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晚上她留宿吴楚家，借穿女孩儿的睡衣，吴楚比她高两厘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瘦上不少，所幸睡衣宽大，套在身上也不觉不合身。

她低下头闻闻，衣服上有洗衣液的薰衣草味。

吴楚到底没忍住，窜上床前手脚迅捷地拿起《花样年华》的碟片，拖着她要再看一遍：“我们俩第一次一起看的电影诶，再看一次吧。”

“揭过这一页吧。”夏记缩在被子里，呲牙咧嘴。

“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女人。”吴楚白她一眼，“我偏要再看一遍，我念旧。”

“年轻人何必看不开，人生路还很长啊。”夏记假模假样地正色。

电影开始了，张曼玉穿着她的第一套旗袍袅袅婷婷地走过，夏记闭上眼，脑中倒带一样自动放映电影情节。搬家，演戏，日久生情，分离，擦家而过，吴哥窟的树洞……

她没告诉女孩儿这是她这一年里第十一次看这部电影。

电影看完后吴楚关了灯，说着“睡觉睡觉”蜷进被窝，一双大眼睛却睁得圆溜溜地对着夏记：“墨镜王的电影里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花样年华》。”

“也不喜欢《东邪西毒》《春光乍泄》——大概我总体就不喜欢墨镜王的电影——不过《重庆森林》还是很好看的。”她又补充了一句，“这几部太闷了，看了叫人难受得慌，半点比不上《重庆森林》里王菲多动症一样蹦跶，满眼都是灵气。”

“你看《花样年华》，多俗气的婚外情故事，文艺青年非要搞出那么多唏嘘，就没人能排除万难勇敢一点吗？搞得观众都要脑补戏外的故事，我有跟你说我一度很迷梁朝伟和张曼玉的奇怪的CP吧？像夏记你一定是那种出戏很快的人，看了电影很轻易就走出来，所以才会喜欢这种闷到极致的东西。”

“我喜欢的人就一定会一步步规划好怎么和他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天上的月亮都能摘到，欸，我告诉过你没有？我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燃烧，雏鸟升腾而起，四肢百骸如同沸腾，心脏却像在十二月的江水里浸泡一样失去温度，胃液翻涌，硫酸似的灼烫。

“哦。”夏记点点头，隔了三五秒才接过话，“哦，你以前……没有告诉我。”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还没告诉过别人呢。”女孩儿笑着附上她的耳朵，呵出的气暖洋洋地拂过耳边的碎发，“叫Q，现在在MIT读研，学计算机的，厉害吧？”

言毕退回原位，依旧是眼神亮亮地看着她，像在期许着什么夸奖。

“……厉害。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哦我不算认识他，”吴楚承认得从善如流，“我只是知道他，他大学是T大，比我高足足三级，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那你还说你喜欢他？”

“这没什么，亲爱的我还一眼就和你看对眼了呢，我跟你说我在网上看到他的照片，离‘帅’差了整整一个段位，顶多是‘眉清目秀’吧，甚至还没我前男友好看，但我对他一见钟情了，女人的直觉啊……”吴楚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论有多匪夷所思，说起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时眉飞色舞，“哎呀哎呀你去网上搜搜就能知道他有多——厉害了！不过据说还没女朋友，我机会多得是。”

“……MIT有新闻院？”夏记审慎地提出质疑。

“欸？我不确定……”吴楚被短暂地噎了一下，随后语速飞快地展望美好未来，“大概有吧，就算没有也都是小事啦，反正我总会去找他的，我那么喜欢他嘛。”

她最后一锤定音地总结陈词：“我还从没像喜欢他那样喜欢过谁呢。”

夏记闭上眼睛，困倦了一样轻声呵气：“太晚了，先睡吧。”

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你甚至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成长经历他的社交圈，你仅仅凭社交网站上简单的三言两语就轻而易举地认定自己喜欢他，一厢情愿地策划好有他存在的未来，志在必得地说要去见他要和他在一起——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

你知不知道喜欢上他之后你的日子将过得多么度日如年？你知不知道可望不可即是怎样的诅咒？你知不知道有一天你的心脏被他划得鲜血淋漓却手足无措时该如何包扎伤口？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年轻人说出“上刀山下火海”时无畏无惧，真正走到那个人面前时却往往连一句“你好”都难以开口？

你怎么可以让你，让银子一样清凉泉水一样深邃太阳一样耀眼的你变成于他而言唾手可得的玫瑰？

“喂，夏记，”吴楚轻轻地捅她，对她四平八稳规规整整的睡姿不以为然，“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夏记侧过身背对女孩儿，语言轻飘飘地消散在夏夜的雨声中。

“没有。”她说。

008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吧？”

“嗯，最好的朋友。”

最先这么说的是谁呢？大约是吴楚那个混蛋，从高中起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催眠，“最好的朋友”，多冠冕堂皇的说法，谁妄想给这神圣的友谊蒙上阴霾便是叛徒。

最好的朋友？

像个笑话。

她从未将女孩儿放在好朋友的位置，从高中起便不。

高考前她近乎恶毒地诅咒女孩儿发挥失常一败涂地，大学她期望她一落千尺堕入凡尘，期望她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流落街头，期望她的人生糟糕成一团乱麻孤苦无依，期望她在这浩大世界独自飘零死生师友，如此她方能抬头挺胸地出现在吴楚面前，对落魄不堪的女孩儿伸以援手，她会将这些年来女孩儿遭受的挫折溃败不公一一补偿，她将成为女孩儿唯一的恩人与光源，她将给她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爱——她将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爱她的人。

因此她要成功成名出人头地，她要学业进步事业有成，她要尽快独立有经济来源，她要成为世人口中的成功人士才能金光闪闪地出现在女孩儿面前，帮助她时如下凡的天神。

我希望你溃不成军不堪一击，我希望你落魄潦倒贫穷了无生机疾病缠身，我希望你遭遇这世间最恶毒的地狱堕入无间轮回。

如此我方可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