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
001
时隔多年,李不语已经忘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路一诺是什么时候了。
她有几个选项,可确认与否毫无意义。
比如可能去辩论队面试时路一诺就是那个听她冗长发言的人——她记不清那天面试她的学姐的面容了,可概率上讲,有1/12的可能性是路一诺在她前面坐着,隔着一张桌子,低头笑笑写下她的序号和名字,再漫不经心地从她的发言中抽出三两关键词记下,模糊地评分决定她的去留。
比如更早之前院内开学典礼各社团的宣传视频中,路一诺或许是学生会哪个部门的——她并不能确定,但有可能。而在辩论队的视频中则一定有她,只是她早已记不清那天看的宣传视频了,也委实不好意思向学长学姐开口要当时的片源,所以别说路一诺,整个辩论队在她脑海中都轻飘飘地毫无印象。
再比如她去城设院看秦诗月的第一场比赛,那时还在军训,她总算记得点时间了,自己穿着一身肥大的军装跟几个同级生一起走到城设的院办,路一诺是那场比赛的带队老人之一,后来秦诗月和她混熟之后提到第一场比赛总是表情惊恐强调差到连一诺学姐都生气了,可她只记得城设的教室分外狭窄逼仄,空气都无法流通,那身军装套在身上闷得她几近窒息。
所有的这些当然都无从考证,谁也无法证明给李不语面试的是谁、辩论队的宣传片源里路一诺出场了几秒、那场糟糕透顶的对城设的比赛李不语到底有没有听学长学姐点评。所以回忆这一切除了让她觉得自己和路一诺的相识时间可以前推一些再前推一些之外毫无意义,甚至“相识”这个词也并不准确,因这三种情境下她应该只是见过路一诺的样貌看过她的名字听过她的声音,算不得彼此认识。
可后来李不语老是怀疑,即使以后过去很久了,她和路一诺到底有没有相识过,那点浅薄如杯底水渍的交情到底算不算“相识”。
她觉得要是用严格的意义区分的话,路一诺怕是这辈子都算不上认识她,所以她宁愿放低标准,将彼此见到的第一面称作相识——这也算她给自己的回忆强加的意义。
李不语第一次对路一诺有印象是在某场校赛的练习赛上,她记得分明——甚至过分分明,让她不禁怀疑是自己记忆使然还是后来有刻意修补的成分。
但总而言之她记得那天是在院办312室,日光灯的光源冷得过分,她被喊去帮忙计时,路一诺给校赛那只队伍打陪练,两队人坐在会议圆桌两侧,而她,一个不够资格的新生,由于充当主席的缘故反而坐在最前端,手边还摆着两瓣黄澄澄的柚子,整个312室都弥漫着一股微苦的清香,她还记得路一诺坐在她左手边,反方三辩——这也不大寻常,她一向是以二辩见长。
那场比赛校赛队多少有点用力过猛而显得霸道甚至不可理喻,过分的言辞显而易见地踩到路一诺某个雷区,于是她的陈词时间内情绪激动语速飞快,无视时间限制疯狂炮轰,两分钟结束时李不语无可奈何地出口打断:“反方时间到。”
路一诺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往下说,一字一句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李不语尴尬地不知道该不该再提醒一遍。
超时45秒时她终于无可奈何地敲敲桌子:“反方时间到。”
路一诺停也不停地接着往下讲,而她拉高了嗓子:“反方时间到。”
总要打断辩手发言实在尴尬,何况那时她和路一诺一点都不熟,可为了规则她不得不这么做——后来才有人告诉她院内练习赛时为了锻炼上场队员陪练队可以不用计时的。
路一诺咬咬嘴唇,扭头看她一眼,终于坐了下来。
练习赛结束后她和徐翎一起送路一诺回宿舍——这个场景总让她觉得恍惚,好像那天不应该这么做,她有千万个理由不这么做,比如她大可留下听点评,比如身为新生她完全没有送学姐回宿舍的义务,再比如彼时别说路一诺了她和徐翎都尚未相熟走在一起简直没有道理——可最终这千万个理由都没有阻止她恍恍惚惚地跟着路一诺走出那间灯光过冷的教室,用个好听点的说法这叫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但李不语更乐意将这一晚称为孽缘的起点。
路一诺还带着点辩论场上的不满,下楼梯走得很急,前脚掌重重着地后脚跟虚虚点地,李不语和徐翎在她身后跟得勉强。
“一诺学姐今天生气了?”徐翎附在她耳边,“我们要不要说些什么?”
当然该说些的,这样太尴尬了,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们觉得今天的练习赛怎么样?”路一诺突然回头看她们,楼道里的日光灯大约有些接触不良,在她头顶明灭闪烁,给她一头乌黑长发镀上一层毛绒绒的边。
“正方太不讲道理了。”徐翎松了口气,语气轻快,“虽然学长学姐都很厉害,但真的太霸道了,定义几乎无所不包……”
“不语觉得呢?”路一诺又看向她,微微歪了歪头,冲她笑了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和徐翎差不多……”李不语吐吐舌头,“我是不太认同正方观点的,太不真诚。”
“所以我们就不讨论比赛吧,曼荻本来想让我给你们讲讲的,可这场有什么好讲的?”她耸耸肩摊开手,“话说回来,你们今年不住枫园对吧?”
“改住桂园了,条件特别差……”于是对话顺利地进行下去,对桂园丧尽天良的条件的抱怨足以支撑她们走出院办走上绝望坡走过枫园那条崎岖坎坷的林间小路,而她们的聊天内容极其琐碎,不值得被铭记。
但那天的月色特别好,头顶的香樟和女贞树婆娑作响,没装路灯的小路上没有其他人,乔木疏淡的影子投在地面,枝叶交叉成一幅剪影,月华顺着路一诺的侧脸轮廓流泻,初秋的风在她们之间穿梭,李不语抬头看着头顶天空,朗月当空清风徐来,路一诺和徐翎谈着她们都喜欢的美国队长钢铁侠,她插不上话。
月色好得让她忍不住想拍照,就是身边两人的谈话声多少有点破坏意境。
她心烦意燥地甩甩头发,想将这两人的声音从耳边过滤掉。
上述事件让李不语(不管是不是一厢情愿地)认定,最初她对路一诺是没什么一见钟情的好感的,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从最开始起她在学长学姐中就是偏爱路一诺的——或许是源于路一诺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云淡风轻的笑容、行云流水的说话态度——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她承认自己愿意听她说话,并为不得不打断她的发言感到遗憾。
那个被月色、树影和钢铁侠搅得不伦不类的夜晚沉淀在她记忆深处,就像秋天的枫叶标本,因为保存得当几乎没有褪色,却因脱落母体而缺乏鲜活气息。
而那片始终挂在她记忆的树枝上挣扎着摇摇欲坠的枫叶则与另一个夜晚有关。
那个晚上她们输了校赛。
直到一年后换了一批人上场闯进决赛后辩论队的所有人才能将这场失败的担子从肩头卸下,而此前的一年里这场校赛经由时间和回忆若有似无地扼住她们的喉咙,成为无数欢乐时光里如影随形的阴影。
那是李不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体验失败——尽管不是她自己经受的。在此之前她以为她的学长姐们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她在每个月朗星稀或是风雨如晦的晚上走到院办看他们的练习赛,从一场两场到八九场,队内的和经管的和历史的,她像仰望神明一般仰望时任他们队长的四辩、几乎已经封神的三辩、公认的天才二辩和温文有礼得让你不由自主想听她说话的一辩,因为这四个人,彼时的李不语对“输”毫无概念。
大概全队都和李不语想法相同,所以真正输了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坦然接受。
队长将他们带向KTV,按照历年流传的规矩刷夜庆祝——尽管今年退出得太早,没有任何值得庆祝的。
任清扬——李不语和这个名字的主人接触很少,毕竟队长高她两级,但她记得那是个极洒脱的姑娘,一举一动都很酷,光荣事迹包括暑假孤身一人穷游欧洲、报名参加全省歌唱比赛夺冠后又因为懒得交报名费放弃参加全国赛、从不提课业如何然而大二时设计的作品已经被院系教授当成范本在大四的课堂上展示,这个光芒耀眼得仿佛遥不可及的姑娘在那个晚上率先整理好情绪,为他们一人开了一瓶冰啤,举起酒杯的胳膊在灯光下似乎会发光:“哭什么?喝酒!唱歌!”
副队站起身,率先和队长碰杯:“喝酒!唱歌!”
彼时路一诺坐在李不语左手边隔两个人的位置,手法纯熟地将啤酒倒进高脚杯里,安安静静靠在沙发背上目光渺茫地看向头顶的吊灯,闻言回过神来笑意盈盈地将酒杯靠过去:“干杯。”
李不语被徐翎拖着站起来和学长姐们围成一圈干杯,偏头看见路一诺的眼睛里一片酒杯折射出的耀眼光华,松松垮垮地站在那儿,带着自如的笑抬头将杯里清澈的液体一饮而尽,下巴抬成一个尖俏的弧度,纤长的手指在嘴边停留五六秒——这个短暂的停顿让她的动作看起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决绝,随后她放下杯子,杯沿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微笑着对队长眼神示意,后退一步退出人群,鸽子一样落到沙发上。
那天路一诺穿着件宽大的灰色毛衣,抬手时毛绒绒的袖口退了一截,白皙的手腕从袖口抖落出来,松松环着一圈粉红的手环,皮肤与手环间空出的缝隙仿佛一弯月牙,那截纤细的手腕无端给了李不语诸多幻想,像是春日幼嫩的新笋,或是凝固的象牙白——一个意象模糊的暧昧符号,使她在KTV狭窄的空间里觉得呼吸不畅而不得不转移视线,专注于与徐翎碰杯的大业。
啤酒泛起雪白的泡沫,而她在泡沫中似乎还能捕捉视网膜停留的残像——那半截梨花白的手腕经由金碧辉煌的灯光和酒水的衬托更显真实,几乎触手可及。
李不语在彻底窒息前向路一诺所在方向再看一眼,她靠在苏杜的肩上闭上双眼,队长开始唱歌,在《夜空中最亮的星》的歌声中路一诺微微蹙着眉安安静静地睡了,睡容干净天真得像刚烧制成功的瓷娃娃,KTV混乱无章的色光打在她年轻的脸上,长发有些凌乱地贴着脸颊,她的好友帮她将几缕黑发撩到耳后,调了调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远远地传来“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那个晚上大家都喝得多了,李不语跟着大部队热热闹闹地唱歌到凌晨三点也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在徐翎腿上一秒入睡,梦里还回荡着一个音痴学长鬼哭狼嚎的歌声。
五点多的时候她醉醺醺地醒来,徐翎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和她互相枕着,她嫌弃地推开女孩,将她靠着沙发扶正了,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抬起头,路一诺站在她的对面,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她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弯着腰收拾书包。
“……一诺学姐?”李不语像从一场漫长的春秋大梦中醒来,低声确认一句身份,出声才意识到嗓子哑得一塌糊涂。
“嘘。”路一诺转过头,对她眨眨眼睛,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唇前,露出一个预谋已久一般的笑容,示意她还有一堆人横七竖八地沉浸在睡梦中,李不语慌张地闭上嘴,规规矩矩地看着女孩拉好书包拉链,还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样子向她走来,在她面前蹲下,附上她的耳朵,呵出的气流在耳边打着旋:“先睡,不用担心,学校门还没开,到时候我喊你。”
李不语晕晕乎乎地听话继续睡下,女孩直起身露出满意的笑容,轻轻摸摸她的头发:“乖。”
六点多钟全队醒得差不多了,秦诗月嚷着要吃早餐,这一提议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同,商量着去最近的肯德基买点早餐,苏杜和路一诺商量了几句,冲队长摇摇头:“我们就不去了,回去还有早课。”
“认路吗?”任队倒也没有挽留。
“一诺是个路痴,不过我认识。”苏杜笑笑,挽着路一诺,“有人要一起回校吗?”
“还有小朋友一起走吗?”路一诺跟着她一起吆喝。
李不语对肯德基的早餐有一种没来由的恶意,徐翎显然和她持相同观点,便自觉地走到那两人身边:“我们我们!”
于是走出KTV时兵分两路,大部队浩浩荡荡去买早餐,徐翎和李不语跟在路一诺苏杜身后冲他们挥挥手,目送他们渐渐走远。
“我们走吧,跟上哟。”路一诺吹了声口哨,招招手带她们走上另一个方向,“话说回来,苏杜,是这边吧?”
苏杜的白眼快翻上天灵盖了:“不认路还乱走!”
事实证明路一诺规规矩矩地走在苏杜身边不凭借主观能动性乱指方向时还是很人畜无害的,李不语走跟在她身后五步左右的距离,看着女孩罩在宽大的灰毛衣里,像一只毛绒绒的熊,长发散落在身后,随着步伐摇曳生姿。
徐翎和她就网络文学的创新意识进行了一番交流——翻译成通俗易懂的人话,她们交换了彼此的CP观并讨论了自己最喜欢的角色。而走在前面的路一诺和苏杜似乎都有些倦了,交谈声像断断续续的电流不甚真切地传来,三言两语无法拼出语义。
在红灯前她们停下,一只红嘴蓝鹊停在红绿灯的横杆上,路一诺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从乌云间隙里找到一线微光,随后她抬起手,李不语的视线范围内幼白的手腕划过,女孩子看了眼时间,抬起头冲那只鸟扮了个鬼脸。
红灯转绿,车辆流动起来,误入水泥森林的鸟雀发出一声古怪的叫,路一诺抬头对它挥挥手,鸟儿从她头顶掠过。
“再见。”她笑得像个小孩儿。
那大概是李不语对路一诺最初的印象:一截象牙白的手腕、套在身上略显宽大的灰毛衣,女孩站在红绿灯前坦然面对车水马龙,悠悠抬头寻找天光,对一只鸟挥手道别。
到学校后她们分道扬镳,大一大二的宿舍不在同一地方,路一诺给她们抛了个飞吻,被苏杜笑骂一句“流里流气”后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李不语看着她的毛衣下摆消失在路的转弯处,对徐翎笑笑:“一诺学姐真有趣。”
“她超可爱呀。”徐翎毫无异议地表示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