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次日的清晨，晴香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光一点点染亮天空，极度疲惫却又异常亢奋的大脑回忆不起自己是否曾经入眠。
明日香还在沉睡。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然后站在床边，凝视明日香的背影。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刮台风的日子里，她就曾这么躲在被窝里，幻想着这是世界末日中残留的最后一片土地。
那种幻想曾给予她的奇异的安心感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支离破碎了。
因为她逐渐明白，世界末日并不会来。
不论如何，所谓的次日总会到来。
她走的时候，明日香依旧未醒。
晴香把早餐收进冰箱里，给她留了张便条，然后就上班去了。
路过客厅的时候，明日香的行李碍事地横在中央。
晴香盯着那个咖啡色的行李箱看了一会儿，然后绕过了它。
工作的时候，缺乏睡眠的晴香头疼欲裂，莫名的焦躁也从胸中满溢而出，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咽。
然而她还是努力摆出一副笑容，维系着亲切温柔的新人教师形象。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的课程，她准备回家的时候，却看见她班上担任生物股长的学生孤身一人留在教室里。
那孩子正趴在桌子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桌子上摆放着的育虫箱。
晴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进了教室，轻柔地向那孩子打了个招呼。
“竹本同学放学了也还在照看它们么？”
听到她的声音，名为竹本由乃的小女孩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回去继续盯着育虫箱里蠕动的蚕。
晴香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所以也没有再向她搭话，而是默默地站在一旁，陪着她。
育虫箱里的蚕群正在贪婪地啃食着桑叶。肥大的白色身躯在绿叶间扭动着。
不小心瞥到那副景象，晴香的大脑一阵晕眩，胃部涌上一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
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想要按耐住这股冲动。
没想到这个时候由乃突然转过头来，抬起头仰视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苍白的面孔，以一种对于孩童来说过于淡漠的语调向晴香询问，“老师你其实很害怕蚕吧？”
虽是询问，然而语气却十分肯定。
她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晴香一时间愣住了神。
由乃说的没错。
实际上，晴香一直很厌恶蚕。
弱小而丑陋。贪婪地吞食桑叶，而后吐丝成茧将丑陋的身躯包裹起来。即使破茧之后也无法变成美丽的蝴蝶。只会变成丑陋的蛾子，然后早早地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
“明明很害怕蚕，为什么还要允许我们在教室里饲养蚕呢？…老师每次看到这些蚕的时候都会露出很难受的表情呢。”
由乃稍稍歪了歪头，神态流露出些许孩童的天真，却也显现出几分纯粹的残酷。
“那么难受的话，放弃不就好了。”
“.…..”
“老师让我把这些蚕扔掉的话，我就会扔的。”
晴香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孩子。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而由乃就一直这么仰视着她。
过儿一会儿，她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由乃小小的脑袋。
她忍住生理上的不适，慢慢地将目光重新地投到育虫箱里蠕动的那群蚕上。
“因为，竹本同学喜欢这些蚕，对吧？放学之后也会留下来照看它们呢。”
“竹本同学喜欢的话，老师就想让它们这么继续下去呢。”
晴香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她觉得现在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大概并不好看，但是她还是努力地笑了。
“老师是大人了。这点事没问题的。”
“.….是吗.”
被抚摸了一会儿之后，由乃小声地应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去，继续盯着她照顾的那群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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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天，回到家中，晴香惊讶地发现明日香竟然准备好了晚饭。
她一打开家门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走进客厅，发现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
明日香欢快地从厨房里蹦了出来，得意洋洋地向她邀功。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惊愕，明日香鼓起脸颊，装出一副气愤的样子。
“小晴香这是什么表情嘛？！就算晴香不在，我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做饭的啊。”
“.…”
晴香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向明日香。而明日香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夸张到让人一眼就认出来是演戏的生气的表情。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好好..明日香最厉害了。”
然而最后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对于明日香的话语表现出一副冷淡而敷衍的样子。
“什么嘛！小晴香明显是在敷衍我！不相信我一人也可以做饭吗？”
“好好…相信相信。啊，对了，这个厚蛋烧糖是不是放多了？”
晴香一面吃饭，一面和明日香继续着无意义的对话。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被放在客厅角落的行李箱。
那个行李箱并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
吃过饭以后，晴香坐在书桌上写起了今天的教学日记。而明日香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自己的乐谱。
屋子里一片寂静。
这本来应该是晴香早已习惯的沉默，然而今天不知为何，这份沉默使得她烦躁不堪。
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却凑不出有意义的句子。
她偷偷地看向明日香。
明日香全神贯注地读着自己的乐谱。她的指尖一点点地在音符间移动。夸张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的那副神情纯粹至极、淡漠至极，显现出让人窒息的美丽。
晴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明日香的那副身影，或许是因为看得太过入迷，忘记了呼吸，胸中感到了一阵疼痛。
正当她入神之际，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
晴香吓了一大跳，像是被发现的犯罪者一样，她慌慌张张地拿起手机，结果却不小心打碎了放在桌子边上的马克杯。
清脆的破碎声突兀地响彻了整个屋子。
晴香紧握着手机，盯着地上马克杯的残骸，大脑一片茫然。
那是她们开始同居的时候，两人一起挑的情侣杯。
水从碎片的缝隙中流走，流到了晴香的脚底下。
她突然觉得非常难过。
像是冰冷的海水不知从何处灌入，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脚踝往上爬，一点一点地将她吞噬淹没。
视野开始变得朦胧。
散落的白色碎片渐渐变成了蠕动的蚕，艰难地扭动着丑陋的身子。
她头皮一阵发麻，眩晕与呕吐感向她袭来。
海水灌入了她的耳中。
从深海传来的杂音盘旋在脑海中。
她所说过的话语，她所听过的话语，有意义或无意义的，纷纷从深处涌出，吵得她头疼欲裂。
明日香似乎说了什么，然而她听得并不真切。
她没有回应。而明日香也没有走近。
过了一会儿，明日香转过身，背对着她朝某处走去。
明日香的脚步声突然又变得如此巨大，简直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宣示着什么的号角，让晴香感到焦躁不安。
她就要溺亡于这深海中了。
“明日香。”
晴香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叫住了明日香。
她察觉到自己的双唇正在颤抖。二分之一的自己在说着话，另二分之一的自己在一旁注视着。
“我们…..”
明日香停住了脚步，但并未转过身来。
晴香慢慢地将目光转到明日香的背影上。
明日香穿着宽松的衬衣，背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凸起的肩胛骨。
她盯着那朦胧的轮廓。
“分——”
喉咙里吐出那个字的时候，困在深处的疼痛与不甘突然冲破了枷锁，随着血液一瞬间蔓延至全身。
像是要把闷痛的心脏吐出来一样，她开始剧烈咳嗽着。眼泪也随之溢出。
像是渴求着更加入骨的疼痛一般，她踏着洒落在地上的细小碎片，奔过去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住了明日香。
被抱住的那一刹那，明日香微微地抖了一下，然而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沉默地任由晴香的眼泪打湿她的后背。
晴香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然而到了后来，就渐渐变成了嘶声力竭的嚎啕大哭。
晴香一直不愿意承认，她喜欢明日香喜欢得无可救药。
从很久以前开始，直至现在也亦是如此。
一直注视着她，渴望被她注视。
拙劣地装作视而不见，拙劣地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只是和明日香呆在一起，心却自顾自地感到喜悦而又疼痛。
爱意会带来喜悦，然而越是因这份爱意而感到欣喜，与之相应的疼痛就越是深沉。
但她无可救药地连这疼痛都甘之如饴。
她想她明白，这大概只是单方面的迷恋。
她大概会是那唯一一个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被选择的人。
难免不甘。也不想变得太过难看。
正因为是在明日香面前，所以她竭尽全力、掩耳盗铃一般地维系着脆弱的自尊与骄傲。
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笨拙地装作从容淡定，宁死都不愿向明日香说一句“我喜欢你”。
她们相互之间都不曾说过“我喜欢你”。连一句像样的情话也不曾有过。
回想起来，这样的感情大概是扭曲而脆弱的。
明日香的母亲对她说，她是不行的。
不少人都这么对她说过。
实际上她自己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明日香是特别的，而与明日香比较起来，她太过平庸且懦弱。
这样的两人难以被称为相配。
她们的恋情大概不被任何人看好。
或许哪一天，明日香对她感到厌倦。或许哪一天，她承受不住压力。
或许哪一天，她因嫉妒与自卑而变得丑陋不堪。或许哪一天，曾有的爱意都化作让人厌恶的泥潭。
或许早早结束，还能给余生留个好念想。
不应该在一起的理由，她能想到的有太多太多。
而继续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无法放弃。
她无法放弃。
不论如何地深陷不安，不论如何地感到痛苦，不论将会变得如何不堪，不论下场会是如何悲哀可笑，她都无法放弃。
她想和明日香在一起。
直到明日香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之前，直到彻底走投无路、无可奈何之前，她都不会放弃。
她就是这样，无可救药地喜欢着明日香。
像任性的孩子一般放声大哭了好一阵子之后，晴香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了。
她的涕泪将明日香的衬衣弄得一塌糊涂。明日香却只是一直沉默而笔直地站在原地。
晴香最后又将脸贴上明日香的衬衣蹭了蹭，而后才缓缓放开她。
晴香转过身，走回那堆碎片旁边，蹲下身，捡起了一块体积较大的碎片。
她紧紧捏着那块碎片，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对背后的明日香说，“我们…明天一起去逛街吧…得给你买件厚一点的大衣。下次不是要去札幌吗？”
“.…..”
而后便是一阵让人不安的沉默。
晴香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脚底传来一阵麻痹感。
“哈哈哈哈哈——”
突然一阵畅快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明日香莫名其妙地开始大笑起来。她笑得十分夸张，像是眼泪都要出来了。
晴香傻傻地蹲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反应。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阵笑声的含义，明日香出乎意料地从背后抱住了她。
两人顺势坐在了地上。
“晴香，你还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啊。”
明日香将双唇贴在她的耳边，满怀笑意地对她说道。
或许是因为笑得太过夸张了，她的气息还不太稳，吹得晴香的耳朵一阵阵发麻。
这像是晴香第二次被这么说了。
窝在明日香怀里，背贴着明日香颤动的前胸，她突然觉得有点委屈。眼泪又要跑出来了。
她想要挣脱这个怀抱，然而又觉得不舍，最终还是气不过，有些用力地咬住了明日香环着她的手腕。
明日香没有像往常一样夸张地哇哇大叫，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大概没有人会比晴香更蠢了吧，”明日香轻声说道，任由晴香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牙印，只是笑着继续她的话语，“所以，不是晴香就不行呢。”
晴香怔住了。她下意识松开了牙，只是单纯地含着明日香的肌肤。
“我也没有想到哦。毕竟一开始只是因为舍弃了归所，可笑地感到不安与迷茫，想要找个便利的收容所而已。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栽进去。大半是因为当初没有预料到晴香会笨得超乎我想象吧。”
说到这，明日香又笑了。晴香气鼓鼓地再次朝着她的手腕咬了下去。明日香总是这样，喜欢将话说得十分刺耳。然而现在她已不像从前那样，会被明日香的话刺得缩进壳里一动不动了。
“我呢，觉得宣扬着爱至上的人类很可笑。为了乞求爱意而讨好他人，又以爱的名义束缚囚禁他人。卑微、不安又贪婪的那副样子丑陋又可笑。”
“以前总是冷眼旁观，暗自嘲笑着。然而现在，我发现，我果然也是那样的人类中的一员呢。”
明日香缓缓弯下腰，将头靠在了晴香肩上，而后轻轻地，轻轻地在她耳边低吟。
“小晴香，谢谢你选择了我。”
“.…..”
晴香忽然无法抑制自己想要哭泣的冲动。她咬着下唇，微微地啜泣着，然后缓缓地在明日香的怀中转过身来，将沾满泪痕的脸贴上明日香的面颊，伸出双手环住了明日香的脖颈。
“....明日香这是在讨好我吗？”
她小声嘟囔，有些别扭地向明日香寻求着答案。
“唔，是怎么样呢？”
明日香又像往常一样，摆出一副轻浮的样子，狡猾地敷衍过去了。
真讨厌。
晴香低下头去咬明日香露出的肩部。
“小晴香今天变得像小狗一样呢，一直咬我！”
明日香装出一副无辜又委屈的样子，控诉着晴香的行为。
“…..”
晴香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明日香挂着笑容的脸庞。明日香从容地迎接她的注视，还对她眨了眨眼。
“.……明日香，我喜欢你。”
痛哭过后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她用那样沙哑的声音，小声而又坚定地说道。
而后她看着明日香难得一见吃惊的样子，有些得意地笑了出来。
她靠在明日香的肩头，身体因为抑制不住的笑意而不停颤抖着。
虽然还有些许不甘，但是足够了。
她笑得十分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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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爱小晴香怎么可能是BE！
最重要，最想写的部分写完了。只剩尾声了。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