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那個，久等了…」

我拉開試衣間的門簾，害羞看向正對著我溫柔微笑的伴侶。

「這件看起來也不錯呢。」

千歌音走上前替我整了整衣領與裙擺，我不自在地承接這些像是服侍的舉動，感受著被疼愛的幸福與侷促不安。

對，千歌音…

如此美麗而溫柔的女子現在和我正交往著，是我深愛的伴侶，我的伴。

伴…

每次一想到這個字就無法克制地面紅耳赤。

不知道為什麼，比起女朋友、情人、愛人的稱呼，我更喜歡「伴」這個字，有種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能陪伴在彼此身邊長長久久的感覺。

幸福的枷鎖、美麗的羈絆。

「怎麼了？」

一回神突然發覺千歌音正帶著有些疑惑的笑容看著我，像是看到什麼可愛動物般瞇眼笑著，我突然感覺整張臉熱了起來。

「沒、沒有…。千歌音覺得這件好嗎？」

「嗯…這件還不錯，但我想應該還有更適合的，我們再多試幾件好嗎？」

「嗯！」看著她期待的雙眼，我有精神地應了答，轉過身走回試衣間後才露出掩飾之下的一絲落寞。

為什麼千歌音這麼重視乙羽小姐呢？

我伸手緩緩解下身上的衣帶，想起稍早以前發生的事情…

認識千歌音之後，每天下課我們都約在圖書館旁的一處涼亭見面再一起走路回家，即使承認了彼此戀人的身份也不例外。那是個位置有些偏遠的地點，四周被杜鵑花叢遮蔽而顯得有些隱密，但是我們約在這裡不是擔心被誰看見，而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涼亭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一種會讓人胸口微微振動的莫名感受。這感覺，與第一次見到千歌音的感覺很相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懷念，卻遍尋回憶也牽引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今天，千歌音卻一反常態地在教室外等我，亭亭的身形、美麗的容顏令經過的人們都忍不住再三回頭，而這份溫柔與美麗卻只屬於我。…是不是人在擁有巨大幸福的時候，就會開始恐懼失去呢？即使總是忍不住為了能夠擁有千歌音的心而自私地雀躍不已，卻也同時恐懼著神會起了妒忌之心將這份美好狠狠奪走。不過——

我望向千歌音揚起燦爛的笑容。

就算神要阻止我們，我們一定也會緊緊牽著彼此的手不放吧？！

「千歌音妳怎麼跑來了？」我開心地迎向前去，自然地勾起她纖細的手臂。

「因為想要早點看到妳。」千歌音朝我微微一笑，毫不掩飾的情意讓我的臉微微發燙。

「唔…謝謝…」

「謝什麼呢，傻瓜。」她疼愛地摸了摸我的頭。「姬子晚上有空嗎，能不能陪我去買禮物？」

「好啊，千歌音想要買什麼禮物？送給誰？」好難得聽到千歌音要買禮物送人啊，一定是對千歌音來說很重要的人吧！？

「我想要買一件洋裝送給一個朋友，一個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總是陪伴在我身旁的朋友。」

「原來千歌音也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啊！」

「嗯。她叫如月乙羽，在我七歲時來到姬宮家成為姬宮家的女侍，打理我所有的生活起居。因為她前陣子受傷住院，所以姬子還沒有見過她。」

「疑？所以乙羽小姐大我們很多歲囉？」

「呵，不是的，乙羽只長我們一兩歲而已。」

「欸？！這樣的話，乙羽小姐不就從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在千歌音家工作一直到現在？」

「嗯，在我父親那一代，如月家似乎與姬宮家有著某種協定，所以乙羽從小就被父母送到姬宮家接受女侍的訓練，並且被我父親安排在我身邊處理一切大小事。對我來說，她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千歌音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像是憶起了什麼我來不及參與的過往，我的心頭突然冒出些許陌生的情緒。

「原來如此啊…」

那麼乙羽小姐一定和千歌音共同經歷了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吧？

奇怪的畫面浮現腦海，我隨即用力搖了搖頭。

別亂想了！

既然乙羽小姐對千歌音來說是這麼重要的人，那一定要幫千歌音挑到好禮物才行！

「那千歌音，我們趕快去挑一份適合乙羽小姐的禮物吧！」

「呵，好。」

我振作不小心略為消沉的情緒，勾緊千歌音的手臂，充滿活力地拉著她向外走去。

來到冬季，行道樹早已枝葉凋零，冷颼颼的風毫無阻攔地撲面而來，才顯得活力充沛的我馬上經不起寒的往千歌音身上縮了一縮，還打了個哆嗦。而她，朝我笑了笑，解下她脖子上的圍巾，伸手將我倆圈繞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頓時覺得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連心也暖和了起來。

嘿，千歌音，妳知道嗎？

我覺得自己好幸運能夠擁有妳的疼愛，

我已經喜歡妳喜歡到無法呼吸。

因為知道妳有多麼在乎我，所以不想將私心的煩惱帶給妳。

妳喜歡的我都想要喜歡，妳在意的我也因妳而在意。

嘿，千歌音，其實我都有在心裡偷偷許願喔！

每一天當我睡醒見到第一曙光亮的時候，我就會在心裡默唸著：

我要成為更好的人，帶給妳幸福，永遠和妳在一起。

*****

結果，原本以為我只是陪千歌音挑選適合的衣服，沒想到卻變成試穿衣服的模特兒。

「…這件似乎剪裁沒有上一件合身，再麻煩姬子把它換下來吧。」

「疑？好。」我有些疑惑地應了答，轉身走進試衣間望著鏡中的自己。

這已經是第十件了吧？

身上這件一字領的紅色洋裝是我偶然發現的，剛看到時雖然覺得很好看、質料也很好，但發覺標價很高後就決定先放回去，看看有沒有其他更適合的選擇，沒想到千歌音卻笑笑地接過手，說試試無妨，然後便推著我進了試衣間。穿好衣服出來後，千歌音凝視了我好久，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原本以為這次應該選到了千歌音覺得適合的衣服，沒想到還是…

「其實很好看啊…」

我愣愣地看著鏡中一樣有著發愣表情的自己。

對方是什麼樣的女孩子，會讓千歌音覺得這件衣服也配不上她呢？

明明告訴自己不要去猜測了，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腦袋。

雖然千歌音本來就是個做什麼事都很認真的人，但第一次見到千歌音這麼認真地挑選東西。不像是以往為了想把事情做好的榮譽感和責任心，而是很用心很用心地在思考對方需要什麼、想要什麼地挑選著。

從小一起長大，隨時都在千歌音身邊陪伴打理一切的朋友啊…

她對千歌音來說一定很重要吧？

胸口那種悶悶的感覺又冒了出來。

明明知道千歌音對我的感情，但想到自己無法參與的過往卻有另一個女孩與千歌音共同經歷了所有，像是兩人擁有著旁人怎麼樣也無法進入的私密一般，心裡還是會有種酸酸的感覺——那種酸酸的、忌妒的感覺。

覺得，真是討厭這樣的自己…

「啊——！」背後突然傳來門簾快速拉開又拉上的聲音，我嚇了一跳正要轉過身時，一雙雪白纖細的手已經從我身後穿過，輕輕環抱住我的腰。

「 姬子，是我…」一股熱氣從我耳後傳來，中斷了幾乎已奪口而出的驚呼，也讓身體感到一陣酥麻。

「感覺姬子在裡面好久都沒有聲音，有些擔心就進來了，嚇到妳了嗎？」

「對不起，我沒事，讓妳擔心了。」

「姬子是不是累了？累了我們就不要選了，回家休息吧。」

還是那麼好聽悅耳的聲音，既誠懇又像在戲弄般地在我耳邊訴說著。敏感的我忍不住縮了縮身子，卻與身後的她更加靠緊，呼吸變得莫名急促起來，腦袋一片空白。

「千歌音…」我虛弱地輕聲呼喚，伸手覆上了環繞於腰間的雙手，溫熱的氣流頓時由掌中傳遍了全身，揚起了歡愉的脈動。

「嗯？」千歌音低頭將臉靠在我的頸肩呢喃，微呼呼的鼻息乘著她獨有的香氣一縷縷撲向我，惹得我更加滿臉通紅。

「我喜歡妳…」明明知道這樣不夠、遠遠不夠，卻怎麼想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來表達我心裡潮湧而來的感受。

「我也喜歡妳，我的姬子。」聲音中含著笑意，千歌音抬起頭溫柔地親吻了我的後腦杓，臉龐燙熱的我瞥向穿衣鏡中的自己，迷茫雙眼中那潛藏於內心的不安昭然若揭。

「那…千歌音也喜歡乙羽小姐嗎？」我低下眼眉偷瞄了千歌音一眼，侷促不安地問。

明明知道不該問，卻還是忍不住問出口；明明能夠感受到千歌音的心意，卻還是想要從千歌音口中聽到明確的答案才能安心；我真是個糟糕的女生啊…

「也喜歡呢…」不假思索的正面回應讓沒有心理準備的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也對呢！

畢竟她們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會有感情也是很自然的吧？

「是嗎…」我勉強勾了勾嘴角，難掩失望地垂下頭。

「但是和對姬子是完全不同的喜歡。」

千歌音和緩的聲音像是蘊藏了無限的溫柔，環住於腰際的雙手緊了緊，像是察覺到我的失望而心疼地安撫著我。

「對乙羽的喜歡是對家人的喜歡，是能夠包容彼此的過錯、信任對方會站在自己這一側的喜歡；對姬子的喜歡是對愛人的喜歡，是想要深深了解姬子的一切，即使這份愛會帶來煎熬與苦難也心甘情願的喜歡。」

煎熬與苦難…

是啊，不論會發生多少煎熬和苦難，為了千歌音我都願意承擔，也同樣相信著千歌音。

只是…

「我知道千歌音的心意，真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明明相信著千歌音，卻在想到乙羽小姐知道很多千歌音的過去，還有千歌音這麼用心幫乙羽小姐挑禮物時，忍不住…」

「姬子忍不住吃醋了？」帶著笑意的直白讓我倏然羞愧的無地自容。

「對不起，是我不好…」

「我很喜歡姬子吃醋的樣子呢。」放柔的語調中沒有趁機調侃的意思，只有滿滿的疼愛與憐惜，原先有些緊繃的身子登時鬆了下來。

「疑？」

「雖然我也相信著姬子、感受得到姬子對我的感情，但看到姬子為我吃醋的樣子還是打從心底感到開心。因為，看到姬子為我吃醋讓我覺得我在姬子的心中擁有一個重要的位置，不會輕易的讓另一個人介入我們之間。也許…也是因為我太喜歡姬子了，所以不想要留有任何縫隙給別人，所以也同樣期待姬子這麼看待我，希望我是姬子一個人的，沒有人能從姬子這裡帶走我一絲一毫的感情。」

她看著鏡中的我輕輕訴說這些她習於隱藏的心緒，這些她覺得似乎過於自私不該存在的思緒，帶點害羞卻言語真摯。

「所以…千歌音是因為想要看我吃醋，才帶我來挑乙羽小姐的禮物嗎？」

我沒有多想直覺地說出心裡聯想，沒想到鏡中的千歌音聽了臉倏然一紅，原先雪白的膚色襯上紅潤的面頰顯得更加美麗動人。

「嗯…原本是因為姬子和乙羽的身材差不多，所以才想請姬子幫這個忙，但是…的確也有一些想要看看姬子會有什麼反應的想法在裡面…」

呵，原來千歌音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啊！

看著鏡中低望著地面有些不知所措的千歌音，突然覺得她好可愛，好想要把她抱在懷裡細細疼愛著。

「那千歌音喜歡我的反應嗎？」我轉身把頭埋進千歌音的懷裡，盡情呼吸她身上舒服的香氣。

「喜歡…但也覺得有些心疼…」

「和千歌音在一起就什麼都不疼了…。」我伸手撫摸心愛之人的臉，一陣感動湧上心頭。「現在的我很感謝乙羽小姐，感謝她在我還沒出現前陪著千歌音度過那麼多日子；感謝她讓我再一次體會到，千歌音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如果人總要在失去之後才能夠明白擁有的可貴，那我寧願在失去之前不斷提醒自己，能夠牽著妳的手、待在妳的懷裡是多麼難得的緣份與幸運。」

「…如何讓妳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千歌音凝視著我像在吟詠一般細細訴說著，這場景似乎和過往某段記憶重合，我感到一陣迷茫。

「一棵開花的樹…」

詩名毫不費力地脫口而出。是席慕容的詩吧？

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哪裡聽到這首詩，卻能感受到它在內心存有的重量，沉甸甸的，像是航載了許多故事的船隻，在心海之中來回飄盪。

「姬子聽過這首詩？」

「嗯…」我輕聲續道。「佛於是把我變成一棵樹，長在妳必經的路邊，陽光下慎重開滿花朵，朵朵都是我前世的企盼…。」

詩還未盡，我倆卻都安靜了下來，不發一語。

時空突然凝結，天花板上空調的聲音、呼吸的聲音以及隔壁間整理衣物的窸窣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

「…千歌音，不論在哪一世，妳都是以最美麗的姿態存在著。」我笑著望向千歌音輕輕地說。

是的，我知道，沒來由地確信著。

「呵，姬子怎麼知道呢，難道是曾經穿越前世偷看過？」千歌音親吻了我的額後笑說。

我靜靜凝視千歌音的眼睛，那雙令我無法移開視線的燦藍雙眼，這時深邃的像是帶領著我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我知道的，千歌音…我知道妳一直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

意識似乎有些迷茫了，我不禁喃喃囈語著。

無論富貴或貧賤、年輕或蒼老，親愛的妳一直是以最美的姿態超脫世俗地存在著。

聲音自我的靈魂深處傳來，身軀剎那彷彿不屬於我。

意識浮於半空，唇瓣尚未閉合，既遙遠又懇切的告白，迴盪於彼此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