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似幻
壓低帽緣,宇佐見 蓮子幾乎把疲勞也當成戰果走過無人的住宅區夜路。
怎麼看都是屋齡五十年以上的五層樓公寓,除了功能性就什麼都不剩的長方體與鏤空洞穴的排列。
蓮子爬上公寓二樓,走到樓梯口旁第一間房間取出鑰匙,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去。
屋內是一片黑暗。
邊取出手機開機,邊關上身後的門板,用手機螢幕的光線照出八坪大的房間輪廓。
然後她拿手機往床上多晃了幾下。
「不在?」
蓮子把手摸到牆上找到開關,啟動電燈,並且用腳脫掉鞋子。
把圓帽掛到旁邊的立式衣架,蓮子到矮桌旁,屁股就著軟毯坐下。不算大也不能說小的房間角落還有一張雙人床。她又往那看了一次,果然梅莉不在。
瞧眼床頭的鬧鐘,短針指向三點。
連續一週住在研究室,只是偶爾回來拿個換洗衣物。今天特別努力提早結束研究回來,然而室友卻不在。
「這麼說來,前幾天半夜回來的時候梅莉也不在。」
以往回來偶爾還能看到挑燈研讀論文的背影,打個招呼會得到闌珊的回應。
「總之先洗澡睡覺。」
盥洗完畢,鑽進有熟悉香味的被窩裡,可是怎麼樣也無法睡著。
這麼晚了,梅莉到底去哪裡?
各式各樣的想像讓腦海掀起波瀾,是去深夜的便利商店打工呢?還是跟奇怪的男人熱戀?
以為梅莉不管什麼時候都會在這裡等著自己的期望有如沙灘上用樹枝畫出來的痕跡被打消。
嘰--
門被輕輕推開又關上。輕叩玄關磁磚地板的硬底鞋跟聲音有些混濁。隨後另一個肉體擠進自己身處的被子裡。她知道這是梅莉,但傳來的溫度卻讓自己排斥。
最終她假裝沒事,昏昏沉沉睡著。
隔天,梅莉醒來,坐起身。
正在流理台前煮飯,用小碟子試味道的蓮子轉過頭說:
「早安。」
「……早安。已經中午十二點?」
梅莉看了眼鬧鐘後說道。
「梅莉的眼袋好重,沒有睡飽嗎?」
恰好梅莉也打了個大哈欠,然後她說:
「確實很累,不過還無法超越蓮子。明明蓮子最近說不用等妳回來就很早睡。」
「是嗎……」
「蓮子今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回來不久。」
「那我就等著蓮子難得煮的午餐,再睡一下吧!」
梅莉說著又拉起床單,躺回去讓腦袋瓜陷入枕頭裡。
「再撐一下就好了,大四下午還是有點課吧?」
蓮子轉過頭再看,梅莉又陷入深深睡眠。
沒心情吃飯,蓮子把飯菜包好放在矮桌上,出門前留下紙條告知自己今晚不會回來。
進入深夜後,公寓的任何一扇窗戶都沒有透出光線,如同石碑靜靜佇立。
二樓最靠近樓梯口的門打開了,感應式的走廊燈光照出一道紫影。門被關上後,紫影走下樓如同幽魂受黃泉之聲召喚飄往某處。
躲在電線杆後面許久的蓮子立即跟上去。
中午時,梅莉的說詞與行為對不起來,使蓮子不得不採取行動。再說梅莉本身會因為做夢而跨越境界,到「另一邊」去。於是蓮子這天下午跟指導教授請假,然後守在公寓旁邊十幾個小時。
此刻,梅莉的行動一點也沒有警戒,只是毫不遲疑朝著什麼地方前進。
簡直是夢遊。
中途蓮子興起叫醒她的想法,想到梅莉的目的地說不定正是某個境界就又忍住。難得的事件勾起壓抑已久的冒險欲,蓮子維持著一定距離跟著、跟著,路線隱約讓她有些印象。
最後梅莉走進一棟建築物,而聳立於面前的是古風的一層樓式劇場。屋瓦和格子窗好像在訴說歷史,而翻飛的關東旗則熱烈歡迎自己。
外觀如此熱鬧的建築卻無人進出而更顯慘淡。
從陰雲裡探頭的明月,照出匾額上的字,粗而討喜的筆跡寫著「雲網亭」,蓮子不禁愣了一下才邁步進去。
裡頭新得像剛建好,擺在一角的盆栽枝葉茂盛。
幽幽地,尺八像老婦哀泣的聲音奏出婉轉樂音飄到耳邊。
蓮子加緊腳步往裡面走,推開略重的門就是劇場。一排排紅座椅面朝舞台。
台上,穿著紫底和服的金髮少女以寬闊目光將整個觀眾席收進眼底。蓮子認出那名少女正是梅莉。
「各位好,又勞駕您們前來。各位應該都曉得孔子這位聖賢。不過人並非皆是聖賢。」
嘻嘿嘿--某處傳來嗤笑讓蓮子本來滿是疑問的心浮動起來。
「各位應該多少都有朋友,人與人的相處其實就是不斷的包容與妥協也說不定,到底人際關係是什麼?」
不知怎地,蓮子卻非常想聽完她說得話,於是她找了個最後排的空位,整個背都靠到椅子上舒服地坐下。
這是所謂的落語吧?以前在電視的錄影記錄中看過,就讓我聽聽看。
「在京都大學裡有個不為人知的地下社團叫做秘封俱樂部,是個發掘現實世界與另一個世界間的境界的靈異社團,成員構成非常簡單,一個叫蓮子,一個叫梅莉。」
這不就是我們的故事嗎?
「只是這個蓮子到後來漸漸沒把心力放在社團活動。」
原來還對那件事掛心。
蓮子邊想,邊把眼光投到舞台上。
「這下梅莉就吃味了。而且她的好夥伴跑去研究室的時候,不管洗衣服還是煮飯都由她來處理,簡直就是黃臉婆。」
說完,葉円把頭往後扭,說--
「梅莉抱歉,我的襯衫在哪?」
「進浴室前就該把換洗衣物拿進去吧?衣服就在衣櫥裡。唉呀別翻亂了。」
梅莉垂著肩膀看向光溜溜的蓮子在衣櫥前抽出一件件原本摺好的衣服往旁邊堆。
「有了。」
她拎起衣服辦炫燿地對向梅莉展示後穿上去,而梅莉則是到旁邊把衣服一件件折好。
「那我出門啦!」
「慢走--」
兩人用笑容告別。可是門一關上,梅莉的臉就垂下來。
她心裡想,蓮子她是不是只把我當作佣人使喚呢?說到底,我們就這樣維持室友的關係又怎麼樣?蓮子真的很看重我嗎?
這些問題早已煩擾她許久。
也許我該出去走走,畢竟這些事情想再多也沒用。
煩惱帶到了她單純要解解愁悶而進的咖啡廳去,一坐下就引來捲毛的女店員關切。
「客人怎麼了?這樣愁眉苦臉,可惜生得這麼可愛。」
「其實我最近跟人處不好。」
梅莉也不好意思把話講太白,於是就說到這裡。但店員實在雞婆,說:
「看來是感情的問題,妳的男朋友怎麼啦?喔、還不確定是男朋友吧?」
覺得這個誤會很有趣就沒特別解釋,梅莉說:
「算是吧……」
「嘿嘿、我這人直覺可是無敵強的。遇上什麼問題?」
「他最近不太在乎我,似乎除了替他處理家務就沒其他意義,我甚至想是不是感情已經到盡頭要分開了。」
「告訴妳一個好辦法,妳要聽嗎?」
「什麼?」
「別看我是咖啡店店員,我很博學呢。中國有位偉人叫做孔子想必客人也知道。這孔子的弟子有次在看照珍稀的白馬時,不小心把馬廄燒了。弟子平安逃出來,但馬卻因為被綁在馬廄裡來不及救出來而燒死。可是孔子知道這件事卻先問那位弟子沒事吧?」
「真是讓人感動。」
「您不妨也在男友面前闖個禍測試他。如果是個不關心您的人請當下痛快甩掉他!」
梅莉馬上衝出咖啡廳。
「客人您還沒點單--」
蓮子聽到噗哧一笑。
梅莉意外還是挺會說故事,雙手抱胸,接著聽下去。
「後來梅莉找條繃帶,回家把自己的頭纏上好幾圈包住了左眼跟腦袋瓜。一等這天蓮子回來就說:『蓮子,我失去看見境界的能力了。』」
「怎麼會這樣!」
「是真的,我今天不小心被車給撞到,去醫院檢查後雖然沒有大礙,但是我失去看見境界的力量了。」
蓮子聽到這話,明知是故事仍瞠大眼珠,解開雙手撐著膝蓋往前傾。
「妳是真的沒事嗎?有沒有其他地方擦傷還是怎麼了?會不會哪天突然腦出血死掉?」
「沒事、我真的沒事。」
「不行,我一定要陪妳去醫院檢查。」
這下換梅莉急了。
「都檢查過還花這些時間金錢做什麼?」
「交叉比對檢查才準確,起碼去三家醫院、四種儀器、五次精密檢測,讓六個醫生,七十個護士關照才可以。」
「不要浪費醫療資源好嗎?」
「梅莉可是無可取代的存在,這麼做絕不誇張。」
實在阻止不了蓮子,梅莉說:
「對不起,我其實沒有被車撞,看不到境界也是騙人的,拜託別生我氣。」
「還好喔……」
蓮子拍拍胸口放心的模樣讓梅莉雙頰染上緋紅。接著,蓮子說:
「妳的眼睛看不看得見境界是小事,因為我需要有人幫我打理家事。」
金髮少女跪拜下去的時間之久好比靈魂出竅。掌聲如同煙火連放的大響。
聽完故事的蓮子在這之中壓低帽子,撇著嘴講:
「虧妳好意思自己說這種故事。」
遠遠見到起身的梅莉做出淘氣淺笑,又使自己心裡複雜。這時梅莉退席,蓮子隨即出門繞到後台去。
通往後台的門完全開放,應該說,這個劇場裡頭沒有任何工作人員。
推開門可以看見梅莉在休息室裡跪著泡茶。休息室雖然狹窄,可是生活所需一應俱全。
蓮子開口:
「梅莉妳在這做什麼?」
她一見蓮子就站起來,說:
「妳終於來了。」
「先回答我的問題,妳在這做什麼?」
「那是我的台詞。接下來就是漣湖的表演卻又遲到了。快快快,客人正等著妳。」
她小碎步繞到蓮子背後,把蓮子推往後台的通道。
蓮子抵抗著,說:
「什麼漣湖?妳念我名字的語調也太奇怪。我是--」
黑髮的少女忽然忘記了自己的姓名而愣住。
她身後的少女覺得古怪停手,說:
「別再耍寶。妳是這場表演的重要人物--卯嵯巳 漣湖,這雲網亭的中流砥柱。如果沒有妳這場二人會可辦不成。」
「二人會?」
「就是不同門派的落語家辦的表演啊!妳是不是喝酒喝糊塗了。」
金髮少女湊過去用挺立的鼻子嗅聞,黑髮的少女則轉身把她輕輕推開。
「我沒有喝酒,妳到底在說什麼奇怪的話呀梅莉?」
「沒醉就好好給我去表演!」
金髮少女加倍奉還用力把蓮子推到舞台上,沒有站穩的她轉著圈、顛頗小跳幾下出去亮相。
瞬間爆出的哄然笑聲讓蓮子更加尷尬。
「還真捧場……」
這時屁股對向觀眾席的她轉身一看,那裡坐無虛席。再回頭看後台,梅莉用手勢催她快點表演。於是蓮子肢體僵硬地到舞台中央跪坐。當她想要把裙襬調整好到可以蓋過膝蓋的樣子時,赫然發覺已換上了一襲浴衣。
什麼時後穿好的?不過還挺好看……
這時從台下射來視線將她的想法打斷,並轉到表演上。
到底該說什麼才好,邊想又不禁用眼角餘光向梅莉求救。
她手掌怎麼頻頻往下拍,喔對,要先拜謝大家。
照做之後立刻收到掌聲,雖然莫名其妙但心裡還是有些高興。蓮子先抬起頭用彆扭的姿勢左顧右盼,樣子像個小偷而惹來竊笑。她這才起身。
但是要說什麼好?
總之先暖暖場子瞎扯什麼吧?落語不都是這樣?喔,全世界的落語家請原諒我的失禮。
「說起來,敝人在下也是蓮--。」
瞬間說不出名字,或者說下意識認為原本要講的字詞不是自己名字。接著她四處張望見到旁邊的紙廉寫的字應該就是她的名字。
「卯……卯嵯巳……漣湖。」
對,這就是我的名字。再來該說什麼好?
我實在很想為蓮子辯解,對了對了,還有這個故事。
「剛剛說到這個蓮子對梅莉似乎很不好,其實蓮子的真心是這樣的--」
「蓮子!怎麼又遲到了?」
蓮子的朋友--梅莉生氣斥責她。因為她們約好要一起去看電影,但是蓮子的壞習慣又犯了,結果電影開演十幾分鐘才等到人。
梅莉畢竟習慣,氣很快就消。
看準這點,蓮子說:
「反正為了避免這種狀況,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買電影票,我們再選部電影來看,順便買點吃的吧?爆米花就不錯。」
「先把蓮子的食慾擺旁邊……好啊!不過不是很想看恐怖片呢!」
「梅莉會害怕恐怖片嗎?」
「多少會吧?」
「我倒還好。」
見蓮子無所謂的反應受到挑釁,梅莉說:
「大法師呢?」
「背拱橋看起來很好笑。」
「奪魂鋸?」
「人類的可怕早就在現實領略了。」
「鬼娃恰奇。」
「恐怖版玩具總動員嘛--是說梅莉提的恐怖片還真古典。七夜怪談之類的應該也不錯吧?」
「別提了,光想像就有股衝動要把手機丟掉。」
「心臟這麼小顆。」
「是妳太粗線條。怎麼可能有人什麼都不怕。」
蓮子手托下巴思索之後,說:
「我怕爆米花喔!」
「妳只是想吃吧?」
「不過我還有個更怕的東西--」
「那就是梅莉。」
硬著頭皮把這當做結尾嗑個頭,再心虛地抬頭。
我會不會說得太無聊?
啪啪啪……笑聲與掌聲不能說熱烈卻也很賞光的給予讚許。漣湖僵硬的表情因而緩和不少。
感覺挺好。
於是她軟著腳站起來,像剛出生的小鹿抖動雙腿回到後台。葉円就在那裡等著她。
「雖然不能算說得很好,倒還可以。」
「我可是臨陣磨槍,應該更加稱讚我吧?」
「稱讚什麼!」
從暗處,一名有著天然捲的少女走出來。她帶著紅框單片眼鏡,身上穿羽織,氣度堂堂儼然是大師之相。
漣湖覺得這名少女十分眼熟就說:
「請問妳是哪位?」
「我是妳師父啊!連這點事都忘了。」
「師父?」
漣湖想了一下。眼前這位小姐說得振振有詞應該就是那樣。不過這位師父的名字是--
「是卯嵯巳 純玲洲。妳都拜入門下多久還不記得。」
「漣湖從以前就很粗枝大葉。」
拍拍後腦勺,漣湖說:
「老是叫師父師父的,都差點忘了。」
「我何時叫做師父師父,叫師父就行。」
「不愧是老師。」
葉円露出如同鵝毛柔軟的微笑。
「討好我可沒好處。再說妳這個人怎麼大剌剌跑進來說落語?」
「我想學習老師的落語從國外而來,您怎麼每回都說這種見外話?」
「我可沒請妳來。」
「師父這樣對葉円太失禮。」
「妳們那不成熟的技藝上高座還嫌早,且看我表現。」
「您說什麼,今天不是二人會嗎?」
漣湖就她的印象把先前聽到的事情搬出來。
「一定是妳們記錯了。今天是我們的一門會,否則哪輪得到妳們這些小鬼為我暖場。」
講完,純玲洲抖抖她的羽織逕自往舞台大步走去。
「妳們?不過師父這麼說應該是我記錯。」
敷衍著心中違和感,漣湖帶著狐疑往旁一瞧。葉円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