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杀局
六月二十七日·渭下·听语轩
彭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把玩迦南木手串。外面下着淋漓的小雨,雨打竹叶的声音历历可闻,衬得屋内静谧。
但这静谧没持续多久就被打断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脸上带刀疤的男子躬身立在彭越前,献上蜡丸,沉声道:“侯爷,那边传来消息了。”
彭越睁开眼,接过密封的蜡丸却没有立即捻碎,只道:“二皇子呢?”
“尚在前堂饮酒。”杨平钊答道。
“你现下是二皇子的近身护卫,往后不可再擅离职守。”彭越扫了杨平钊一眼,淡淡道。
“是。”杨平钊沉气应了声,再一拱手,又去了。
彭越沉吟良久,微微皱了眉头,这才捻碎蜡丸,取出纸条阅览。看完之后,眉宇却陷的更深。
纸上小楷工整的写了一行:玄机阁欲杀楚定海。
旁的提示,再无一字。
“听闻二殿下雅兴,打算在明日设宴宴请些朋友,不知老朽能否有幸前去凑个趣?”彭越笑容满面踏进前厅时,锦衣跋扈的皇子已有两份醉意,一旁伺候的丫鬟还在往杯里添酒。
二皇子楚定海听到彭越的声音时眼神一清,蹙眉挥手,示意无关的人离开。待丫鬟伺候的人都退去后,楚定海端着酒杯冲彭越一笑:“自然去得!难得侯爷肯赏脸。”
“这是前日‘酒状元’那儿送来的百花醉,入口醇厚,侯爷尝尝。”楚定海喝了一杯,伸手拍着桌案上的酒坛说。
“殿下美意,心领了。不过老朽都是快要半身做土的人了,郎中告诫过,沾不得酒水。”彭越谢过了二皇子,却不接杯子。
楚定海没再做声,闷声又喝了一杯,目光阴沉。
“看来殿下今日心情不佳。”
“哼。”楚定海狠狠的把酒杯摔个粉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早晋阳传来消息说,吏部尚书那个老匹夫已经开始草拟奏折,劝父皇早日立下储君以安国本和民心。那吏部是大哥当初在父皇面前进言提拔上去的人,饮水思源,这折子递上去,头一个举荐的可不就是大哥!”
楚定海负手渡步,显得很是急躁阴郁:“这种关头我却在渭下呆着,不是给大哥让道吗?”
现赭帝膝下有三子一女,而太子之位悬空已久,对立储一事赭帝一向避之不谈,这次赭帝染疾,卧床三日不起,虽无性命之虑,但群臣议论纷纷,都觉得应该提早立储君稳定朝纲。二皇子楚定海此次南下求医问药,一方面是想在父皇面前有所表现,一方面也是来笼络人心,丰满自己的羽翼,为将来的的争储打好铺垫。可朝堂上的那帮老臣过于热枕,楚定海前脚刚到渭下,就有人要上书劝谏赭帝,他焉能不急?
彭越不动声色,语气平淡的说:“群臣虽有议论,但各方诸侯多是观望,赭帝也没有表态,这折子就是递上去,也无大碍,殿下不可先自乱阵脚。”
楚定海略一沉思,想了想朝堂上的局势,他和大哥的势力算是半斤八两,一时间的确谁也压不倒谁,平了心气,眼中阴郁渐消:“侯爷说的是。”
“既然来了渭下,殿下就该多结交拉拢些有才识能耐的人,日后或有大用。”
“那侯爷觉得,我明日该在谁身上多下点功夫?”楚定海心念一动,问道。
彭越捻须道:“要老夫说,有三人要着意拉拢。一是那白云庄的白子涵,白云庄是世家,世代经营绸缎酒楼,财富积聚到今日,断然不可小觑。而叶家在淮河一带扎根已久,对水路运营船只调度这方面,只怕比官家的口碑声势还高,又同苏家有牵连往来,也要好生结交。第三则是渭下新起的第一坊,论财力不及白云庄,论声威名望也输了叶家,但好处是,第一坊里三教九流,消息比别处灵通许多,又势单力弱易于把握,可做殿下的耳目。”
“有理。”楚定海拿定注意,顿了顿,眼神阴了两分:“不过我最初来渭下,第一个想的却是苏家。”
彭越的眼皮微抬,看了一眼楚定海。
“却不想,这苏家会这么不识抬举!”楚定海咬牙“他日我若——”楚定海说到一半,又住了口,想到了忌讳。
彭越垂了眼不急不缓道:“商人素来是闻风倒的墙草,他日的局势只要殿下比大皇子稍胜一筹,那苏家看明白了,自然而然的就会凑过来供殿下驱使,殿下莫要心急。不过眼下,倒有件事须先吱会殿下一声。”
楚洳歌把横在膝上检查完了的软剑缠到腰上,剑身冰冷,可她不以为意。
振了衣袖,转身便走到雨里练习舞姿,从挪步到飞袖,一丝不苟的练习着。
云裳舞袖,清清冷冷,冷冷清清。
如这场雨,舞到极处时,也不过是轻轻一抹。
停下来的时候连绵的小雨已经成了瓢泼似的大雨,可楚洳歌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她抬头看了眼天,任由雨水落进自己的眼眸。
楚洳歌其实并不喜欢下雨。
七月一日,时节多雨。
酒状元的门槛被人踩烂,新出的“梅子酒”被一帮好酒馋酒的酒鬼哄抢一光,这样的天气人人都想喝上两杯好酒暖暖身去去湿气;十里街也没落下,今天是一年一度的“雕花宴”,仅次于三年一度的“花魁选”,各个**坊间这时候都要在台上比拼表演,为自家的门面和姑娘们抬身价。同样的盛况,还有一处——便是二皇子楚定海落脚的听语轩。
二皇子入渭下,打的本来就是为赭帝求医问药的旗号,此番更是把声势造大,既暗地里网罗人才,又扬了自己“忠孝”的名声。
暗里被楚定海投过帖子的、自负有妙手回春能耐的、攀附荣华富贵的、想要巴结讨好的……装糊涂的人和真糊涂的人都聚到了一起,席面一直从前堂大厅一直摆到了院子,虽有仆役打伞遮雨,可衣袖鞋袜还是免不了要湿些,贴在身上,难免难受。
彭越陪坐在侧,笑眯眯的一边把玩手串,一边命人几盆花草摆放近些。
白云庄主白子涵和叶家的叶韩元早早落座,只是身边却还缺了个第一坊的余庆。白子涵和叶韩元以及另外几个商贾说话叙旧,主人的脸色却有些阴沉的看了眼空缺的座位。
又一个接了帖子却不识抬举的人,当真极好!楚定海暗暗咬牙冷笑。
彭越只微微抬眼看了下楚定海,气定神闲的捻着珠子。
酒水过了三巡,余庆方姗姗迟来,下摆和衣袖尽湿,模样到有几分狼狈。余庆抱了拳道:“抱歉抱歉,出门时候夫人记挂,叮咛嘱咐我说二皇子身份尊贵,我又是个粗人平日不拘礼节惯了,此番万不可唐突冒犯,妇人家生性唠叨,一说便忘了时辰,这才耽搁了,还望殿下莫怪。”
“据闻殿下一片孝心热枕,为圣上的龙体奔波至渭下,所以小人特地的购了些药草和丹丸进献。”
余庆陪着笑脸一番解释,又送了礼单上去,楚定海脸色稍霁,举杯笑道:“无妨。”
余庆忙自罚三杯又告一声罪,然后落座。江平侯见状,便先一笑,开了话头活络气氛,楚定海趁势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最后方提了句求贤若渴。虽只有寥寥几字,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二皇子的心思,动心的便当即写了拜帖使钱银塞给侍卫仆役,不想淌混水的便干脆的说自己不谙医道,难为圣上和殿下解忧,只献了些金银药草搪塞过去。
这么过了半个时辰,宴席的歌舞渐到妙处,丝竹声声,十几个妙龄姑娘出场。白子涵听到乐声,眼前便是一亮,脱口就赞了一声:“好!”
“器乐坊谱的这首‘惊羽’果然精妙!”他是世家出身,底蕴丰厚,一向喜爱乐曲。二皇子这才投其所好,不惜重金下聘,威逼利诱的请来了乐器坊的人,临时加演了这一支曲子。
叶韩元嘿嘿一笑“我姓叶的都不晓音律,听不出曲子的好,不过这跳舞的舞姬身姿婀娜,倒是挺有看头的。”
“舞跳的的确不错。”余庆随口搭腔,眼睛却不往舞姬身上瞄,眼观鼻鼻观心。
“余兄叶兄若喜欢,看上那个我回头叫人送到二位的府上。”楚定海说。
叶韩元拍手称好,余庆却脸皮一烧,忙抬头道:“殿下要不得,送回府上我夫人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我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话一出口便惹了哄笑,楚定海打了几句趣也不强求。
“那余兄可要睁大眼睛的看了,后面还有佳人献舞。”江平侯彭越微微一笑,若有所指。
话音才落,一舞作罢,身姿妖娆,露着腰臂的姑娘方退下,便又上了另一只舞。这回倒是正统的舞,着了一身白衣,有着几分仙气。二十几个人里最打眼的是第二个,白衣长袖,面上覆着一层白纱,只露出眉眼,眼下有一点美人痣,在白纱的遮盖下犹抱琵笆半遮面似的让人挠心挠肺。
白子涵禁不住多看了两眼,瞧到那水袖上绣的标识,微微点头:“原来是怡情楼的节目,难怪会有这么标志的人儿。振袖飞袖倒是比旁人有力些,不过舞步错了点,想是新人。”
“对这些东西,白兄门道不浅啊,不知是怎么看出来的?”叶韩元道。
“家父好歌舞,所以自幼便比旁人对这些东西熟悉些。这舞姬的资质极好,只是时日太短,与旁人没养出默契,所以舞步略比别人轻快,个人虽出了彩,但整支舞却逊了一筹。那怡情楼的妈妈好面子,怕是瞧这舞姬容止不错,有心要在殿下面前显显,能得殿下青睐自是最好,就是不得,也能给这舞姬抬身价,这才不等养出默契就匆匆送上了台面。。”白子涵道。
彭越闻言只一笑,不动声色。
乐声渐快,楚洳歌起步,挥袖一气呵成,双手展袖如白鹄飞翔,忽又折腰转身,脚步轻移,舞姿飘逸,统管交响。
屋里屋外的人声小了些许,不少半醉不醉的人目光里带了份惊艳。
在这一刻,楚洳歌像是起舞的山魅一样,惑了世人的心和眼。舞步并非独步于天下,舞姿也未必有媚行的风采,可是却得了冰雪的韵,七分冷清三分骄傲。
彭越却在此时击掌赞道:“没想到能在此一睹如此曼妙的舞姿,甚美!只是女子的舞太过阴柔,失掉了几分大气象,再者,阴盛阳衰的意头也不好。我手下有武将会舞剑踏歌,愿同姑娘对舞讨教一二,一助酒兴。”
立在二皇子身后的杨平钊上前,冲楚洳歌微微点头:“烦请姑娘指点。”
楚洳歌眉头一皱,飞快瞥了眼含笑的彭越,心下已然明白。
剑出鞘,带杀意,步步进逼。
这是一场对武,以武会武。
楚洳歌神色冷冽,舞出飞袖,流云翻转晃花了人眼,飞袖间又见一点寒芒,是楚洳歌腰间的软剑出鞘。
席面上的诸人无不面色大变,惊惶失措,
惊变间琴弦断裂,乐声顿止,软剑如毒蛇吐信,在和杨平钊缠斗间殃及鱼池,离的进的舞姬和商贾惨遭横祸,头身分离,血溢满了本是装醇酒的酒杯。
楚定海哈哈大笑道:“还道侯爷要容忍多久,原来是在这儿备着呢!”
入套了!楚洳歌目光一凛,也顾不得杀楚定海了,当即便要抽身,却不料杨平钊的剑势淋漓,逼她无暇他顾,而内里更是一片空虚绵软!楚洳歌试探性的于丹田提力,却骤然疼如刀绞,头脑一阵昏沉,手上力道一弱,被杨平钊趁势伤了手臂。楚洳歌心下一惊,不敢再提气运功,知道已经中了招。可,又是何时中的招?
宴请来的人多退到了后头,大多畏畏缩缩,也有故作镇定的。彭越亲兵狼牙骑不知何时已把听语轩里外重重围住。
“姑娘身手非凡,但老夫早有布置,姑娘还是束手就擒为,也免得多添伤口。二皇子素来怜香惜玉,只要姑娘肯坐下来陪老夫说说话,二皇子留你小住几日,待姑娘养好伤后,必然放你归去。”
闻言楚洳歌心念一动,飞快的考虑了一遍可行与否,便拿定主意。见杨平钊持剑横劈下来,用软剑当即缠上铁剑消减力道,只挨了下,便又假装手脚酸软气力不济被撞开了软剑,受了杨平钊这一剑。剑从右肩划到左胸,血晕染了半身,看似严重,但却没伤到要害。
楚洳歌假意被擒。
方才心念一动间,楚洳歌便明白了彭越这只老狐狸必是已得了消息,早布好了局等她自投。方才在席面上声色不动,不光是为了确认谁是刺客,也是在拖延时间等那毒埋进她体内,时机一到,再让杨平钊诱她动武,引毒发作。
“侯爷好本事。”楚洳歌开了口,不曾有怒,语调淡淡的。
“不及玄机阁有本事,竟意图刺杀二皇子。”
“不知侯爷从何得来线报。”
“老夫自有渠道。”彭越微微一笑“倒是姑娘身上中的毒非同一般,万不可怠慢。”
“我何时中的毒?这毒又有什么蹊跷?”楚洳歌脸上变色,显得惊惶但又故作镇静。
“姑娘进到这屋子里时便中了。这屋里摆放的盆栽唤作馨兰,而老夫在熏炉里所点的则是青蛇吻,这两者具是入药的好东西,本身无毒,但物性相克,馨兰和青蛇吻混在一起,便是另一种毒物,名绾青丝。”
“这绾青丝,恰能制住内家高手。”彭越道。
楚洳歌晓得厉害,径直闭上眼。
“老夫为姑娘解了惑,姑娘也该为老夫答答疑了。以姑娘的身手,在玄机阁内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不知道姑娘是隶属于二十八星宿的还是北斗七星呢?”
楚洳歌不答。
彭越的语气也微微冷下来:“姑娘是聪明人。”
楚洳歌在等一个机会。她中的什么毒已经从老狐狸的口中套了出来,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剩下的彭越必不会再吐露。
她没剩多少体力了,所以成败只在一举。
楚定海看着眼前的人无动于衷的样子,心动了一下,他想起刚刚在前厅的一舞,勾起嘴角便往前了几步道:“不知道像你这样曼妙冷清的人物在床上是不是也是这样嘴硬。不是要杀我吗?我给你一个……”楚定海欲伸手去掀她的面纱。
到了!
楚洳歌豁然睁开了眼,腕间一点寒芒便迎着楚定海去了。卫队霍然一乱,提着长刀戈矛抢护到彭越和楚定海身前,楚洳歌的方向却陡然一转,拔了头上束发的金钗掷向临窗的侍卫。金钗刺入眉心,侍卫头一歪便倒了。楚洳歌迎上去,埋在院内的弓箭手发箭,楚洳歌用匕首挡了罩面的两箭,她的轻身功夫高明,吐纳之间脚下像踩着舞步一样翩跹一转,跃出窗后几个起伏就不见了踪影。
彭越皱了皱眉,神色略复杂的瞥了眼窗外。他本想生擒了刺客,从她嘴里撬开豁口,探听些有关玄机阁的消息,却没想到头功亏一篑,彭越叹了口气。回身又看了看现场的一片狼藉和那些腿肚子打着哆嗦的人,摇摇头,还有一番善后的事要做。
楚洳歌强忍着凌迟的巨痛一番奔走后,终于摔在了屋顶上,弓着身子撑破了数枚瓦片,刺的掌心鲜血淋淋。但楚洳歌却没觉得痛,只低头又念了一遍‘绾青丝’,脸色微微发白。她记得古籍上对这个毒的描述,每个字历历在目,却扎伤了她的眼。
馨兰为药引,引出的却是青蛇一吻,獠牙上带着致死的剧毒。
绾青丝?好一个绾青丝!楚洳歌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唇角却露了一丝冷冷的笑意。
大雨冲走了留下的血迹,也掩护了楚洳歌的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