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誓言无声
静留缓步走到校长面前,优雅地鞠了一躬后,微微扬起头注视着这个比她高大的老人的眼睛,态度平和,看不出一丝咄咄逼人。
倒是校长忍不住先发问了:“你是谁?”
“我叫藤乃静留。是那天和海豚一起游泳的人。”她顿了顿,又微笑着说,“我同时还是一个病人,一星期前在迫水教授那里确诊,我得的是渐冻症,或者用你们医生的专业术语,叫‘肌萎缩侧索硬化’。”
“诶?”所有人都惊讶地把目光投向迫水开治,迫水埋下了他蓬松的大脑袋,无声地点了点头。如果不是有迫水的认定,即使是这些医学权威们,也无法相信这位气度闲适的少女,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绝症。
她是那样美丽,那样年轻,命运是如此的不公,她却能坦然相受。她柔弱的外表下,是何等强大的灵魂!
如花岁月让疾病摧残,使人想到便不忍去看向她,而又不得不看向她,她周身的茶香、她的浅笑、她苍白外表下的盈润心地,让人好想去记忆、去保存。
夏树深深地注视着静留,内心痛苦极了。她极力去掩藏自己早已知道静留所患的是何种疾病的事实,是因为她知道静留的自尊,不愿意让人同情,更不愿被人另眼相看。可是如今静留在这么多人面前不惜公开自己的病情,都是为了自己!
她想为静留做得更多,静留何尝不是在为她牺牲?
藤乃静留,她是个多么好女人,她配得上全世界来爱她!
连适才气势旺盛、执拗如磐石的校长,也不禁低下声来:“你是来说情的么?但我们医大的原则不会因为某个病人的求情而松动。”
静留微微躬身:“原谅我,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也相信一所伟大的大学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信条。可是,我想问……”她面对着这里一干医学权威,“医生的信条是什么呢?”
这不是个难题,可是她突然问出,倒让这些医学教授们一时踌躇。他们已习惯了提问,习惯了评判他人,可是骤然被少女真诚的眼神追着,心里却不得不思量。越是简单的问题,越容易答错;越是简单的问题,答错了就越丢人。而他们这里所有人,都决不能丢人的。
还是杉浦碧最先出声:“医生的信条,所有的医学生都应该知道,是希波克拉底誓言。”
“是这样的么?”静留并没有等待他人给出答案,而且用她轻柔和婉的声音,背诵出所有医学生都应该牢记于心的誓言:
“医神阿波罗,阿克索及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宣誓,愿以自身能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世伴侣,彼有急需我接济之。视彼儿女,犹我弟兄,如欲受业,当免费并无条件传授之。凡我所知无论口授书传俱传之吾子,吾师之子及发誓遵守此约之生徒,此外不传与他人。
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并不作此项之指导,虽然人请求亦必不与之。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若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这几千年前的古老誓词,被一个少女清澈纯净的声音朗朗诵出,却格外有一种庄严到令人肃然起敬的意味。在这里的每一个从事医学的人,无论年老或是年轻,他们都在入学的时候以此宣誓,可是隔了这么久,还有多少人能如此清晰明白地诵出这措辞古雅却含义深湛的誓词呢?甚至还有多少人,能毫无愧意地遵守这信条呢?
杉浦碧点了点头,似有所悟,对着校长说:“我还记得我进医大的时候,是校长您领着我们诵读这段誓言,并且告诉我们,这誓言简而言之就是四条原则:一、对知识传授者心存感激;二、为病人谋利益,做自己有能力做的事;三、绝不利用职业便利做违背医德乃至违法的事情;四、严格保守秘密,尊重病人隐私。”
校长疑问道:“可是我搞不懂,希波克拉底誓言,和今天的局面有何关系?”
静留微笑道:“因为玖我夏树和结城奈绪,都是用自己的行动在切切实实地贯彻希波克拉底誓言,履行着医生的信条,我搞不懂,这样的学生,为什么会被医大退学?”
“哦?”
静留朝向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她从不会慷慨陈词,只如清风流水,娓娓道来:“一个星期前,我在迫水教授那里确诊患上渐冻症。那个时候的我,不但患上了绝症,还被恋人狠心地抛弃,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夏树不禁朝门口那位“前恋人”看了一眼,看到那人微微地耸了耸肩,丝毫不以为意。“我还记得当时的我一个人坐在医大阳光充足的餐厅,自暴自弃地点了一桌子的冰淇淋,却一口也吃不下,想到再也不能拥有美好的未来,我甚至想过,离开这里,我就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夏树吃了一惊,虽然静留此时正风姿隽雅地站在她面前,可是她仍然会怕,怕那时若有一个不慎,她可能会失去静留,甚至根本没有机会认识静留,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擦肩而过。此时她看见静留正微笑注视着她,目光潮湿而明亮:“可就在那个绝望的时候,有个人主动找我说话,她就是玖我夏树。”
夏树一阵激动,可还是带着惭愧,天知道那天她的主动只是为了一杯美乃滋冰淇淋,可是这样不算浪漫的开头,让她认识了天底下最好的少女,理解她、爱惜她,甚至在这个时候还不惜暴露病情保护她,她夫复何求?
“玖我夏树和她的同学鸨羽舞衣、结城奈绪……”静留的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带着温柔坚实的感激,“得知了我的病情后,为了我的病,也为了给我生的希望,她们一边拼命的学习,一边用各种方法去实现我任性的愿望,让我这个星期过得比过去的二十年还要充实快乐。而且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们不让我知道,其实她们已经洞悉了我的病情。我也知道,她们犯了一些错,可是小节有损,大节无亏,她们是真真实实地为病人谋利益,竭尽全力做自己有能力做的事。甚至在面临被退学的危机时,仍然为了尊重我的隐私,严格保守病人的秘密,宁可被处罚,一句话也不说。”说到这里,她已经是热泪盈眶,提高了声音,“所以我想问,这样无声地遵守着当初的誓言、不折不扣履行着医生信条的人,如果被退学,那么医大这所伟大的大学,会留下什么人?是只知学习不关心病人的人,是动辄推卸责任的懦夫,还是出卖伙伴的告密者?如果让她们退学,前车之鉴在此,今后还会有多少医学生会真心地把医生的信条放在心上呢?”
一阵酸热从夏树心里涌出,涨满了整个胸膛。原来静留什么都知道,她明白夏树的心,知道少女默默的注视和看似草率的行动后面的温柔和爱意,她没有点破,只是理解和遵从。对于无法轻许诺言的藤乃静留,这也许就是表达爱的另类方式。
像是心有灵犀,静留回头看向夏树,她们目光对视,什么也没说,却一切尽在不言中。微笑了一下,静留再次抬头看向校长,语气真诚:“所以我恳求您,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留下来吧。为了她们的前途,也为了更多像我一样的病人……”说到这里,她虚弱到几乎已经站立不稳,“这是一个病人发自内心的恳求,求求您了。”
“静留!”夏树从背后抱住静留,看到静留几乎难以支撑的样子,她心痛得要命,恨不得立刻带静留离开这里,去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好好地疼惜她照顾她。可是她做不到,身体如此衰弱可是灵魂如此强大的静留,回头注视着她,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冰凉,眼神却炽热无比:“夏树,答应我好么?无论今天结果如何,你都要保持着这样的一颗心,一颗好的心是永远不会放弃,不会被黑暗吞没的。你可以遵从你的心,做出任何选择。可是如果你选择做医生,那么答应我,做一个好医生,不仅是为了我这样一个病人,还有以后无数个像我这样无助又绝望的病人,帮助他们、救救他们……”
夏树无声地看着静留,静留秀美的面庞在她眼中渐渐模糊,不知不觉她已经是泪流满面。静留的期待、身上的责任,入学第一天就宣誓过的神圣信条,还有那内心深处早已经萌生的愿望,让她无法再高昂着骄傲倔强的头。她突然觉得好懊悔,不是懊悔今天来帮助奈绪,也不是懊悔带静留勇闯海豚池,而是这两年来执拗的自我坚持,让她失去了好多。她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讨厌做医生,至少她有一颗愿意帮助别人的心,帮助静留,帮助更多的人!
静留像是明白了她的心思,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夏树朝向校长,终于,她低下了头,弯下了腰,深深地鞠躬:“对不起,请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做医生,我想治病救人!”泪水落在地毯上,无声地渗入,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可是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懂得,原来低头不代表屈辱,泪水不代表软弱。低头有时是为了更好地抬头,泪水有时是洗涤内心的清泉、是勇敢而为的见证。
舞衣也赶快冲上去,向校长九十度地鞠躬:“求求您了,给夏树一个机会,她从来不说谎,她一定能做到的!”
“请给她一个机会吧!学生是需要教育而不是放弃。”
“我以教授的职位做保证,一定将她培养成材!”
杉浦碧和迫水开治也先后坚决地说。
夏树没有直起腰,没能看见校长眼镜片后面已经软化为欣慰的眼神,可是舞衣和两位老师的话语,仍然再次让她感到,这两年,她辜负了多少殷切的目光啊!
可此时却插进一个刺耳的声音:“医学部的教授还真是没有原则,就这样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呢?我们兽医部绝对不允许这样的行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石上亘的身上,如果保住玖我夏树,就没有理由再让结城奈绪退学,这不但让他下不来台,在美国记者面前推卸责任的设想也无法实现,是以他再一次地反对。而这个反对,让本想宽限二人的校长也有些为难。
奈绪的脸色变得苍白,连鲜红的嘴唇也失去了颜色。而门口的奈绪母亲一下子哭了出来,她颤巍巍地迈开脚步,想要给铁石心肠的石上教授下跪求情。而夏树眼中喷出怒火,短短一天,居然让她碰见两个人渣,鸟居江利子,再加一个石上亘。如果不是有静留在旁,她真想狠狠地给这个道貌岸然的却虚伪冷酷的男人一拳!
“等等,着什么急呢?”一直靠着门边不发一言的女人渣鸟居江利子终于直起了身子,合上手机,施施然走进会议室,“石上教授,可以借一步说话么?”朝着石上亘,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甜蜜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