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夏日遗留下的暑意终于在第一场秋雨之后彻底消散开去。气温骤降，道路两侧的树上的叶子几乎是一夜之间变得金黄，晃悠悠地在空中打着圈飘下来，最后被新鲜的雨水黏在地上，陷进土里。接着便是接连的晴天，宣告着秋天正式的到来。

久美子使劲吸了吸鼻子，微凉的空气窜进她鼻子里，她皱了皱鼻子打了个喷嚏。

“没有感冒吧？”

丽奈转过身，在闸机前面等她。

“跟你讲过要带伞的。”

“是过敏啦，过敏。”

“明天就是比赛，你不要在这个时候生病了啊。”

久美子伸手抹了抹鼻子，随丽奈走到站台。开往反方向的列车刚呼啸而去，留下对面空落落的站台和后面紫红色的云，半掩着落日。久美子忽然想起那天在河边被打断的对话。她转过头去看向丽奈，后者正望着天空出神。

列车还有几分钟进站。久美子向后扫了一眼，人群在她们身后慢慢聚集起来，耳边隐隐约约能够听见铁轨另一头传来的沉重声响，好像列车随时都会开过来一样。

久美子低下头，暗自握紧了拳。

“丽奈啊。”

“嗯？”

丽奈转过头来盯着她。久美子抬起头，正想开口，远处的云终于移开了，夕阳的光芒从站台上方慷慨地倾斜下来，注入进丽奈的眼中，而那双眼睛现在正注视着她。就像站在太阳前回报以注视一般，时间被无限拉长，整个世界空无一物，所有情感只剩下融化掉的渴望和想要奔逃开的恐惧。

但是不行，这次不行。

“那天你话说到一半。”

久美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丽奈不解地歪了歪头。

“哪天？”

“那天在河边。”

哦，丽奈微微张开嘴，随后撇开了视线，盯着地上的安全线，眉头微微蹙起。久美子的确希望现在时间是暂停着的，不然的话她无法向自己解释这难捱的沉默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有种预感，她似乎是不可能等来回答了。

丽奈叹了口气，重新看向久美子，刚想说话，列车却终于开过来了，带着得意洋洋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最后在她们面前停下来。

“啊，车来了。”

不知道丽奈原本是想说什么，可这是久美子得到的唯一的回答。

于是时针重新开始转动，世界重新被多余的嘈杂声音给填满，人群从久美子身边擦肩而过，直到丽奈拉起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车。

“明天要比赛了。”

上车以后，丽奈说出了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久美子明白了她的意图，苦笑起来，随后把笑容拉开，拉成一个微笑。

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的话，那果然还是不如不问了。

“是啊，终于是关西大赛了。”

久美子把话接了下去，随后两人安静地聊着天，只是话说出来都急匆匆的，连喘息的间隙都没有留，像是刻意地要去填满两人间的沉默一样。

列车慢慢向前驶着，远处的夕阳也越来越低下去，最终，完全消失在了高楼之后

优子关上鞋柜的门，拿过靠着柜子的雨伞，正想离开，肩膀却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她立即皱起了眉。

这种把戏，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优子转过身作势要打，夏纪却逃到她另一边去了；优子原地转了一圈，怒视着靠在墙边一脸得意的夏纪。

“你这样子真的很烦诶。”

夏纪对她的指控满不在乎，撇了撇嘴。

“你怎么一个人走？霙呢？”

优子握紧了伞，最后叹了口气。

“她等希美一起回去。”

“这样啊。”

夏纪若有所思起来，优子害怕她随时再说出什么宽慰人的话语，于是快步朝门口走去。等优子正要出门时，夏纪再次开口了。

“那看来你只能和我一起走了？”

夏纪站在背光处，因此她脸上的表情优子看不清楚，但听声音，她大概是笑着说的。

“谁要和你一起。”

优子毫不犹豫地出了门，走下石阶，然后站在原地望着树上泛黄的叶子；等了一会儿，她不耐烦地冲回了室内。

“喂，你到底走不走啊。”

“话说回来，如果进了全国大赛，会重新选拔的吧。”

回家的路上，优子突然想起来。

“啊，大概吧，”夏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即突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你还在意着香织学姐那件事情啊？”

“哈？”

优子皱起了眉，随后用手肘搡了搡夏纪。

“我再说一遍啊，我还是觉得，香织学姐应该独奏。你不要试图在我面前讲高坂的好话。你这个叛徒。”

“我本来就跟你不是一伙的啊。”

夏纪呛了回去，随后把手背到后头，仔细盯着优子。

“不过讲起来，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种类型的？”

“你在说什么？”

优子开始不耐烦起来。

“就是像香织学姐啊，霙啊，这样的，”夏纪看着天，努力思索着，“怎么说呢，比较温柔的女生？这样的。”

完全不明白在这家伙在说什么啊。莫名其妙。优子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挖苦起夏纪来。

“是啊。和你截然相反。”

“我又不要你喜欢。”

夏纪嘟囔了一句，突然加快脚步，走到了优子的前面。优子只能盯着夏纪一晃一晃的马尾辫看。

要实话说起来，这个人还真的的确很讨厌。

老是让她心烦意乱的。

有时候优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对夏纪态度好一点。有的时候。比如看见夏纪和后辈们交谈的样子，一本正经的，这些时候优子才会想起来在旁人眼里，夏纪说不定还算是个平易近人的家伙，自己对她态度那么糟糕反而有些说不过去。但那只是有些时候，更多的时候，只要夏纪的身影出现，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便挥之不去。

真的很讨厌。

夏纪的马尾辫还是一晃一晃的。优子突然意识到夏纪一直都没有再说话了。

走到路口，夏纪按下了过街按钮，侧过身朝优子挥了挥手。

“再见。”

优子站在原地，盯着夏纪。

“不是啊，我之前说全国大赛重新选拔的事。”

“到底怎样。”

“你到时候给我加油一点啊，不要又被刷下来，”优子向前几步，伸手连续地按着杆子上的按钮，好像这样就能马上变成绿灯似的，“到时候给我在全国大会上演奏啊。”

终于响起了绿灯的提示音，优子下定决心转过头去，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却发现夏纪呆呆地盯着她的手腕。优子心急地把夏纪往前推了一把。

“绿灯了，你快走啊。”

“啊……哦、哦，那，明天见。”

夏纪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到了对面，马尾辫在脑后跳着。优子望着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白痴。

“你大学想好去哪里了吗？”

晴香对着天空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香织。香织歪过头想了想。

“其实，我有想报音大看看。”

“啊很棒啊，我觉得香织你肯定没问题啊。”

“是吗？谢谢，”香织朝晴香笑了笑，“但我不知道呢。”

晴香看着香织的笑容渐渐隐去，皱起了眉。

“高坂同学的小号是很厉害，但这不代表香织你演奏得就比别人差啊。”

“她是很优秀，”香织摇了摇头，“但和那孩子没关系啦。”

晴香突然明白过来香织在说什么，之前准备好的安慰的话也被堵在了喉咙里。

老实说，晴香一直都无法明白为什么香织这么执着于明日香。但这大概也不是她能够指手画脚的，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晴香永远都弄不太懂。或许三个人当中，自己才是最如鱼得水的那个，但有时候，感觉却是跨不进她们两个人的画地为牢。自己倒也不想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就是偶尔感觉——

感觉挺奇怪的。

有时候，她也挺想问问明日香到底是怎么看待她们两个的。但香织想要问清楚的或许不只是这个。

最后晴香抬起头，望着孤零零挂在树枝上的叶子，低声说了句：

“我们也快毕业了呢。”

“是呢。”

“所以，不要留下遗憾吧。”

“……是呢。”

叶子终于飘落下来。

久美子蹲在自己衣柜前面，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抖落开扔到床上，一直到床上一片狼藉，她还是没能找到她想要的。久美子粗暴地把柜门甩上，跑到客厅，她妈妈正在厨房里忙里忙外。

“你把我的冬季制服放到哪里去了？”

“冬季制服吗？”久美子的妈妈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我放到了你姐姐房间里，要我帮你去拿吗？”

“我自己去就好了。”

久美子走到麻美子房间的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愿地打开了门。麻美子翘着腿趴在床上看书，久美子进来的时候，只是从书上方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久美子沉默地走到储物柜前，蹲下身在里面翻找起来。

“明天比赛吗？”

麻美子突然淡淡地问了一句。

“嗯。”

房间里只有哗啦哗啦翻着书页的声音。久美子将一堆闲置的冬季衣物拿出来一件件挑着。

“加油。”

久美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道：

“那天你背着长号干吗？”

“没什么，散散心。。”

“突然吹长号散心？”

“不是突然，有一阵了，”麻美子又翻过了一页书，“你不知道罢了。”

久美子理着衣服的手顿了顿，随后从中间抽出了自己的制服。

“你以后要考音乐学院吗。”

“哈？没想过。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看你现在那么拼命，看上去像是要考音乐学院的。”

“没想过。”

久美子嘟囔了一句，拿好衣服站起了身。正要出门时，麻美子叫住了她。

“别为了别人做事。”

“你在说什么？”

久美子的语气再次充满了敌意。

“没什么，只是经验之谈，”麻美子翻了个身，把书合上扔在一边，起身把手机和钥匙扔进包里，“爸爸今晚回来吃饭吗？”

“没说不回来。”

“那我出门了。”

“他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晚餐的时候，在餐桌上，久美子咬着筷子，含糊不清地问。爸爸之前突然打电话说要加班，姐姐也早不见了踪影，因此现在家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

“你姐姐想去学美容。你爸不让。”

“她想学美容啊？”

“她不是一直都想学。”

“那她当初干吗要报东大。”

妈妈把最后一道菜摆到了桌子上，叹了口气。

“你爸让她报的。你爸当年不是自己没考上吗？当时有一阵你姐姐还想考音大来着的，你爸也没让。你姐姐落榜之后就恨你爸恨到现在。”

“我以为姐姐自己也一直想考东大的。”

妈妈摇了摇头。久美子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想了一会儿。

“那你呢，你想她学什么？”

“我想啊，我想你姐姐自己想学什么不才是最重要的，”妈妈伸手摸了摸久美子的脑袋，“好了你也没多管了，吃饭吧。今天早点休息。”

久美子点了点头。

晚上久美子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之前丽奈的那句话。

“硬要说的话，我是为了自己演奏的吧。”

这话和今天麻美子对她说的那句交替在久美子的脑海中播放着。她坐起身来，打开桌山的台灯，把乐谱拿出来，摊开在灯光下。

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演奏呢？

因为喜欢吗？还是因为约好了的。久美子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现在想尽力，想做到最好，因为大家也都在努力着。但仔细想想，到了以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又会怎样呢？

会怎么样呢？等到最终分别的时候。

久美子盯着乐谱上丽奈给她写下的那句话，看了一会儿，最后关上了灯。字迹消失在黑暗之中。

久美子起床的时候特意往窗外望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但却没有下雨。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便把雨伞放在了家里，只背着包出了门。然而好景不长，出门没多久，天上就飘下雨滴来。

跑到车站就好了，久美子心想，得赶紧找个躲雨的地方。

雨势大了，久美子也加快了脚步。

快到路口时，透过迷蒙的雨幕，她却看见丽奈撑着伞站在红绿灯前，盯着一闪一闪的绿灯。

久美子跑了起来。

“怎么站着不走？”

久美子问着，躲到了丽奈的伞下。

“等你啊，”丽奈抬眼瞥了久美子一眼，将雨伞往久美子那边倾了倾，“猜到了你不会带伞。”

久美子心颤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把笑容藏在伞后。

“我来拿好了。”

久美子说着，把手覆上了丽奈握着伞柄的手，等着丽奈把手抽回去，但等了一会儿，丽奈却没有任何反应。久美子以为丽奈没有听见，便用了用力，不解地望向丽奈；丽奈抿着嘴，看着前头的红绿灯。

“可以过马路了。”

仍是紧紧地攥着伞柄。

久美子点了点头，在两人一起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握紧了手，雨声被隔绝在伞外，久美子的耳中只能听见从自己胸口传来的声音。

她偷偷用眼角瞄了一眼丽奈，对方通红着脸，目视着前方。久美子一下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

丽奈的声音从雨中传来，听上去似乎有些恼火。

“没什么，没什么。”

久美子摆了摆手，憋住笑，往丽奈那边轻轻挪了一步。

尽管自己一直不喜欢下雨天，但现在倒是希望雨一直不停就好了。

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久美子好不容易才在吵闹的准备室里找到一个稍微安静一些的角落，躲在那儿靠着墙，轻轻叹了口气。她环视起室内，视线越过房间，捕捉到了明日香学姐的身影。

那天明日香学姐的话猝不及防地又涌上了心头。

那些话从听到的时候就不舒服，很不舒服，但隐约久美子明白自己并不是不赞成明日香学姐的话，恰恰相反，久美子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害怕那些话恰巧是事情的真相。

有时候她也希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够简单一些，可从来都不是的。那就只有自己拉开距离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么堂而皇之地讲出这种话来，香织学姐和晴香学姐，在她眼里又是怎样的呢？

久美子望向站在明日香身后的香织，后者正与优子说着些什么，还有……似乎总是无所事事的夏纪学姐。

正分着神，久美子突然发现夏纪学姐皱着眉头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久美子慌忙移开了视线。

“你那天是因为这个，才问我是为什么演奏的吗？”

丽奈的声音冷不丁在自己身边响起，久美子吓了一跳，往回缩了缩；她之后顺着丽奈的眼神看过去，看见了坐在一边背对着她们的铠冢和希美学姐。

“啊，有那个原因。”

丽奈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起来。

“我还是觉得那样子不对。因为某个人才演奏这种事。”

“啊？这个无所谓啦。每个人都不一样嘛。反正现在她们关系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我觉得就挺好了。”

“我只是说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对，”丽奈歪着头嘟囔起来，“我不觉得演奏应该是为了某个人而去演奏，演奏难道不应该是因为喜欢才去做的吗？”

“所以啊，”久美子抬头拍了拍丽奈的肩，笑起来，“所以你是丽奈嘛。”

丽奈依旧皱着眉，没有说下去。两个人沉默下来，安静地靠着墙。

“但是，有的时候，会希望自己的音乐能被某个人听到。别人的话都无所谓。你可以理解的吧？”

丽奈突然转过头，注视着久美子，一脸认真。久美子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

“嗯。”

“所以如果当时你换种说法问的话，我说不定就有另外的答案了。”

“是吗？”久美子伸了个懒腰，“那会是谁呢？”

久美子懒懒散散地说，突然想开个玩笑，“泷老师吗？”

“闭嘴。”

丽奈的语气冷漠下来，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抱歉，抱歉……所以，到底是想演奏给谁听？”

丽奈叹了口气。

“是为了——”

“大家，准备集合了。”

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肯让她们好好把话说完吗？

久美子一时郁闷地想用头去撞墙，最后想想还是作罢，毕竟这事最好等比完赛再做。她迈开步子，正准备离开，却一把被抱住了。

她花了好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最后伸手也搂住了丽奈。

“加油。”

四周的噪音模糊起来，久美子唯一清晰听见的，便只有丽奈在她耳边温暖的声音。

“嗯，加油。”

久美子觉得口干舌燥，便不再多说话了。感受着隔着几层布料传来的陌生的温度，直到那温度的主人主动抽离开。

丽奈把胳膊搭在她肩上，注视着她，轻轻笑了笑，久美子望回去，一时忘了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是想伸手摸一摸丽奈的眼睛。那一瞬间久美子误以为丽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又或是自己会做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丽奈放开了手，朝小号组走了过去。

久美子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握紧了拳。

加油。

下一曲马上就要吹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