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6-11-2 23:29 编辑
Not Our Own Masters
清晨森林裡,六七名男人在歷經一陣子的飛天急速墜落、差點粉身碎骨的驚惶,以及親眼目睹周圍樹木冒出表情五官、嗚嗚叫囂的陰詭駭人後,即使繩索已被解開,他們仍癱軟在地,呼吸極為小心,動也不敢動。一名少女的鞋跟踩在跪地發愣的少爺掌上,但他只是咬牙悶哼,完全沒膽量抬起頭。「我可以施咒讓你們忘記一切,但我不會這麼做,正好相反──」少女穿著前晚將他們綁在樹幹上的魔女一樣衣著,就連那頭相似的金髮,也在風中颯爽飄揚。拿下巫師帽時,大大的黑色蝴蝶結讓她像名教養良好的淑女。少女被友人喚為阿薩姆,而她口中所說的遺忘咒只是謊言。事實上,巫師並不若人們謠傳得那樣無所不能,不管什麼咒術都有無法違背自然真理的極限,正如所有魔法都必須付出代價,即便只是驅使使役魔,也得拿生命的聯繫來相換。阿薩姆會說謊威脅他們,是因為比起事實,往往恐懼才具有阻止的力量,只有害怕能讓他們在冒險嚐試前再多花腦子想想。「──我要你們牢記這一天,牢記我們魔女能做的事。」她低頭審視年輕男人的臉龐,滿意於那只敢緊盯地面、惶惶顫抖的模樣。「回去警告所有跟你們一樣愚蠢的人類,無論在世界的何處,我們都會找到你、你的家人──魔女的詛咒將蔓延世世代代。」男人們連忙點頭,誰也不敢應聲,等聽到冷淡的驅逐命令後,他們才一個接一個狼狽奔逃,幾名受傷的人哀求同伴攙扶,但依然只能靠自己爬行離開。
「薔薇果,妳去跟著他們,確保一切無事。」「是,阿薩姆大人。」山貓的身影眨眼消失於森林,阿薩姆遙望使役魔離去的方向,回憶起雙方不久前的對話。“我不認為大吉嶺大人身上的氣味是我當年遇過的狼。那肯定是更……更巨大的、更古老的,存在很久很久的東西。”“這麼說來,也許狼族並非全被消滅了?”“至少牠的氣味正保護著大吉嶺大人,所以應該不是壞傢伙。如果阿薩姆大人願意,我可以出去繞繞弄清楚。”薔薇果當時提議的神情,包含今早突然說要帶她來森林搜尋時、雀躍無比的反應,都讓阿薩姆聯想到決心前往外面世界的大吉嶺。她不知道摯友從何時開始產生危險想法,明明曾經遇到那樣悲慘的事,明明正是被人類趕出來……明明、除了這裡,誰也不會想要她們。為何還會抱持希望呢?儘管阿薩姆並沒遇到獵殺魔女的悲劇,但發現她能力的父母,哭求著她趕緊離家的經驗,並沒讓她對人類善德存有過高期望。
大吉嶺總說的那句話是什麼去了?我們所繼承的遺產,就是這份早已在眼前的命運。
沿著地面和樹叢的血痕蹤跡,阿薩姆一步步走到湖泊處,而在湖的對岸,她發現有名陌生的金髮女人正緩慢起身,穿著乾淨的女用襯衫和棉質長褲,右腳褲管捲至膝蓋,可看到被紗布纏繞的腳踝。女人一手拿有裝滿草莓和葡萄等水果的提籃,一手撐著木杖跛行,木杖外觀是神似玫瑰的雕塑,杖身覆蓋荊棘與藤蔓。阿薩姆在驚訝過後,立刻施法隱藏自身氣息,並將魔杖化為劍刃,敏捷地侵入女人身側,刀鋒抵住她的脖子。「妳是誰,為何會持有這根魔杖?」巫師魔杖來自不同製作者,有些是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寶物,有些則是現代重新製作的法器,大抵上每根形狀都稍有不同,大吉嶺的魔杖承繼於年老魔女,所以形狀更為特殊。照理而論,能使用魔杖的人,應該只有所有者而已。「魔杖……?我當年刻它的時候是用來當挑壁火木材的道具啊。」女人喃喃自語,阿薩姆無法理解她的意思,但對方投降般地舉高雙臂,表明沒有反抗意圖,這點是清楚的。「Relax, Okay?我可不想再受傷了。」「妳──」「妳是來找大吉嶺的吧?」她微低下頭,朝略矮些的阿薩姆淺淺一笑,雖然臉色蒼白,有絲憔悴,穿著極為簡單的布衣棉褲,卻仍能一目了然出眾的外表和漂亮的藍眼。「人在木屋裡哦。」阿薩姆咬緊牙根,命令自己冷靜,別被對方穩重平和的氣勢牽著走。「──帶我去見她。」刀鋒依然抵住脖子,持刀者口氣愈發冷然,甚至加重力道強調意志,讓被威脅的女人只能無奈地將頭往後偏。「是、是,遵命。」撐著被當成拐杖的魔杖,受害者走在前頭,無辜地碎唸:「怎麼魔女每個都這麼霸道又兇巴巴……」
進去木屋後,阿薩姆一眼就發現大吉嶺躺在前方床鋪,外觀上似乎沒有受傷,也似乎正平緩地熟睡,這當然讓她稍感放心。但還是不能大意。刀鋒動了動,冰冷抵住後頸,金髮女人嘆口氣,認命地走向床鋪。「……大吉嶺?」在床鋪旁蹲下,她以一種長者輕喚年幼孩子的溫柔聲調開口:「大吉嶺,該醒來了。」阿薩姆對如此態度無所適從,但沒能驚訝多久,大吉嶺睜開雙眼,長長睫毛眨了眨,帶著綠意的眸毫無危機感──彷彿就是帶著寧靜心安才入睡的──凝視近在咫尺的女性後,她接下來的舉動讓阿薩姆恍然放下劍刃。「凱伊,」大吉嶺伸長雙臂,環住金髮女人的脖子,讓她的下巴枕在自己肩膀,臉頰甚至與其輕觸,最後讓額頭彼此相貼。「溫度還有點高,妳太早下床了。」語氣輕柔婉轉,就如她的動作、她的表情、她傳達出的親暱氣氛,絲毫不像阿薩姆印象中總是微笑地與人群保持距離的朋友。「是妳肚子裡的怪獸吵醒我的。」被喚為“凱伊”的女人揚起苦笑,將裝滿水果的提籃二話不說塞到大吉嶺懷裡。「吃吧,早上剛摘的,很新鮮哦──而且我有洗過。」雖然洗完水果立刻就被挾持了。她小聲抱怨。被指控的加害者無語地看著這幕。薔薇果也時常會把抓到的小兔子或被給予的餅乾糖果、用這樣稚氣莞爾的方式塞給阿薩姆,清純無邪,急欲分享,這並不像成熟人類的示好動作,反而更近似動物間關心的交流。「我吃不下。」「Please, eat」女人轉了下眼睛,脾氣溫和地哄著:「不然妳肚子裡的怪獸會把我們全殺掉。」「我沒有胃口……」話未說完,某人的肚子響起咕嚕聲。「妳剛才有說話嗎?肚子叫聲太大,我沒聽見。」大吉嶺抿抿下唇,沉默地把水果籃收在床頭,不再推拒。「Good littlegirl」女人誇獎似地摸摸那沮喪垂下的頭,眼角餘光瞄向呆愣站立的阿薩姆。「妳的朋友來了。」「朋友?」聞言,大吉嶺終於發現木屋中尚有別人,這個別人正是因為擔心她一夜未歸而前來尋找的……「阿薩姆?!」「大吉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個狀況,阿薩姆的手中魔杖恢復成細小木棒。現況發展如此渾沌不解。她彷彿踏入摯友怡然自得浮沈浸玩的湖面,尷尬地弄縐一池春水後還不知該怎麼優雅離開。「唔──」撐著大吉嶺的魔杖站起,準備撤退的女人清了下喉嚨。「我到外面去,妳們可以……好好談談。」「凱伊,妳留下。」大吉嶺給了她一個允許,一個命令。「我們之間沒有秘密。」「我對妳們要說的事沒有興趣。」淡然拒絕的語氣,頓時少了先前的溫和。
木屋的門開啟後又關閉,大吉嶺無可奈何地揉著眉宇。「薔薇果也會這麼頑固不聽話嗎,阿薩姆?」「大吉嶺,那名女性該不會是……」「哎,她是我的使役魔──世上真的還存在著魔狼呢。」「但她看起來像個人類。」阿薩姆並沒將薔薇果的懷疑告知大吉嶺,決定等妥善調查後再討論。「她看起來太像人類。」大部分使役魔的外觀只是喬裝,獸耳獸尾、獠牙眼瞳、走路或說話的方式,都能察覺得到與人類相去甚遠,但那個人──那隻使役魔──除了把水果籃硬是塞到大吉嶺懷中以外,幾乎看不出來不是個人。「如果不是曾目睹她轉化型態,我也絕想不到……那真是無法形容的美麗畫面……」大吉嶺邊說邊打了呵欠,身體懶洋洋地躺在靠床的牆壁,她又累又餓卻沒有食慾,簡直是重感冒症狀。「阿薩姆當初也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會這麼累,覺得可以一次睡上好幾天。」「可能是……使役魔的創傷加倍汲取妳的生命根源吧?回培養院後再問問長老們比較妥當。」「嗯……」大吉嶺半垂眼簾,看起來又要睡著了,向來完整盤好的髮如今有些凌亂,鬢髮落在耳際,原本以蝴蝶結綁好的衣領稍鬆,露出彎彎細脖與潔白鎖骨──其上夾著一根顏色較為深黃的毛髮,顯然不屬於她。「我應該讓自己更強壯一點,不然會被凱伊吸乾的。」大吉嶺那奇怪的幽默感總讓人不知如何回應,她本人也不認為說了冷笑話,反而十分認真地吃了幾顆草莓補給體力。「謝謝妳出來找我……讓大家擔心了……」「妳先休息吧,其他的事……」阿薩姆頓了頓。其實沒有其他事比此時更重要,不會再比大吉嶺的選擇還要重要。「等妳好點再說。」
確保她吃完水果後再次陷入沉眠,阿薩姆走出屋外,愁思滿面。不知道該怎麼勸說。這位年紀很小便來到培養院的朋友,向師長們所問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什麼時候能離開。阿薩姆望向湖邊,發現一頭巨大金狼正安靜地蟄伏,前腳趴在大吉嶺的魔杖上,微風吹撫淺色金白的毛皮,安祥卻威嚴,融合穩重與極端的危險氣氛。牠看來就像佔有這塊土地,掌控著萬事萬物,包括自由。「──阿薩姆大人!」回神時,發現薔薇果忽然就在右方,緊張地抱住僅差幾公分就能觸摸到巨狼的手臂──阿薩姆不知何時被蠱惑而伸出的手。『不用怕,小貓。』一隻藍眼慵懶地睜開,金狼的嘴並沒開闔,卻能明確聽到聲音。『我不會咬妳或妳的主人。』由於薔薇果相當害怕,這份慌亂情緒流到阿薩姆胸口,使她暫時放棄撫摸柔軟狼皮的衝動,轉而溫柔地安慰自己的使役魔。「妳知道大吉嶺想做什麼嗎?」等薔薇果鎮靜下來後,阿薩姆才又開口詢問:「妳知道她馴服妳的目的嗎?」『我知道。』「那麼,妳應該與她分開,結束這段關係。畢竟妳比誰都清楚人類世界有多危險──」以及大吉嶺對自由的想像有多危險。阿薩姆嘆了口氣。「妳剛才能拒絕她要求妳留下的命令,不管那是因為她尚未完全馴服妳、或是因為妳的力量過於強大,無論如何,這樣的妳一定能截斷詛咒,取回自由。」『自由需要代價,就像快樂,妳的朋友也必須為她的渴望付出代價。』金狼站了起來,這使牠更顯高大,冰藍的瞳充滿智慧,不見野性。『也許那個代價便是“我”。』「妳正在消磨她的力量。」『她會變得更強壯,』金狼的張嘴疵牙像是笑容,讓人打心底發寒。『我會確保她有足夠的生命贈予我。』歷史上有很多像她一樣的人。他們腦中時常有某種想法,熱情勇敢,意志堅強,具備實現理念的才能,其言行影響身旁每一個人。他們有機會改變世界。『但最終,只有“我”留到了最後。』狼牙咬住魔杖,金狼越過阿薩姆身邊,不久前還跛腳步行的樣子,如今已感覺不到傷勢阻礙──大搖大擺走回木屋──在那裡,恍惚醒來的大吉嶺,會再度把牠抱入懷裡。
阿薩姆覺得自己或許錯了。危險的不是外面世界,不是異想天開的夢,而是更古老更強大的、直至今日依然於世間糾纏不散的東西。大吉嶺只是碰巧對美麗的事物太有興趣而已。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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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 本篇名出自英國作家阿道斯•雷歐那德•赫胥黎於1931年創作1932年發表的反烏托邦作品《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故事設定在公元2540年的倫敦,描述了「文明社會」的一系列科技,如心理操控、建立嬰兒條件反射等,被譽為世界三大反烏托邦小說之一。
我們只能是自己已擁有的自己,我們無法創造自我,也不能高於自我,我們並不是自己的主人(Weare not our own any more than what we possess is our own. We did not makeourselves, we cannot be supreme over ourselves. We are not our own mas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