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一)
“你和二班那个路铖,关系很紧张?”
时蒹一直停滞在办公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球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着眼前大波浪的中年妇女笑笑,语气轻巧:“怎么会,一直有进行学习上的交流。”
外面雷声轰隆,高三的冬季,天阴沉沉地酝酿着一场暴雪。
她步履轻快地走出办公室,走前瞄了班主任手中的成绩表一眼,语文第四数学第二英语第三理综第二,很平均的分数,总排名第二,高出T大预估分数线十来分。
路铖的名字没有任何悬念地在她上方一格。三年来不曾变化过的位置。
二班的路铖——有人问过是不是她的双生姐妹否则为何会有这样恶趣味的名字,更多人找出无数她们针锋相对的细节认定是她的宿敌,在最多的那部分人眼中则近似一个金光闪闪无坚不摧的神像。
三天前路铖去B市参加一个竞赛——至于什么竞赛她也不清楚,只是名字复杂拗口又相当符合那位小姐不合时宜的学究气——于是三年来她第一次站在学校的大礼堂以学生代表的身份发言。
百日冲刺。
她走上台时获得比以往路铖发言时更多的掌声,虽则她步伐慵懒倦怠表情带着些许不至于逾矩的不耐,但和路铖亘古不变的面无表情相比,时蒹表现得多少带点烟火气——和所有人一样的倦怠不至于让她过于尖锐不可靠近。
她站在话筒前微微清了清嗓子,按着事先准备的稿子流利地开口:“炎夏将近,百日已到……”
——与我何干。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与我何干,这些话本该是路铖说的,从那个优等生的口中,一字一句平静地流泻出来,路铖甚至不需要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她远远地站在台上就足够催人奋进,可是与我何干?
但她的语调像事先安排好的那样高昂起来,带着点传销一般的味道:“我在此宣誓: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走下台的时候时蒹微微扬着头,背多少有些佝偻——像无数高三学生被教辅书和讲义压垮的后背一样,在噼里啪啦的掌声里回到自己的座位,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
彼时时蒹的同桌叫苏杜,常被调侃能与路铖组成大三角的漂亮姑娘,在体育馆里依然坐在她旁边,胳膊肘轻轻捅捅她,附在时蒹耳边轻声夸赞:“很有激情,比路铖讲得好多了。”
时蒹直起腰板目不斜视:“那是。”
因此她一直带些恶趣味地想着要是他们知道她的演讲稿出自路铖之手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用路铖的话来说——尽管她一定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敷衍一般地评价,“那可真有趣”。
晚自习下课后她和往常一样骑车回家,站在家门前掏出钥匙,门里传来零碎的声音。
时蒹推开门换好拖鞋,书包随手丢在鞋柜上,趿拉着毛绒绒的拖鞋走进灯火通明的餐厅,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喝着排骨玉米汤的女孩。
“你回来啦。”她举起手打个招呼,转向坐在另一边的母亲,“妈,帮我倒杯水,谢谢。”
“先坐,我给你盛汤去。”母亲笑笑,走过她身边压压她的肩膀,“路铖刚到家,你们聊。”
时蒹听话地坐下,在女孩的对面,一双晶亮瞳孔盯着她:“刚下晚自习?”
“灭绝师太今天拖课了,回来还有作业,”她挠挠长发,右手食指有规律地敲着桌面,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凑过去,“对了,路铖,你们做了物理专练四吗?最后一问借我看看咯,有点卡住了。”
“题目数据可能有点问题,按照条件得出的结果非常荒谬,”路铖面不改色地喝汤,慢条斯理地放下汤勺,“我把3.8改成0.38了,你按照这个条件再试试,会合理一些,不过是个不太对劲的分数,如果按照0.39算的话可以得到整数解,应该是正确结果。”
时蒹吃完饭做了三条填空题后路铖结束了晚餐走进卧室,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打开另一盏台灯,从书包里掏出一沓草稿纸和一张讲义低头开始工作。
“喂,路铖。”时蒹喊她。
“怎么?”女孩厚重的齐刘海盖住眼睛,在讲义上投出一道灰黑阴影。
“没什么……哦对了,你们竞赛怎么样?”
“乏善可陈。”她做的好像是时蒹没见过的讲义,或许该在页眉印上个“年级第一专用”之类的字样,一堆让人发晕的公式从路铖笔下流泻,一撇一捺极其张扬,数字的每一勾都会带出小小的锋芒,和她那张“性冷淡脸”(千真万确,时蒹第一次从她们班同学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时觉得恰当极了)以及死水一样波澜不惊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哦。”她也没什么话可接,虽然两分钟前她还想跟路铖说说她的演讲稿真是虚伪又精彩,或是百日冲刺以来学校真是一天天不得消停,试卷像雪花一样哗啦啦地飞,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避免写作业而不被班主任抓去喝茶。
不过时蒹已经习惯了这种和路铖对话时冷场的尴尬,她甚至不认为这是尴尬——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大概无药可救的交流障碍症并沉默着和她一起刷题,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喂,路铖。”五分钟后她再次尝试,“你真的想学天文?”
“我真的想学天文。”和路铖对话最大的痛苦在于无趣,你收到的回复像个人工智能自动回复的结果,僵硬地照搬你的句式,偶尔还会产生自言自语般的错乱感。
“好吧真羡慕你们这些目标坚定长期不改的人啊像我这种茫茫世界中找不到一个方向的咸鱼简直惭愧……”
路铖没有回答,她自知说漏了嘴,清了清喉咙试图带过这个话题:“清明也快到了吧,不知道今年放不放假。”
“还早着呢。”女孩抬头看向苍白的日光灯,视线交汇于无限的远方,灯光下一缕细软长发从耳边垂下悠悠晃荡,像一弯新月发着淡淡的光,“清明还早着呢。”
时蒹整个高三最大的噩梦来自于早起,或者说每天当她神游天外眼神呆滞地从床上挺尸再痛苦地沿着梯子从上铺下床看到下铺连被子都叠得规整时那种懊恼感,推开门走几步就能看到路铖在晨光熹微中刷牙洗脸,眼神清醒得好像她每天足足有十小时睡眠。
每到这个时候,时蒹都分外、尤其、特别觉得自己宛如一条咸鱼。
然后她们一起等公交,就像她们从小学三年级时就一起做的那样,开始是213路,初中时变成824路,高中又换成571路——这些该死的数字不代表任何意义,只是记录着多年来她每个早晨的昏昏欲睡头痛欲裂和对比下路铖的剑眉星目超凡脱俗——她还很讨厌路铖每早一首诗的习惯,说出口的理由叫做“路铖你的语调根本不适合读诗从头到尾没有抑扬顿挫感情起伏”,但事实上是因为路铖的每日一诵让她的自我厌恶感达到顶峰,她从来不能清醒地把握任何一个早晨。
从这个角度来讲,Y中大部分学生老师的猜测不无道理,时蒹不喜欢路铖,尽管理由并不是愚蠢的排名——好吧,退一步说,她确实不能百分百笑着接纳路铖每次都在自己之上的排名,但至少能有百分之九十,甚至九十五,绝大部分情况下,她并不介意愚蠢的排名——只是在路铖身边时她难以感到平和,总是焦虑、不安、烦躁如困兽,哪怕用同样的速度做同样的讲义也无济于事,在路铖的衬托下她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是在浪费生命。
六站之后路铖喊她下车,她们同行二百米,然后在校门口分道扬镳——学校安排教学楼时带着点恶趣味,高三单双号班级分开位于东西两侧的教学楼,她在一班,和路铖分别在各自的教学楼顶层遥遥相对,如果隔着一整个操场和大道也称得上遥遥相对的话。
“时蒹时蒹,专练四最后一问你求出来了吗?”书包碰到桌子的一瞬间她就被苏杜扯过去,“我算出来的那个结果简直可怕!It's horrible and terrible!”
“路铖说可以把题目数据改成0.38,那样算出来的结果是239/117,也可以改成0.39,直接得2.”时蒹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讲义推过去趴在书包上,“啊困死了我要睡一觉,老李来了喊我。”
“行行行你睡。”苏杜头也不抬,“话说回来路铖是不是就住你家楼上啊?什么题目都能路铖说路铖说,还是你们隐瞒了真实感情其实每天都要通半小时电话?”
“尽瞎想。”时蒹撇撇嘴,眼睛沉重得睁不开,“不过是从小一起玩,熟悉点而已。关系也就这样,你和三岁时隔壁家的小姑娘能有多深厚的革命友谊啊?”
“我和三岁时隔壁家的小姑娘革命友谊还真挺深厚。”苏杜翻了个白眼,“好歹十几年的交情,过硬的感情好吗兄弟?”
“对啊,十几年的交情,最后都跟生日歌似的了。”
“这什么鬼比喻?”
“年年都能听到但谁会喜欢到有事没事哼首生日歌开心一下啊。”
晚上她在教室里做数学题,倦了就抬头看星星,座位一直靠窗,伸手就能抓到月亮,时蒹偶尔恍惚觉得天空很近而大地很远,她漂浮在一个安静的真空玻璃瓶里,只有日光灯灯源充斥,周围人都不存在。
这种想法让她愉快又有点害怕,有点像小时候去路铖家听夏蕾阿姨讲故事,为了制造氛围阿姨常常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光全部关掉,只留一根蜡烛无声地燃烧——那种最老式的红色蜡烛,长长的一根,隔在她们和夏蕾阿姨之间,她模糊地感受到一种宁静的氛围,又因为黑暗感到害怕,所以她总是会去牵身边坐着的路铖的手,牵到后用力握着就好像无所畏惧了。
但现在路铖不在她身边,牵苏杜的话大概会被那姑娘当成自己发疯,所以她神游天外时只能一边飘飘忽忽一边惴惴不安。
她在两道大题的空隙间抬起头,一道弧光划过天际。
——流星。
这在她称不上短暂的读书生涯中还是第一次。寒暑假时路铖总会根据天文学家们的预报在流星雨来临的晚上整夜不睡,托那位小姐的福,即使是对此毫不关心的她也有幸一起见证过从英仙座到双子座的各种流星雨。但在学校,她不得不承认这是第一次,时间尚早,还没到深夜,已有亮弧划过天际。
她等了几分钟,仅止于此了,一颗偶然的流星偶然路过地球,没有携着更多征兆,于是她低下头继续做题。
日光灯在头顶冰冷地燃烧。
回到家时她简单向路铖提起晚上看到的流星,女孩胳膊撑着桌子望向窗外,这个姿势让时蒹有点害怕,找不到视线的焦点,路铖好像凝视着一片空茫,在她无法抵达的无限远的远方。
——几乎和夏蕾阿姨的眼神一模一样。
而这是不详的。
“路铖?”她试探性地戳戳女孩子,喊她的名字。
“这个冬天真长。”女孩收回目光,悠悠叹了口气,眼神重又落到化学讲义上,“做作业吧。”
时蒹的冬天在一场模考和数不清的月考周练每日小测中过去了,她很满意地看到自己的排名趋于稳定,即使是在年段范围内也永远在二到五的区间内滑动。
高三那年稳定压倒一切,因此那几个月的记忆于她而言只剩下雪花一样飞满教室的讲义和排名,课间和苏杜有一搭没一搭的段子,给每个老师起了玄机深藏的绰号每天乐此不疲地传小纸条说黑话,再一脸正直地面对班主任的谈话保证保持这个势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祖国的将来添砖加瓦做贡献。
以及不知何时来到的春天。
每个春天对时蒹而言都是一场灾难,她眼睁睁地看着日子从立春到雨水惊蛰春分,最后晃到清明。
清明那天学校大发慈悲放假半天,各科老师也分外仁慈地没布置作业。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一大早她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被父母塞进车里,坐在路铖旁边的空位,驶向市郊。
这个时候她不知该如何与路铖对话,安慰显得肤浅,讲笑话又不合时宜,日常琐事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所以她只能沉默。
路铖在她父母的墓前放一束白玫瑰,他们坐在车里等她,女孩会停留一会儿——不是很长的时间。她不像在和逝去的父母对话,只是蹲坐在那块碑前冥想而已,然后她在草色流动间起身,安安静静地回到车上她原来的位置,托腮看向远方。
每到这时,时蒹会格外想念夏蕾阿姨,幼时的她尚且能凭直觉笨拙地安慰小女孩,但长大后的路铖愈发像精致的陶瓷娃娃,哪怕拥抱都要顾虑易碎,于是她分外希望幼年记忆里一头长发面带微笑地给她们讲故事的夏蕾阿姨还在,摸摸她的小女孩儿的头发再扯扯脸蛋,像很久以前一样语调轻快地询问发生了什么,并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振作起来。
就这方面而言,时蒹承认,自己弥补不了夏蕾阿姨离世带来的空缺——谁都弥补不了。
四年前刚住进她们家的路铖相比现在与她更亲近些——相对应的,也更容易安慰些。
不过她回忆起来,猝然失怙的少女那段时间迅速消瘦下来,套在空荡荡的T恤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看人的眼神总带着警惕和惶然,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挨着为数不多还和她残存着联系的时蒹。
路铖的父母死于一次地质考察,在她们初二刚开学不久的一天。
时蒹记得那天命运给出诸多预兆,早上出门时她在门槛处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路铖在公交车上低头蹙眉突觉心悸,随手打碎的一只玻璃杯、教室里不知何故骤然暗了两下的日光灯、物理课上没头没脑闯入最后被困在风扇外罩里的蝙蝠……
然而再多的预兆都不足以将那个消息铺垫完全,晚自习路铖被喊出教室时她坐在位置上转笔,想这不过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例行谈话,可那个晚上女孩儿再没有重新走进教室。
留给彼时尚未过十四岁生日的路铖的不过是一间房两盒骨灰一书架矿石,以及为数不多的堪堪够她生存到成年的积蓄。
路叔叔和夏阿姨的葬礼迅速地举行,受邀的是一圈时蒹此前从未见过也没听路铖谈起过的远房亲戚和生前为数不多的好友,那天下午Y市出奇地热,太阳异常刺眼,阳光强烈得不像已经入秋。
路铖站在人群的中央,面对她父母巨大的遗像,女孩儿固执地选了两张年轻时的照片,毕业不久的年纪,两人都笑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预备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大有所为,也似乎随时都能走过来将手搭在他们的遗孤肩上,像往常一样带她回家。
时蒹随父母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天异乎寻常的热浪下的路铖,一身黑衣被阳光烤得边缘几近虚化,可她静静地立着,似乎浑然不觉周围的嘈杂。
时蒹想走过去牵她的手,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摸到一手冷汗,但她觉得这时应该有个人走上前牵她的手,或是抱住她,或是带她回家——总而言之,他们绝不应该让路铖孤零零地站在烈日下,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像是被世界抛弃了的背影。
路叔叔立好的遗嘱将唯一的血脉托付给了中学起便相识相知的时家夫妇,下笔的该是夏蕾阿姨,提到这孤女时万般柔情:“我不知何时何处可能遇难,若能为地质事业奉献二三便死不足惜,割舍不去的唯路铖一人,念其年幼怕生,若我不幸丧生,恳请时恺荣、纪昀隐夫妇代我将她养育成人。”如此一来小女孩的去处确定无疑,饶是这般时蒹仍能听见葬礼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叽叽喳喳地谈论路铖的归属问题,不约而同地先感叹两句“真可怜”之类,再状似不经意地描述自己家数不胜数的问题烦恼,最后客客气气地表示虽然想领养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保持现状就可以了。
她不知处于风暴中心的路铖听到的又是怎样的情形,但就传进她耳朵的那些话语已足够触目惊心,于是时蒹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无视人群的目光走向依旧静默地站着的路铖。
她触到女孩儿的手时没有摸到想象中的一手冷汗,但路铖的皮肤在那天的阳光下格外冰冷,冰冷得像她父母留下的那些了无生气的矿石,像灵魂已经不属于人间的鬼魂,像失水过多而难以流下的泪。
“路铖。”时蒹喊女孩的名字,悄悄地捏了捏她的手。
路铖仍旧平静地站着,从她脸上甚至看不见悲恸,只是麻木地接受至今为止命运送给她的一切幸或不幸。
人群的交流声潮水一样向她蔓延,盖过脚面升过膝盖延至脖颈最后覆没头顶,她在海水中悬浮,死物一般等待吞噬或腐蚀。
为什么有人在喊我是谁好烦其他人在说什么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哪里都不去不用你们领养所以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还有什么要紧为什么我还活着。
“路铖。”时蒹喊的更大声些,试图从她脸上唤醒些表情。
从今往后她的路上没有导师没有同伴,黑夜也要她自己摸索前行,此前畅想过的未来通通消失不见,代之以冰冷的残酷的现实,随时会从她身上碾过,尸骨无存,就像她丧生于野外的父母一样。
“路铖!”时蒹放弃了握她的手的努力,慢慢退到她身后抱住她,女孩儿的身子抖得像一片落叶。
有人走了过来,冲破海水一样的人群,她从潮水中被捞起,由头顶至脖颈然后是膝盖最后到脚面,那人无视了人群划出的安全距离,从背后一把抱住她。
“我在这儿啊路铖。”女孩紧紧箍住她,扶着她一点一寸地慢慢站起来,她的脊背感受到女孩的心跳,一声一声笃定地贴着她的脊骨。
“我在这儿呢路铖,不用怕,路铖。”她从死一样的寂静里转过头,对上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时蒹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头发,复读机一样一遍遍重复着,“我在这儿呢,不用担心,路铖……”
路铖用了一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回过神,僵死的意识苏醒,女孩的面容在她眼中逐渐清晰。
我在你眼中,看到这世界。
原来我并非孤身一人。
“跟我回家吧。”时蒹再次牵住她的手,用力握住,坚定不移地迈出步子。
“抬起头啊路铖,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让他们看看,你才不是孤儿,你要跟我回家的。”
她于是听话地抬起头,跟在女孩身后,堂堂正正地走出人潮。
外面的世界前所未有地寥廓空茫,阳光一瞬间刺得她闭上眼睛,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路铖,路铖你别怕,哭出来就好了……”女孩儿陪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没关系的,哭出来就好了。”
“外面……阳光真刺眼啊……”
那时的世界于路铖而言是莽莽荒原,随着血亲的骤然离世这世间曾给予她的零星温暖消失不见,走到哪儿都是茕茕独立形销骨立,苍白得像一张可以被风任意吹下楼的纸片。
因为她所熟悉的那个计划好了的与一般姑娘别无二致的世界一夜间骤然崩塌,一场泥石流卷走了她仅剩的两个亲人,一同带走的还有她先前幻想过的俗气得无药可救却透着股烟火气的未来——升学、工作、结婚、家庭、平静的死亡。
于是将她从黑暗中捞起的时蒹便成了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路铖借助女孩的存在确认自己的存在——在这片苍茫的莽原上,她毕竟还能找到一棵倚靠着暂时喘息的树。
所以,在时蒹的记忆中,那段时间路铖几乎成了自己的影子,欢笑哭闹都被压缩到最低,她用日渐瘦弱的体型将自己稀释成了人群里的一滴水,沉默寡言到难以察觉,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时蒹,离开两米便陷入灵魂出窍般的惶惑不安。
在高三的清明回忆初二的立秋隔了不知多久,久到足以让曾经的密不可分报复性反弹为现在的貌合神离,时蒹再扭头看坐在自己身边安静规矩的路铖时难以寻觅到那时那个孑然一身的小女孩的一丝半毫——与之对应的,她也没有勇气像以前那样给她一个拥抱,借此说明她并非孤身一人在战斗——因为,她现在确实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