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upGeek 于 2016-9-30 12:17 编辑

下

一日久美子来到前辈家时，正巧前辈的姐姐刚准备好下午茶，坚持要久美子先填饱肚子再去给自己的女儿上课。

盛情难却，久美子只好夹在前辈和前辈的姐姐之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本来久美子和前辈的关系便不算熟络，和前辈的姐姐更只是点头之交，现在坐在前辈家里的沙发上，听她们聊着姐妹间的话题，久美子总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好像是在窥探着别人之间的秘密，便只安静地小口吃着手里的饼干，另一只手小心地托着，以免饼干屑落到沙发垫上。

“和泷一最近怎样？”

“唉，越深入交往下去越发觉他真的是个很没情调的人啊。前天约我去看电影来着，结果你知道看的是什么吗？战争片。”

“男生就是这样嘛，你姐夫当年也是的……诶，说起来，黄前同学呢？”

早就神游天外的久美子突然被点到名，猛地坐正，顺着刚才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勉强将话接了下来。

“嗯？战争片的话，我倒也没有很……”

“不是啦，不是说那个，”前辈的姐姐笑着摆了摆手，“我是想问黄前同学有男友吗？如果不介意我问的话。”

久美子条件反射地犹豫了起来，然而仔细想了想，却发现这个问题恰巧是为数不多的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真实答案的问题。

“没有。”

以前被别人问起自己的感情状态时，久美子总会巧妙地用中性的词汇替换掉别人的说法。黄前有男朋友了吗？啊，我有恋爱的对象呢。这绝不是久美子为自己的恋情而羞愧，只是实在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久美子是有遇到过完全不能接受的人，本来是去谈正事的，最后却在争执之中草草收场。然而久美子仍旧是每次都会肯定自己并不是单身，哪怕这点个人信息之后再也不会被双方提起。

“黄前果然是好孩子呢，”前辈说着往嘴里塞了一块曲奇，“我好多同学啊，给人一种就是为了谈恋爱才上大学的感觉。”

久美子微微脸红起来，心想要是单纯以这个作为好孩子的标准，自己大概算是一等一的不良少女了吧。

“是啊，”前辈的姐姐掩着嘴笑了起来，“通常都会事先打听哪所学校的女孩比较可爱，学长比较帅气呢。”

久美子开始不安，内心本能地开始抗拒接下来的对话。她稍稍往后靠了一靠，将自己陷在沙发里，暗自祈祷自己能不被注意到。

“黄前，给你介绍男朋友吧。”

久美子被喉咙口的饼干屑一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前辈的姐姐责备地用手肘推了推前辈。

“你不要老是开后辈的玩笑。”

“胡说！我真的是认真的！”

“不……不用了。”久美子终于恢复过来，勉强挤出笑容，朝前辈摆了摆手。

“诶。不考虑一下吗？啊……女朋友也可以啊，如果想尝试的话，我也有认识很多可爱的女孩子。”

“不……”

久美子正手足无措地想要拒绝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那个……抱歉……”

久美子循声望去，看见女孩攥着号嘴，站在茶几旁欲言又止。

前辈的姐姐微微一愣，而后站起身抱歉地冲久美子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自说自话耽误了黄前同学这么久的时间，反而把正事给忘了，”久美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后，前辈的姐姐又转向了自己的女儿，“真由美，快和姐姐去房间里吧。”

结果反而是更喜欢和小孩子相处啊。

久美子想着，顺便默默向自己的救星道了个谢。对方此时正憋得满脸通红地往号嘴里吹着气，发出支离破碎的嘶鸣。

“很好啊，已经能吹出声音了。练了很久吧？”

“但是听上去……好难听。”

“但是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吹出声音来，已经很了不起啦。”久美子笑着摸了摸真由美的脑袋。

“今天我们还是要练习吹这个吗？”

久美子摇头，蹲下身将自己的乐器盒拖到面前。

“你应该都还没有感受过上低音号拿在手里的感觉吧。”

久美子说着打开了乐器盒，将上低音号抱在手里。真由美深深吸了口气，正襟危坐起来。

“诶，说起来，你为什么想要学上低音号呢？明明家里有人是学小号的，不应该会更喜欢小号吗？”

“小号对我来说，太引人注目了。而且，”真由美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着，“上低音号给人的感觉很可靠，很温柔啊。”

真由美微红着脸，声音慢慢笑了下去。

“就像黄前老师一样。反正就是……很特别。”

很特别吗？

久美子握紧了手中的上低音号。

大概吧。

告诉丽奈自己的决定的时候，对方半天都没有作声，纠结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转学部的话，对于专业要求还是很高的吧。”

“啊，我果然还是不行吗？”

“不是，”丽奈的声音有些焦急起来，而后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确定你是真的想清楚要这么做了，而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丽奈啊，其实我当时，不想进吹奏社的来着，”久美子想起了那个下午坐在自己身边一脸兴奋的叶月和小绿，“但是因为她们都说想去，我也就一时兴起，跟过去了。”

丽奈沉默了下来；就在久美子要率先挂断电话的时候，丽奈轻笑了一声。

“真是没办法啊。我以前同班同学有个在京大教育部的，我可以帮你问一下。”

“……谢谢。”

倒真的不是瞎诌了当时进吹奏部的事情来说服丽奈，只是对于久美子来说，自己至今许多算得上是重要的决定，的确都是在一念之间促成的，毕竟自己这样胸无大志又犹犹豫豫的人来讲，深思熟虑之后是根本做不出任何决定的吧。

只是那天在回去的地铁上突然想到，就算自己最终也无法成为特别的人，那也尽可能地帮助别人成为特别的人吧。

久美子之后便开始着手于转学部的事情。丽奈介绍的同学没过多久就联系上了久美子，几通电话过后，对方提议两人出来见一面，也可以聊得更详细一点。

和吉田的会面还算愉快，对方并不是那种刚见面就自来熟到叫人不自在的人，但又不会给人感觉过于冷漠。也难怪，毕竟是和丽奈关系不错的同学。

“其实就是觉得有的细节当面讲会比较清楚嘛，”吉田说着从包里掏出了几本书放在桌上，把最上面的一半拿起来翻了翻，“像这本书，一定要记得买2012版的，最新的版本好像删掉了很多我们有考到的东西。”

久美子从吉田手中接过那本书，用手机拍下了封面。

“多谢啊，真的是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难得丽奈会拜托我帮忙，我还有点受宠若惊呢。”

熟悉的名字从他人口中被提起，竟生出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来。久美子其实想问丽奈的原话到底是怎么讲的，她很好奇丽奈究竟是怎么提到自己的，但无论如何，她能得到的始终是别人转述出来的版本罢了，丽奈说出自己名字的态度她仍不得而知。或许久美子也根本不想知道，丽奈这人，估计无论说起谁都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于是久美子便也没有再多问，将桌上的饮料移到面前啜饮起来。

“况且丽奈还特地说了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不严肃对待可不行啊。”

吉田咬着吸管，从杯子后面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久美子。

久美子手忙脚乱地将之前吉田交给自己的复习资料塞进包里。欲盖弥彰。之后的对话中便再也没有提到丽奈。

不知为何，久美子却高兴不起来。

那天下午乐团训练结束之后，前辈一脸不怀好意地接近了久美子，当然那时久美子还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只知道是前辈想请自己吃饭，再三推辞不过，只好半推半就地去了。一直等到了店里，看见已经有一个男生坐在她们的桌子旁，久美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中了套。

没想到前辈还真的是把那天的一句玩笑话当了真。久美子心情复杂，不知是该感激前辈的体贴关心呢还是该不满她的多管闲事。但无论是怀着哪种心情，久美子还是硬着头皮在前辈的注视下入了座。

其实那个男生还挺不错的。外表秀气文静，衣着都收拾的挺干净，讲话也彬彬有礼的，尽管稍显拘谨，但在往往不可一世的大学男生中间，这样反而显得有些可爱了。

席间上了秋刀鱼。久美子下意识地伸出了筷子，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

久美子曾经一度厌恶吃鱼。不是因为口味，久美子几乎没什么忌口的东西；但她天生便似乎是被诅咒了一般，每次吃鱼必定会被鱼刺哽到，从此留下了心理阴影。小的时候或许还能说是年纪太小，不会挑鱼刺，但到了十几岁仍是如此，久美子便认为只有灵异现象才能解释得通，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眼神不好还笨手笨脚。但是丽奈很喜欢吃鱼，这个还是久美子在她们两个正式交往以后才知道的。丽奈解释是说因为嫌肉太油腻，鱼肉要清淡许多。

后来一起吃饭的时候丽奈都会坚持点鱼，久美子一开始还在心里暗自埋怨过丽奈着实不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但是当丽奈把挑好刺的鱼肉盛到久美子的碗里的时候，久美子只有面红耳赤地闭上嘴的份。十几年来的禁忌便如此被打破，从此以后久美子便的确没有任何忌口的东西了。

但自己挑刺的话还是一定会哽到的。久美子这么想着一边默默地扒着饭。索性没有人注意到她刚才犹豫的举动。但这下久美子的心思却彻底飘回了过去，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在眼下。另外两人后来说了什么，久美子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唯一能清晰听见的只有当时丽奈把鱼肉盛到她碗里时，一脸认真地告诉自己“真的很好吃”。

男生把久美子送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久美子才略窘迫地想起一顿饭下来，自己好像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搞清楚，道别的时候只有瞠目结舌的份。

对方却善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没有关系啦，我知道自己一直都是个很无趣的人，我前女友就是那么说我的。还想着这次要表现好一点的，结果还是把你无聊到了。”

久美子这下反而倒是不好受起来。

“请不要这么说，藤川……藤村同学。”

“你真的不用安慰我……”

“真的，我是说真的，藤村同学人真的很好，”久美子低头苦笑了一下，“只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说，你不喜欢人家这我知道，可那男孩也没差劲到这个地步吧。”

夏纪端着炒饭走进客厅，瞥了眼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发上的久美子，然后在电视机前面坐下，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从学校借来的手术的录像带；起初久美子一直无法理解夏纪是如何做到一边看着这鲜血淋漓的场面一边面不改色地吃晚饭的，然而到后来久美子也跟着习惯了下来，甚至意外地发觉这些录像竟然还有些开胃的效果。

“不是，”久美子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是我总有一种……出轨的错觉。”

本以为夏纪会如平常一般借着这话嘲讽自己两句，然而这次夏纪却什么都没说，似乎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里血肉模糊的手术。半晌，夏纪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按下了暂停键。

“我觉得，你真的得和她讲清楚，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夏纪背对着久美子，大口地吃着炒饭，“不是我硬要拆散你们，但如果你实在放不下的话，倒不如和她说清楚，你们先彻底断开一段时间。她我不知道。但你现在一只脚陷在里面一只脚在外面的状态，真的就好吗？不管怎么样，名义上也已经是分手了的。”

“她有一天终于决定要向前看的时候，你有想过，你要怎样吗？”

想过吗？怎么可能没想过呢。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个。

总有一天丽奈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的吧。到那个时候，自己也就真的永远只会是一个朋友了。当初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其中也有对自己的不自信吧。万一自己要是在大学喜欢上了别的人怎么办。久美子当时的确是有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结果到现在反而是发现，自己对别的人，再也心动不起来了。

这么一想久美子更加不甘起来。这不公平，凭什么我还是离不开你，你却不一定需要我呢？

无解的问题。

明明是十二月了，这些天却接连下起雨来。

久美子闷闷不乐地戳着自己盘子里的煎蛋。久美子一直都是一个很容易被天气影响心情的人，如今因为反常的天气而一周都没有见过太阳，久美子怀疑自己已经徘徊在忧郁症的边缘了。

夏纪今天却格外兴高采烈，一蹦一跳地不厌其烦问着久美子要不要加盐，要不要加酱汁还是酱油。久美子被她碎碎念地烦了，便闷声咬着煎蛋不说话。

“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夏纪突然轻描淡写地宣布道。久美子疑惑地抬起头，在看到夏纪微红的脸颊时心中顿时了然了大半。

“诶……诶？吉川学姐来京都了吗？”

“啊对，”夏纪含糊地应道，“他们学校这几天好像校庆放假。总之啊，我今晚不回来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久美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下让夏纪的脸更红了，“就是好不容易见一次，你们俩可别吵起来啊。”

夏纪背过身去不理会久美子的调侃，整理好出门的东西以后便把包甩到了背上。

“我走了。”

久美子摆了摆手。门被关上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屋内便只剩下久美子一人了。久美子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将吃了一半的煎蛋倒进了垃圾桶里。

“其实不是很建议你转学部，”教授端着茶，笑眯眯地说道，“说实话，我个人还是认为我们学校经济学部的实力和资源都很好。而且你学经济到现在也没有很吃力吧，现在转去教育学部不一定是个明智的决定。当然了，这也仅仅是我的个人看法，如果你真的想学教育的话，我也没什么可以说三道四的，要找我写推荐信我也会认真帮你写的。但是，你再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真的决定了再来找我好了。”

既然教授都这么说了，久美子也不好意思再逼下去，只好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去。昨天和爸妈通电话时提起要换专业的事情也被教训了一通，他们认为好不容易考进京大了出来却做老师简直是浪费。

久美子心烦意乱地转着笔，盯着面前的试题，题目练下来也是一塌糊涂，两月中就是入部考试了，这样下去，到时候不交白卷就谢天谢地了。果然是自己脑子不够用吗。

自知暂时是看不进书了，久美子把东西收拾好，背上包走出了图书馆。明明是下午，天空却暗沉得如同黑夜，看上去是快要下暴雨的样子，久美子的脚步加快起来，急急地往回赶；但今天运气实在不好，走到半路，暴雨便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久美子手足无措地站在路口，看了眼书包，最后还是把它抱在了怀里。

终于回到公寓的时候，久美子已经筋疲力尽；明明知道最好先把湿透了的衣服换掉，但还是提不起一丝力气，破罐破摔地瘫倒在床上。久美子忘了开灯，只有窗外偶尔劈裂开天空的闪电时不时地点亮房间。阴冷的寒意比平时更加彻骨。久美子蜷在床上哆嗦着，想着这雨大概是要下一整晚了。她突然又想起自己还是忘了买晚餐；分明早晨出门前，看过空空如也的冰箱时还提醒过自己的。

久美子突然特别想哭。到底是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呢，还是因为自己老是一个人呢。

久美子几乎是毫无自觉地按下了通话键。手机听筒里传来一声声的铃响，久美子此时却矛盾地希望丽奈不要接起电话，总觉得自己现在哭哭啼啼的样子很丢脸。

“久美子？”

久美子一下子哭了出来。

从以前就是，丽奈的声音不知为何总能让她流下泪来。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好了。丽奈以前对她这么说过。那时候久美子还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丽奈的拥抱，哪怕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被丽奈抱着就觉得很安心。

然而现在久美子越发觉得丢脸，自己就像个任性无能的小孩，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抓不住。丽奈的沉默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起来。

紧闭的窗户将雨声和雷声隔绝在外，久美子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哭声被孤独地困在房间里。

丽奈轻声哼起了歌。

自新世界。

从未知的新大陆传来的思念。

当年德沃夏克是以何种心情写下这首曲子的，后人已经不得而知了。如今丽奈温柔地哼着这首曲子的心情，久美子也仍一知半解；只是迷迷糊糊地错觉自己又重新被拥抱了起来。

后来久美子才想起来丽奈那边应该是凌晨三点，着急地磕磕巴巴地向丽奈道歉。丽奈只是夸张地叹了口气：“你一直就是这么麻烦啊。我都习惯了。”

像是隔着几千公里被轻轻揉了揉脸。

圣诞演出的地点最后定在了钟楼门口，是露天的。明明天气预报说了可能会下雪，还是坚持使用露天场地，单纯为了情调而牺牲团员们的身体健康，想想实在是有点不值。但当当晚通往钟楼的道路被金黄色的彩灯点亮的时候，大家反而都顾不上健康什么的了。

今年居然还没有下雪。久美子看着光秃秃的树木想着。前几天倒是看到新闻说纽约大雪。

丽奈说起自己学校的乐团在圣诞节的时候有演出，那应该就是圣诞不会回国的意思了。久美子没有多问，怕再说下去自己语气中的失望难以掩藏了。

指挥示意让他们试了音，接着便开始演奏。大家的表现还算是中规中矩，算不上有多出彩，但毕竟兴高采烈地围观的似乎多是些外行人，所以观众听得高兴，这场演出也算是成功了。

最后终于来到压轴曲目。久美子深吸了口气，将谱子翻到最后一页。

Auld Lang Syne。

意为往昔的日子。本来是一首苏格兰民谣，如今却总会被用在新年之际演奏，象征挥别过去而迎接新的一年的来临。

两年前她也曾经演奏过这首曲子。

那次的演出算是久美子加入吹奏部以来的第一场纯粹是为了演奏而演奏的表演。但大家的兴致却很高。谱子发下来的时候，还有部员开玩笑地嫌弃曲目太简单，不符合他们关西第一的实力，但真正练习的时候却也没有半点含糊。

其实久美子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首曲子，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在爸爸喜欢看的某部黑白老电影里。

自己当时还什么都看不懂，也记不太清那部片子到底讲了些什么了，但她倒是清楚地记得影片的最后几幕，男人眼中噙着泪，决绝地坐上车，车子缓缓地驶向远方。桥上人来人往，却无人会去过问这其中的悲喜。

我爱你。我从未如爱你一般爱过其他任何人。今后也不会。这一点毋容置疑。

这句台词她一直记在脑海里，尽管其中的感情她并不太能理会。

那次的演出很成功，但久美子只记得丽奈安静地握着小号的样子，雪花在她的发梢悄悄融化。

回家的路上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一层。一不小心很容易滑到啊。丽奈没头没脑地突然感叹道。久美子心虚地小口喝着便利店买来的温热的红豆汤，躲闪着丽奈的目光。

最后还是没有躲过去。分神的片刻，就被拉进了一个稍纵即逝的亲吻。

过去永远停留在了过去。眼前的演奏却仍在进行着。

久美子看着乐谱笑了起来。

还是怎样都会想起你。

怎能够忘记旧日时光呢？

如今的我们却分道扬镳。

最后一个音符熄灭之后，天空中飘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片雪。

“今晚我不回来了。”

夏纪说着，往脚上套上了鞋子。

正专心致志地剪着指甲的久美子抬起头来，疑惑地皱了皱鼻子。

“她学校这么早就放假了？”

“……是的吧。”

“我说啊，她不会是翘课来的吧？”

夏纪不自然地把目光撇向了别处。

“果然是翘课啊！”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夏纪毫无气势地摆出年长的架子冲久美子说着，而后便出了门去。久美子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把垃圾桶摆回原处。久美子站在原地，盯着地面，轻轻叹了口气。

“真羡慕啊。”

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说了些什么。

下午在图书馆复习的时候，久美子接到了丽奈的电话。她跑到了门口，按下了“高坂丽奈”下的接通键。

“久美子。”

不知为何，丽奈的声音比以往清晰得多。

“什么事？”

“现在方便吗？”

久美子皱了皱眉，不懂这算是什么问题。

“……反正现在应该还挺空的？”

“那……”丽奈声音渐渐小下去，良久，才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问道，“你现在在学校吗？”

“在啊，怎么了？”

“我在门口。”

“哪个门口？”久美子一字一顿地问道，口干舌燥起来。

“……你们学校门口，”丽奈的声音有些犹豫，怕是不够详细便又补了一句，“就是，那个钟楼那边。”

“啊……啊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你……你反正在原地不要动好了。”

久美子急急地挂了电话，冲回进图书馆里，看也不看，便把东西胡乱扔进包里，甩到背上；冲出门的路上还不当心撞翻了一把椅子，弄出的巨大声响引来了全图书馆的人的侧目，图书管理员朝她投来了怒视。心想着惨了，以后大概是要被勒令禁止入内了，久美子的脚步却没有放慢一点。耳边传来的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口中是拼命压抑住的尖叫。

丽奈的背影终于进入到视线之中的时候，久美子放慢了脚步；其实明明只有用力地拥抱住丽奈才能够表达自己心情的万分之一，但真的这么做的话，大概也太失态了，久美子只有在此刻放慢脚步，才能够勉强控制住自己。

久美子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两人重逢的场景，然而真的见到了之后，反而有些尴尬，只是呆呆地怔在距丽奈几步之遥的地方，心中还在纠结这样的距离是不是也有点太近了。

最后还是丽奈走向了久美子，面无表情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走吧。”

走到哪里去呢？久美子也没有任何方向，最后只是带着丽奈在校园四处闲逛。

这个季节的校园实在没什么可逛的，本来就古旧的建筑在冷峻的色调下显得更加萧瑟。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丽奈解释说学校里人都走光了，待在那里也不知道干什么，于是就回国了。久美子貌似无意地问起为什么想着来京都了呢。丽奈平平常常的一句“因为无聊”噎住了久美子准备好的所有客套话。

“如果现在是春天的话就好了，”路过光秃秃的樱花树的时候，久美子轻声感叹道，“春天开花的时候很漂亮的。”

“你那时候就跟我讲过了，”丽奈抿了抿唇，“但这几年大概都是见不到日本的樱花了。”

丽奈微微低了低头，步子加快了一点；久美子突然很想拉住丽奈的手，但最后还是把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随之放慢了脚步。

晚餐也是在学校附近解决的，久美子特地挑了间日本餐馆。一家干净的小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没到饭点的缘故，店里没开暖气，坐在靠门口的位子上不时会打个寒战。久美子负责点的菜。她从菜单后头偷偷瞄着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挂在店内墙上的书法的丽奈，轻声让服务员加了一条秋刀鱼。

鱼端上来的时候，丽奈一愣，神情复杂地打量起久美子。久美子低下头盯着碗里的菜不去看她。直到听见碗底摩擦桌面的声音，久美子抬头才看见面前干净的碗里放着淋好柠檬汁的鱼肉。

久美子身后的玻璃门还是时不时地被打开，吹进一阵阵的寒风。但好在暖气已经开起来了，店里也熙熙攘攘的，所以她觉得还挺暖和。

本来久美子提议要把丽奈送到车站，丽奈却坚持要把久美子送到公寓。这样反客为主不太好吧，久美子推辞道。最后还是拗不过丽奈，乖乖地在前面带路了。

过马路的时候，丽奈大概是有些走神，险些要撞到转弯的车上去。幸好久美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她。

“……忘了日本的车子是靠左行的了。”

丽奈小声地解释道。久美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一时忘记了自己还拉着丽奈的手，走出好几步之后才想起来；本来想着借着夜色就这样不放开了，久美子也算是难得地胆子大了一回。

最后丽奈的手却不小心从自己被汗水沾湿的手心中滑开了。

“现在回去会不会有点太晚了。”

两个人走到公寓楼下时，久美子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问道。

“还好吧。其实时间还早，就是天黑了而已。”

这模棱两可的话大概就是丽奈委婉的拒绝。久美子点了点头，用力按下从心底涌上的酸楚，默默地等着丽奈率先开口道别。

“久美子。”

“嗯。”

再见了。

“谢谢。今天打扰了，让你陪了我那么长时间。”

丽奈语气中克制的礼貌让久美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么，再见了。”

丽奈还给了她当年那个让久美子沉醉的笑容，转身离去。

久美子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一次放她走了的话，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会后悔的。肯定会后悔的。

久美子冲上前，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丽奈。

太用力的话，是不是会弄痛她，但这一次，真的不想再放手了。

要是丽奈也喜欢自己就好了。以前在拥抱的时候，久美子时常这么想，也因此一直都不敢用力。所以后来丽奈一直开玩笑说她是胆小鬼，但也没关系嘛，久美子觉得，反正最后是皆大欢喜。但回过头想想，当时也只是侥幸吧，恰好被丽奈察觉了自己的心情。久美子不想再冒那样的风险了，如果现在不把自己的心情传达到，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没有勇气去面对未来的话，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很寂寞啊，自己其实一直都很寂寞，明明好像什么都并没有失去。

不会再小心翼翼了，不会再为了未来担惊受怕了，不能够见面没有关系，偶尔吵架也没有关系。要是丽奈想看樱花的话自己随时都可以去拍给她看，要是她寂寞的话无聊的话随时来找自己都可以。这种幼稚的话讲出来怎么听怎么都蠢。

但是如果丽奈想要一个人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话，久美子希望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只有久美子才可以。

这个愿望丽奈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就算一切都只是久美子的自作多情，那至少现在让久美子再多做一会儿白日梦。

丽奈轻轻搭上久美子环在她腰间的手，把久美子的手扳了开来。久美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红着眼睛不住地颤抖，不知何处传来的痛楚让她喘不过气来。、

不敢去想自己现在在丽奈眼中是怎么一副可悲的样子，久美子紧紧咬住嘴唇，低下头；她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拥着丽奈的脖子嚎啕大哭。

“你老是哭。”

丽奈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手抚上她的背脊，丽奈的呼吸温暖得像冬日里的篝火，久美子错乱的心跳声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丽奈起身，用手指拨开久美子的头发，俯下身吻着她的后颈。久美子顺势将身子往丽奈怀里靠了靠。

“你什么时候走？”

“这周日。”

“这段时间都会留在京都吗？”

“如果你嫌我打扰你的话，我也可以回宇治。”

“……你在开玩笑吧？”

“那是想让我留下来了？”

丽奈说着，故意加深了吻的力度。

“不过说真的，你快考试了吧。要抓紧复习啊。”

“就因为要考试了，你不更应该帮助我放松放松吗？”

“变态。”

“又骂我。”

久美子拉过丽奈的手，轻轻吮着她的手腕。丽奈叹息着，把下巴靠在久美子的肩头。

“丽奈啊。”

“嗯？”

“所以我们当初到底为什么分手啊？”

“谁知道呢，”丽奈轻声笑起来，“可能因为太喜欢你了吧。”；她安静地凝视着久美子的侧脸，而后侧过头，含住了久美子的耳垂，“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对吧？”

“嗯。”久美子慢悠悠地哼了一声。

“那我们到多晚也没关系吧？”

下一次见面就是六月了。

在那之前自己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少，日历上密密麻麻的备注看着就让人头疼不已。

之后的日子大概也就同之前一般吧，其实并没有改变多少：还是会为了学业焦头烂额，还是会隔三差五地背着上低音号往前辈家跑，还是会端着晚饭和夏纪大呼小叫地看各种血淋淋的手术录像。

为数不多的区别大概也只是每天睡前多了一声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晚安，更加频繁来往的通话，和每每看到花开便雀跃不已的心情。仅此而已。

所以久美子还是有被夏纪嘲讽说之前自己那根本不叫分手。但是以前会寂寞嘛，久美子狡辩说。夏纪对此嗤之以鼻，摆摆手走进厨房准备早餐。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了，周末的街头也依旧忙碌。哪怕是那些独自行色匆匆的人，应该也是心有所属的吧，久美子趴在阳台上望着楼下莫名其妙地想到。

接下去就是三月了，那个时候樱花也会开了。到时候一定要拍给丽奈看，久美子心里想着。那时候，天气也应该彻底晴朗起来了，这么一想，反而是开始期盼着时间快些往前跑了。

你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吧。丽奈知道的话大概就要这么教训自己了。真是没办法。

看来只好慢慢往前走了，一步一步，迈向有人在等待的未来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