不是第一个支持她遵从内心的人么?还记得那天初遇,静留就告诉她,自己当年是怎样叛出法学院的。
“怎么办呢?静留,如果你醒着,你会怎么说?”夏树低下头,在静留枕边喃喃低语。
虽然声音低沉,但还是惊扰了昏睡的静留。夏树看到静留眉头微蹙,嘴唇翕动,也似在呓语:“怎么办呢?”
“静留,你说什么?”
夏树忙凑近,终于能够听清静留的梦中心声:“告诉我怎么办,江利子……”
江利子!
江利子!
如果有一艘船沉入海底,如果有一座山峰彻底地崩塌,如果天上再也看不见太阳,如果人类都失去了梦境……都不能形容玖我夏树此时的绝望!
原来静留心心念念的,在病中在梦里牵挂的,还是那个鸟居江利子!
此时她的脑子混乱成一团,静留的眼泪、美乃滋冰淇淋、天竺葵、多巴胺、血清胺、破碎的门锁、雏菊、茶泡饭、静留柔和的笑、海豚清朗的叫声、黄昏的小摩托、热气蒸腾的浴室……一切都是那么杂乱无章又清晰得历历在目,这些一起经历的美好或不美好,却都抵不过鸟居江利子一个慵懒的眼神……
她还记得,今天下午在客厅等待静留换衣服一起出发去看海豚时,她翻看静留笔记簿上看到过一首诗,那是她熟悉的娟秀无比的笔迹: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瓷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着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夏树她不懂诗,可是她读得出诗里的人,像极了鸟居江利子……
原来静留藏在心里记挂的,还是鸟居江利子!
“静留,都是我不好!”尽管内心的绝望如此之深,这个内心醇厚的少女还是将一起归咎到自己,就像她咬得出血的嘴唇,几乎被指甲刺破的掌心,内心的痛要发出来,承受的还是她自己。“是我不好,我太迟的遇见你,我太没用让你不能忘记她,让你在梦里还是这么不开心。”她轻抚着静留额前的碎发,小心地拭去静留细密的汗珠,“你放心,我会努力,你想要的,我一定会帮你办到的。”
“舞衣,拜托你照顾静留,我出去一下。”
一走进卧室,听到这句话,又看到夏树的脸色,舞衣吓了一跳。以她对夏树的了解,着实被那不寻常的脸色吓了一跳。怎么说呢,好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又像是凛然不可侵犯到要为某种正义献身。她本能地一把拉住夏树:“夏树,你想要干什么?你可别胡闹。”
“我……”夏树低了头,“我要去找鸟居江利子。”
“谁?”舞衣一愣,随即醒悟过来,“那个前女友?你找她做什么,不是已经断了么?你是给自己找不痛快还是让静留小姐为难?”
无论何时,舞衣的头脑都是那么清楚,可是夏树还是坚持说:“没有断,静留还在想她,我要去叫她回来。如果她有点良心,就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静留的。”
舞衣想了想,那句“万一她真没有良心呢?”还是说不出口,夏树趁机挣脱了,可就在她准备走向门口,有听得舞衣幽幽问道:“你知道到哪儿去找她么?”
“啊……”
到哪儿?不知道。
玖我夏树和鸟居江利子,她们的人生根本没有任何的交集之处。联系这两个名字的唯一纽带,就是静留。
难道要把静留叫起来,问她鸟居的电话或住址?
这当然是万万的不能。
“舞衣,你认识那么多人,有没有在警署的?可以帮我查查?”
舞衣白了夏树一眼:“认识也不行。警察这样做是犯法的。”她眼睛转了转,“我倒是认识一个开私家侦探社的,经常到店里喝酒,我介绍给你,让他帮你查查。他挺有名的,叫毛利小五郎。”
“算了吧,等私家侦探行动还要好几天。”夏树沮丧地坐下,看着体温已经趋向平稳的静留,低声道,“静留不能等。”
“那我想想……”
已经对舞衣的思考不抱任何希望的夏树,突然被舞衣一声压低的惊呼吓到,就看见舞衣虽然捂着嘴,可是紫色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夏树,我有时觉得我的头脑真的很聪明。”
事实证明,舞衣的确很聪明,秒杀毛利小五郎的那种。
“还记得那天和鸟居小姐一起来的柏木先生么?对,就是静留小姐的学长。你还记得他一进来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你记得是什么么?”
“是什么?”夏树呆呆地问。那天她的心思完全在静留身上,更何况那个男人先进来,她也不知道后面会跟着鸟居江利子啊。
“他说上次黎人带他来过。我也想起来了,的确有一次黎人学长带他来吃过拉面,虽然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黎人学长还在追求我,他总是找各种理由……”
“停停停!”夏树赶忙打断了舞衣对往事的回味,她的碧眸也闪出了希望之光,“你是说,黎人认识柏木?我们可以通过黎人找到柏木,再找到鸟居?”她握住舞衣的手,几乎是捧在掌心,求恳道,“舞衣,拜托你去问问黎人学长吧,拜托了!”
“这个……”舞衣突然卡壳了,她还没告诉夏树前天她为了楯佑一弃黎人学长而去的事,可是看到夏树深深鞠躬,额头都触到自己的手背,她还是爽朗的一笑,“你等着,我去试试打电话。”
舞衣走到门外,深吸了两口凌晨清冷的空气,让自己有些燥热的脸颊降降温。她颇为艰难地按下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听筒里嘟了十几声,就在她以为这个已无接通的可能时,她听见电话里传来黎人特有的温柔声音:“舞衣?”
黎人在这个电话里典范式地展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的处世之道。他不但没有多问舞衣拜托他要柏木的电话、寻找鸟居江利子的原因,只是体贴地说:“我觉得这个电话还是我来打。这个时间也只有我这个老朋友打扰他才像话嘛。你等我一会儿好么?”
那几分钟的等待并不是太太长,舞衣沉浸在黎明前的天空最黑暗的时间里,默默在思索。黎人的温柔在她的预料中,但也让她尴尬。虽然没有正式恋爱过,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和黎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两天前的分手,还是太过突然。如果今天电话里黎人态度冷淡或是拒绝,她都不会这样难受。原来对于已经分手的两个人,温柔是看不见的打击。
于是她又想起那位鸟居小姐,当她和静留分手后,还是被静留这样温柔以待、深深思念,她会觉得开心么?
如果她是个自我满足的肤浅之人,她应该会,可是如果她深爱着那位新恋人,她应该不会。
可无论会与不会,夏树要她到静留身边来,都是太傻了。
而自己不也是在帮夏树做傻事么?
可是青春年少,谁不会做傻事呢?如果不傻过,怎么能说自己曾经年轻?
何况夏树的傻念头背后,是她纯真炽热的心灵,对静留诚挚无私的爱。
自己不也是很傻么?把英俊多金的神崎黎人甩在身后,拉起了只见过两面的楯佑一的手。
可是怎么说呢?就像现在,让她给黎人学长打一个电话都觉得心理有负担,可是半夜把佑一叫起来,让他送自己到静留小姐家,觉得很自然,似乎就应该这样。坐在他脚踏车后面,看着他奋力骑车的背影,感觉很踏实。
也许是很傻,可是就这样傻下去吧,管其他人怎么说呢……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黎人告知了舞衣想要知道的一切,就在舞衣道谢之后,他轻轻地说:“舞衣,谢谢你这个时候能想到我。”
他等着舞衣的回答,可是回答他的是一阵长如黑夜的沉默。聪明的神崎黎人不会不懂得,电话那头的少女内心坚决如铁,她不愿暧昧流连,只因她性格中的赤诚,还有她对他的善意。
此时他知道他应该道一声别,搁下电话,身为一个绅士,这是应有的品格。
这样在少女今后的回忆里,他还是那个白衣清风、笑容和煦的少年,既可相见,也可怀念。
“夏树,这是鸟居小姐的地址。”舞衣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不要冲动,不要勉强,记住,静留小姐在这里等你。”
“我会记住的。”对舞衣的感激,她已经不用再言谢,她欠舞衣的太多了,不是一句话可以报偿。
夏树起身,可是要离开静留的床边,还是挪不动脚步。也许她会回来,因为静留在等着。可是也许她会带回鸟居江利子,那么静留的身边,就再也没有她的位置了。
如果这样,就让她大胆冒犯一次吧,她记得静留的遗愿清单里有一条:“亲吻世界上最美的少女”,那么就让这一条也作为夏树的愿望吧。尽管没有静留的允许,可是以静留的宽容,应该会原谅自己这一点自私吧。
她低头在静留的前额印下一个轻如花瓣的吻,却又虔诚郑重得好像在朝拜天神。
静留,我吻过你了,我吻过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少女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比你更美,再也不会有人能代替你。
虽然脚步沉重如铁镣,时时想把自己囚禁在静留身边,可是她还是挪动了脚步。走到屋外,天色将明,夏树不禁回首,看到静留窗台上盛开的天竺葵,眼泪到底还是落下了。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窗台上的花儿,在等待着黎明。
晨光是柔和的,空气是温暖的,窗台上的花儿,在一瓣一瓣地开放。
而她心爱的人儿,已经时日无多。
而她心爱的人儿,心里一遍一遍,记挂着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