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恶之花(上)
这是玖我夏树真正地直接面对鸟居江利子。
这个人不仅在那个深夜食堂昏黄的灯下、在静留的身边、在舞衣和其他人的目光下出现过,也曾在珠洲城遥、姬宫千歌音、来栖川姬子的言谈中出现过,在杂志和报纸的报道中出现过,更在静留收不住的话语、若有所思的眼神、黯然神伤的神情中出现过……
夏树曾经和她说过话,吃过她做的食物,还曾经机智上线,毫不客气地顶撞过她。原本以为自己对她很熟悉,可是见了面却立刻感觉到,自己对她全然陌生。
原来的想象全部落空,就像一开始,夏树酝酿了如何去敲开鸟居江利子家的门,如何说第一句话,如何用气势压倒她,把她带到静留身边。可是没想到那个人见到她的第一个表情竟然是茫然地看着她,问道:“请问你是谁?”
“我叫玖我夏树。”她很生气,可是无法发作。对方没有说任何失礼的话,可是分明从那完全无视的话语里听到了无声的蔑视。
“哦,对了。”鸟居的眼睛里闪出两点火花,“静留身边的美乃滋小姐,对不起,那天灯光太昏暗了。”
即使被认出,夏树也高兴不起来,“美乃滋小姐”这个称呼,好像自己成了某种廉价的广告女郎。她第一次感觉到,美乃滋和自己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也有这么别扭的时候。
由此可见,鸟居江利子这个人,的确是非常讨厌!
可是夏树必须忍住想要给她一拳的冲动,为了静留,她得把这家伙完完整整地带到静留身边。
“可惜我现在没有心情做菜,也没有美乃滋,招待不了你。”主人声调毫无起伏地说完这句话,就丢下客人,坐回她的画布前面,仿佛玖我夏树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游魂。
夏树看着她纤瘦的背影,觉得头上的火蹭蹭蹭地往上冒。她很生气,气的不是自己遭受了冷遇,而是这样一个傲慢无礼、自私讨厌的人,竟然霸占静留那么久,直到现在,她还牢牢地占据了静留心尖的位置。
冲着江利子的背影,夏树冷冷地说:“我没想到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对客人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她立刻听见了对方冷淡的回复:“因为你不是我的客人,我没有请你。”
说这话很刻薄,但也是事实。夏树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斗嘴不是她的强项,对方也不是和她势均力敌的结城奈绪,所以她准备行动,就在她准备拖也要把这个人拖走时,看到江利子扔下画笔:“我去睡觉,你走的时候关一下门。”
夏树楞了一下,讷讷地问道:“你,没有睡觉。”她想起来静留说过江利子经常会失眠,看着她的黑眼圈和眉宇间的无精打采,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她突然感到一点抱歉,清晨就闯入别人家,打扰一个失眠者的睡眠,这的确有点过分。
如果静留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微微地笑:“夏树真是个傻得可爱,善良得让人心疼。”
只有静留才会真正懂得夏树吧,就像眼前这个人,以一种“你可以走了,你怎么还没走”的眼神看着她,她哪里知道这个外表冰冷的机车少女内心的柔软和温暖呢?
想到静留,夏树刚才的那一点抱歉也立刻消散,她挺起胸膛,用最严正的态度上前一步,说:“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去见静留。”
江利子终于把椅子转向她那边:“为什么?”
“静留病了,她想见你。”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如果有人对夏树这样说,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趟过去,飞奔到静留身边。
可是江利子却毫无心肝地笑了:“她想见我我就得去?是不是静留轻轻念一声‘清姬’,我就得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她背后?”她笑起来仍然是淡淡的,可是看得出她太欣赏自己的幽默感和想象力了。
夏树真的气坏了,她极力克制着怒气,大声说:“可是静留喜欢你……”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猝然剧痛,可是还是强忍着说下去,“她很想念你,你也说过对不起她,那么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么?”
江利子睁大了眼睛:“可是她的爱人是你啊,这点要求,不是应该由你满足么?”她眼睛里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仿佛无辜得令人不忍苛责。
“我不是,你才是她的爱人,你才是应该和静留在一起的人。”她用最平静的眼神盯着江利子,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即使每个字都像是从她心上生生割下来的。
江利子收敛了笑意,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为什么?”
“你们……本来就应该在一起。”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本能地这么说,而她说出这句话是,多么想把其中的一个人替换成自己的名字,“在静留心里,只有你读的懂她的诗,也只有她最理解你的画……”
江利子不说话,她只是擦着了火柴,点燃了一支烟。她点了烟,可是并不为了抽,似乎需要那袅袅的烟气在空中盘旋出的各种线条,以便安放她倦怠的眼神,那姿态就像静留在诗里说的,慵懒、淡然、冷漠,而当静留写出那首诗时,她对这个女人的情感也正如诗的标题——《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想到这里,夏树的心就会紧缩。可是她皱著眉头,用严肃的态度强压下心中的痛苦,继续着自己的论证,论证她喜欢的人,和这个她厌恶的人是天生一对。
这是何等的荒诞!又是何等的残忍!
当她说完最后一句话,鸟居江利子看向她,那眼神也在说着:这太荒诞了。
江利子慢慢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平淡地说:“说得很好,我是不是该补一句——此处应该有掌声?”
夏树压着怒气说:“我不是来领教你的幽默感的。”
江利子对她的怒意视而不见,她微笑了一下:“你说了这么多,说得这么有道理,那么是不是该我表态了?”
“是的。”
“我承认你说的都对。我和静留是最能互相理解的人。我的画笔能画出她的灵魂,她的诗能触及到我的心灵深处,只需要一个眼神,我们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这种默契,甚至不需要我们把想要表达的说出口。从这个角度,好像没有人比我们更适合在一起。”夏树听到她的话,想要说话,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这个静留深爱的女人,的确有非同一般的气场。“可是你听到这里,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们如此默契,默契到已经不需要彼此。”
这是歪理!是这个女人的巧言令色!可是夏树不知道该如何驳斥,只能听着她说下去。
“玖我小姐,你学过绘画么?”她当然不需要夏树的答案,已经径自转头看向自己未完成的画作,“一幅成功的绘画,不仅要有主题、构图、色彩、细节、个性,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那就是留白。只有最匠气的画家才会让他的画面拥挤不堪,失去了灵动与飘逸,死气沉沉;而有了留白,便给予观赏者以遐想和发挥的空间。而我和静留呢,我们没有留白,不仅是感情上的,甚至是灵魂也是如此。我们太了解彼此,我们的灵魂就像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时刻紧紧相拥,这样的爱,已经如同无限制滋生的藤蔓窒息了呼吸和灵魂。如果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先选择逃避,那么最终留下来只能是感情或肉体的死亡。”
夏树看着这个冷淡憔悴的女人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着她和静留的感情生活,她每个字都听得懂,可是她曾学过的一切——无论是机械还是医学——都无法去解释那些话内里的含义。她更难以承认,听完这一席话,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居然是那一句“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时刻紧紧相拥”,还脑补了一下,实在是太污了!
她更不会承认,她脑补的画面里,当然不会有眼前这个讨厌的女人,而是自己和……
那就更污了!
玖我夏树,静留在生病,在盼望着你带回鸟居江利子,你居然在想这些,你太肮脏了!
“夏树,也许你不太明白,你很单纯。”那女人并没有像理解静留一样理解她,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因为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孩子一样的体恤和迁就,这也让夏树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也有些明白刚才的话,那种无时无刻深入骨髓的理解,原来也挺可怕的。
“可是爱情就是如此啊,爱情的确需要了解和亲密,可是爱情也需要未知的猜想,出乎意料的惊喜,对世事的彷徨忐忑,我和静留,早已经失去了这一切,或者说,从未拥有这一切。可我和蓉子不一样,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也互相了解,可是我们的感情世界,从不会妄图填满彼此。我们每个人有自己生活的圈子,有共同的,也有各自不同的朋友。我们有共同的立场和价值观,但我看不懂她的法律文书,她也永远不会拿起画笔,我们有远有近,有疏有密,这就是我们的画面和留白,这样才能让我们的灵魂在爱情中呼吸自如。”
说完这些,她停下来看着夏树,目光体恤而温情:“我说这些,不是想表白什么,只是希望你和静留也能够如此。两个人,那么近那么远,不要试图融入对方的每一寸每一分,也不要去干涉她,妄图替对方做决定,这样才能爱得长久。”说完,她懒懒地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而且你已经确定我和静留根本不可能了,你应该能放心地离去了吧。”
可是她没想到夏树仍然固执地说:“可我还是要把你带到静留身边!”
鸟居江利子蹙起眉头:“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可是静留病了。”
“那又怎样?”江利子的神色中已经是七分不耐烦,“失恋可以重新恋爱,病了也可以治好,况且你不就是医生么?”她忍住了未出口的话:“我累了,没时间也没心情陪你玩!”
“我不是医生,静留的病也治不好。”夏树冲口而出,声音沙哑得像经过炼狱的灼烧,“静留的病是……ALS。”
可是说出这句话,她又是多么的后悔啊。她在做什么?静留那么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的病,她为什么还要告诉鸟居江利子?是想要用绝症来拖回这个薄幸人的心么,即使成功了,这样乞求来的感情,和乞丐有什么两样?这样做把静留置于何地?对静留是多大的侮辱啊!
静留宁可死,也不愿意去乞求爱情吧!
可是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她无法收回,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的良知。
“什么?”夏树看到对方那聪明的面孔上一阵迷惘,可随即像是揭开了某种蛛网尘封的回忆,眼睛陡然睁大,“什么!”
“你知道这种病?”夏树意外之余,又是一阵羞惭。身为艺术家的鸟居江利子,居然在这一点上胜过了身为医学生的自己,若不是因为静留,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关心这种病,还有这些病人。
“两年前我在美国被拉去参加一个活动,你应该知道,是冰桶挑战……可是,可是……怎么会是静留!”
这个夏树是知道的,因为太轰动了。2014年由美国一个患有ALS的前棒球选手发起的ALS冰桶挑战,让更多人知道被称为渐冻人的罕见疾病,同时也达到募款帮助治疗的目的。
当时在舞衣家的店里一边吃西瓜一边看电视报道的夏树,万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这种残忍到令人绝望的疾病联系到一起,而被当时的她随口说成“倒霉蛋”的病人,会是她最爱的人。
夏树看到鸟居江利子重重地坐下去,平常飘逸如高天流云的女子,如今呼吸沉重得如暴风雨之前的空气,头顶沉甸甸的乌云,把她的头压得抬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静留……”她低头喃喃自语,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几乎失去了反应能力。过了许久,她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终于,在夏树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了头。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去。”她的声音恢复了昔日的冷淡凉薄。
“为什么!”夏树简直难以置信,只要是稍有良知的人,此时都不会拒绝静留的愿望,为什么静留深深爱着的这个人,竟然连舞衣、奈绪、佑一这些陌生人都比不上?
鸟居江利子微微扬起头,居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我明白了,你是知道静留得了这样治不好的病,怕她拖累你,所以赶忙叫我去接盘。我可不会上你的当!”
夏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容颜秀美、神采飘逸的女人,却又是如此丑恶,丑恶到令人作呕!
她曾多次在心里暗骂过这个女人自私薄情,毫无廉耻,可是她没有想过一个人会无情无耻、内心寒冷到这种地步!
而用如此恶意去揣度别人的真心,说出这样无情冷酷的话时,她却依然是一身清贵,盛气凌人。
她简直就是一朵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