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闲话 元塑二十一年,六月初,渭下。
涟漪港的码头繁忙如旧,几艘刚从远海归来柏木青幔的商船泊在码头上。几十个赤裸上身的大汉,在日头下一边汗如瀑布,一边搬运货物。
码头靠后则是一排供人歇脚纳凉的茶棚酒肆,里头可谓是龙蛇混杂,劳工粗人,商家船夫三五一堆的围聚着,一边吃茶一边谈笑。
范老二也会跟着听听,有些故事荒诞离奇的紧,倒也是下饭的好料。他捞起一勺鲜鱼煮的汤,把乳白的鱼汤淋在撒了葱花的素面上,撸起袖子手脚麻利的送到客人桌上。
干了一二十年的活,熟能生巧,不过多时就把自家店里人伺候了个周到。眼见几桌子的人谈天说地兴致正浓,便也寻了个间隙偷懒,悠悠打量着码头行色匆匆的人。然后就瞧见码头上的一个年轻人。说来也怪,那年轻人才从船上下来,一身青裳,也不打眼,远远一瞧不过是个身板单薄的浪人旅客,但身后却跟了个实诚的小厮。这年头行脚商人出门是结伴组队的,要留个小厮在身边的,也就只有那些娇贵的上流人了。
想来是那家便衣出游的公子,范老二想。见那年轻人往自己这走,范老二迎了上去,收拾了靠角落的一张桌子出来给二人,近了才发现那年轻人模样颇好,眉清目秀,还没有世家公子惯出来的通病,亲近和善,心里便多了两分好感。自做主的给二人添了两盏茶又捧上一碟自做的酱菜,然后才回到灶火旁去下面。
才坐下,年轻人身边跟着的小厮就劝道:“公子还是先回去吧,孟际前两天就飞鸽传书告知小姐您要回来,早早进家门,也免得小姐心里记挂。”
那人喝了口茶润喉,也似是苦恼,半响后叹了口气才道:“不急。”
话音未落,邻桌一个生着虬须的大汉拍桌大笑起来:“出过海的人都说海市是如何的好,什么遍地的珍珠异宝,他妈的去过才知道,那就是个巴掌大的小岛,新鲜是新鲜,但论起繁华来,还是楚国这儿更胜一筹!”
“这是句实在话,渭下‘不夜城’就是出了楚国,在这州陆上也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旅人闻言也帮腔道:“当年启帝南下,就曾站在城头上感慨说‘灯火如白昼,不虚此名!’”
“说起‘不夜城’的名号来,倒也有几分苦劳要归给当今的苏家。”另一桌锦衣的商贾插口道。
“苏家?”旅人愣了一愣“苏家固然是商行大头,可这事能跟苏家扯上什么干系?”
“这位兄台想来不曾听过苏家是如何发迹的。”商贾微微一笑道,“百年前的渭下不比如今,仅有堵不及一丈的矮墙,和一片渔人家的灰瓦。开国的端帝那时虽然拨了大笔的银子下来修缮水利改善民生,但满朝文武百官却没一人觉得这偏僻的一隅能成什么气候,都劝谏端帝把钱银用在正途,扩充兵力,秣马厉兵。可苏家的先祖却眼界开阔,一早瞧准了这儿东临泽国,又多天然港湾是商贸往来的好去处,再加上端帝的大力扶持,必有商机可图。便购了十艘大船,出海同泽国进行贸易再转手卖到帝都晋阳。短短几年,就赚了个盆满钵溢。端帝瞧在眼底,信心大振,便依着行商通货的主旨颁布了几道诏令,开了方便之门,使得财富滚滚而来。百年下来,才有了‘渭下’和‘海市’这两处。”
“原来竟是这样。难怪苏家家底丰厚到可以敌国。”旅人恍然大悟。
“不过苏家富裕了百年,如今怕也是要到头了!”先前起头的虬须大汉嘿嘿一笑:“就凭现在当家的那个什么狗屁‘大公子’,再厚实的家业也要被败光!毒母弑兄,嘿,当真是好大的能耐。”
“毒母弑兄?!”有人惊了一声。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门面越光鲜,骨子里就越是龌蹉!”
虬须大汉见有人惊讶,难免自得,有心卖弄的道:“说来也是八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当家的还是苏起,苏起膝下有三个苗,大儿子苏历,二儿子就是那个该杀千刀的苏至,说来也无非是争夺家业的那档子事,可谁也没想到那个苏至会在自己母亲的汤药里下毒,还在把毒药藏到了兄长的房间里栽赃嫁祸。幸而大儿子给自己要到了个丫鬟证明苏至到过自己的房间,那汤药也是苏至经过手的,这才还他了清白。那苏起知道了自己二儿子才年仅十六岁就心肠歹毒的做下这档子事,自是气坏了身子,当即就把苏至和为苏至说话的小女儿赶出了家门,任其自生自灭。”
“可弑兄又是怎么一回事?”
“别急啊,事还没完呢。这苏至被赶出家门后,想来也是满腔的不甘心,在外游荡了三年,又回到渭下了!这一回来啊,就用一枚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扳指,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逼死了自己的兄长,还莫名的承了家业!”
那邻桌的商贾闻言早早就皱了眉,听虬须大汉把话说完,才长叹一口气道:“市井流言以讹传讹,我早知不可尽信,却没想到能把是非黑白都颠倒了。”
虬须大汉听到后哽了一哽,但见商贾之前的言谈甚是博闻广识,再加上自己又的确是道听途说的,心下便先虚了五分,脸上一红,却还是撑着面子大声道:“那你有倒是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范老二两碗面刚送来,便瞧见了跟着年轻人的那个小厮,攥着拳头怒瞪着一旁大嗓门的虬须汉子,好像随时要扑过去一样。范老二怕起争端,忙提了茶壶往碗里添水,一边添一边道:“那桌生着虬须的汉子名胡焊,就好逞个口舌,日日在这儿嘈杂,有时候能活络气氛,热闹一下,有时候也挺扰人清静的,客官多多包涵。”
“不妨事,我这人不好静,就喜欢热闹些的地方。”那年轻人一开口,小厮就没了脾气。
范老二道:“那就好,那就好。”
周遭被话题吸引的人也起了哄,把范老二和年轻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让商贾把这事讲个透彻。
商贾喝了口茶润喉,沉吟一刻才说道:“这位兄台刚的那番话,有两处错的离谱。其一,是苏起膝下,是一子二女,非二子一女。那苏至本是女子,不过苏家祖训上有一条男子才可承业的规矩,才不得不改扮男装去承这‘大公子’的名号。其二,是长子苏历才是在汤药里下毒的人。”
“苏历?怎、怎么全反过来了?”
“这苏历虽是长子,但却是庶出的,而且母亲早逝无人庇护,反之在他下面的两个妹妹却是嫡系,再加上平日苏起偏颇这二人,生恐苏至跟自己争家业,这才起了歹心,怂恿了一个丫鬟跟自己合唱这出戏,去指证苏至。那当家的苏起也不是糊涂人,不信苏至会对亲生母亲下毒,但也没有证据指证是长子下毒栽赃,见了这光景心下也是犯难,再加上祖上明训了男子才可承业,于是保住了长子,又为了避免他们兄妹相争,这才狠了心把自己两个女儿往外送。只是长子狼子野心,苏起越瞧越觉得长子非承业的合适人选,心神俱疲,身子也日益的变差,大病了一场,在临终之际把一枚扳指托付给了苏府的一位老奴,最后辗转到了苏至的手上。后来就如兄台所说,那苏至凭着这枚扳指得了偌大的家业,并当着祖宗牌位还了自己的清白,那苏历失了地位,得了失心疯一头撞在柱上,去了。”
“这扳指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一亮出来他奶奶的就能让个女娃变成金凤凰?你不是好几次都提到那什么祖训吗?”虬须大汉皱眉怀疑道:“还有,你这不会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吧?”
“在下的一位朋友是生意人,跟苏家有过一些往来,这事当年闹得又大,多少耳闻过一些原委,想来是比外面乱传的版本要靠谱些。”商贾略一犹豫才接着道:“那扳指据说是苏家历任家主的信物。不过莫说苏家了,就是商行也没有过女子当家的先例,这苏至是怎么继承家业的,众说纷纭,我那朋友也不清楚内情,我不好随意揣测。但想来,这苏家的‘大公子’之名也不是平白得的,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吧。”
“能耐,一个女娃娃能有什么能耐?”听了商贾的一番话,虬须大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觉大大的失了面子有心要招回来,便又喊起来:“就算那什么捞子的‘大公子’没做过下毒的事,但也不是好东西。好赌成性不说,还出入花街柳巷,跟那十里长街春风阁的头牌打拼火热,以前还没觉得什么,现在格老子知道她原来是个女人,好假凤虚凰这一口,真、真他妈的难受!”
“荒唐!一个女子行为这般不检点,简直荒唐!”
这话一出口,人人符合,七嘴八舌的便闹哄起来。码头上的人性子粗狂,玩闹的聊起来便带上了些许污言秽语,那虬须大汉有心显本事,最是卖力,拿着苏家和那“大公子”来打趣,惹得四周哄笑成一片。
而坐在角落里的那两人,一个八风不动的夹了一筷子面围观旁听,一个涨的面红耳热,就要上前理论。眼见那伙人说的兴起,小厮刚从位子上站起来就被年轻人扯住。
那人掏了面钱放在桌面上,只一笑道:“能添个话头,增些谈资笑料,也算是件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