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一坊
苏嫣去了百越。
震耳的河东狮吼虽然幸免了,但偌大的一个府邸却甚是冷清。苏至日日拿着鱼食坐在临水的亭子里喂鱼,从早喂到晚,眼瞧那一池的锦鲤被喂的快翻白肚了才肯罢休。
回来了却没瞧见那个脾气见长的妹子,苏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想想自己近些年来大半时间都在外游历,却留着苏嫣在这儿打理家业,又想想那个自小就爱扯着她衣角,腻着她问她讨要草蚂蚱和别的玩意的小姑娘,心里便柔软下来。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啊!”记得有那么一次,自己兴起去游了洛川,回来后那个身量已经长开的姑娘咬着唇气急败坏的说了一句,说完就落了泪,扭头便走,就留她伸手愣愣站在那儿。随后的半个月苏嫣没跟她说过一次话。——这次没打声招呼就出海半年,发起脾气的话想来要比那次更甚。
苏至摸着鼻子叹了一声,自己大概算不上是个合格的长姐吧。
端来茶点的文杰看自家公子叹气,愣了下,然后摸着后脑勺道:“公子是在想怎么跟二小姐交代吗?”
“嗯。你有什么讨人欢喜的主意?”苏至看着亭外的雨,下意识的又撒了把鱼食。
“二小姐平日除了喜欢翻账目外,也就爱在府里清点清点孟叔送来的朱玉奇珍,小的哪有什么讨人欢……”文杰说着,苏至却顿了顿。
复而笑道:“是了,我倒是忘了嫣儿打小就偏好精巧好玩的石头。”抬了步子就要往亭外的雨里钻。文杰忙取了油纸伞撑上,跟在苏至后头,不明所以的询问自家公子这是要往哪去。
苏至笑了一笑说:“去第一坊。”
渭下重商,有七绝三奇常被人乐道,前七是商贾世家,后三处则是以精巧奇趣博人眼球。三奇用句俗语说,就是“花不是花,水不是水,船不是船。”前两者分别指的是七宝阁和酒状元,最后一句“船不是船”说的则是第一坊。
第一坊坐落的地方既不是渭下的某条街,也不是某道巷——而是在船上。成了渭下沿海一带的风景线,十几艘大船常年泊在码头,船身精雕细琢的像一件工艺品,却不出海只接待生意和赌徒,三教九流来者不拒。
第一坊的老板是余庆,说起余庆,当年只是个帮人扛米卸货,饥一顿饱一顿的穷小子,十五六岁的时候才得了机缘跟着船队出海,打拼到二十几岁的时候总算是攒了点家底,于是来到渭下,这个楚国最繁华的地盘上来,野心勃勃的想在这置业。但这里地比金贵,余庆手上那点闲钱根本连个落脚处都安置不下来。然后他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有条船。余庆是个有点小聪明的人,他租了个码头以船为坊做起生意来,本金少回报大,倒也颇有利润可取。只是生意渐渐做大各种杂七杂八的花销和打点累人,渐渐的吃力起来,这门生意也变得投入大回报少得不偿失起来。按理讲,余庆这个时候就该卖了船转作现银,可余庆不服气,他就这么一直硬撑。
直到余庆遇到命中魔星,第一坊未来的老板娘戳着余庆的脑门骂笨,一席话让余庆开了窍——世上的生意,稳赚不赔的只有赌!自此后,余庆开始以赌为主业,加上莫筱雨的帮衬,做的风生水起,只花了数年便打拼出了这道招牌。
到了第一坊买下的码头,便有仆役匆忙来招待。见了苏至先是一愣,只觉眼熟,后又满脸堆笑,记起眼前的人跟老板和老板娘私交甚密,忙请着上了主船。
“半年没来过,老余这生意倒真是越发红火了。”苏至笑笑,打眼望见船杆上雕凿出的行云流水般的纹路画图,先是一愣,后笑着上前仔细的鉴赏。只见那杆上雕出的图波涛万里,各路散仙御风踏浪一派逍遥模样。
“这纹路流畅又有意趣,想必是出自名家手下。老余那个糙老爷们,什么时候也开始懂得附庸风雅了?”忍不住的就是一番调侃。
前边引路的仆役听的回头一笑:“您眼睛真毒,这船上的木雕的确出自名家,是‘木成金’穆易穆老先生的手笔。不过这事您却冤枉了我们老板,我们老板打理生意是把好手,不过就像您说的,就是个粗……嘿,对木头什么的不敢兴趣。所以,请来穆先生的,是我们老板娘。”仆役说的渐渐兴起,见苏至也仔细听着,便开了话匣子,真心实意的夸了一句:“我们老板娘那是真厉害!说起赌术来,她老人家要认了第二,放眼整个楚国,没人敢认第一!不过,那穆老先生却不认这个理,上了年纪脾气更是倔的不行,半年前放出话来称,要跟我们老板娘赌上一把,若是输了,这‘第一坊’的牌匾得加一笔,换成‘第二’。我们老板娘,您也是知道的,最是受不得气,脾性跟三味真火一样,听到这句话后连我们老板都冷到一边,连夜上了马车往穆老先生在的青松郡赶去。”
想了莫筱雨嗜赌的性子,苏至会意一笑:“看来穆老先生在你们老板娘手下吃了大亏。”
“可不是嘛,穆老先生输了后,心服口服的跟着老板娘回来了,老实的在船上呆了三个月,日日青菜米粥,半点油星不沾的赶工,依着当初立下的赌约,拿着雕刀在主船船杆上雕凿出这么一幅‘千里踏海图’,完工后摇头跺脚的说赌字误人,小瞧了我们老板娘的手腕。”
苏至听的笑了起来,撑伞跟着苏至后头的文杰也忍俊不禁。因为下雨,甲板上只有疏疏落落的几个人,仆役满脸堆笑的说这话把她引进船舱里后行了恭敬的一礼就去了。文杰跟在后面,把伞收了起来。
进船舱后不同于甲板上的冷清,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一部分人围着赌桌大声吆喝,一部分人高谈阔论的和人进行交易。苏至远远就瞧见了坐在赌桌上,露着胳膊把蛊盅摇的威风凛凛的莫筱雨,对面那个面如冠玉的公子哥冷汗淋淋,却还在强撑着面子,哆哆嗦嗦的把手里的银票送了出去,而莫筱雨面上勾着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公子哥就被骰钟里的骰子诓的欠下一屁股债。在借据上画押签字后被人扒了价值不菲的外衣当场拎出去打算扔进海里。这也算了第一坊心照不宣的规矩,赌桌周围瞧热闹的一些散了去别的桌上赌钱,一些则跟了出去,打算把这出戏有始有终的瞧完。
苏至没动,莫筱雨收拾了借据后转眼便瞧见了她。莫筱雨脸色柔了些,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早听红叶说你黑了,这一瞧,果然。”
不愧和红叶是师徒,见面的话都如出一辙。苏至摸着鼻子笑道:“老余平日不都是把你藏着掖着生怕有人惦记吗?今天怎么舍得让你出来做庄?”
莫筱雨听后脸色一沉,冷哼了声道:“那块破木头会惦记?哈,出去喝酒到现在,指不定早把老娘忘了,寻欢作乐兴致正浓!”
苏至听的一怔:“吵架了?”见莫筱雨不答,便知道是了。笑了笑道:“老余他在你面前一向都少了在生意场上的聪明劲,笨嘴拙舌的就像块木头,要是说错了什么,莫姐你万别往心里去,不然老余又要灌我酒找我来抱怨了。”
莫筱雨眼神松了松道:“倒不是为了这个。二皇子来渭下的事和内里的乾坤你想来也清楚,我知道那木头的性子——只是恼他这次自做主的去赴宴,搅进浑水里去。”
“老余想来也只是不想得罪人,只是去敷衍场面。他寒暄搪塞上是老油条了,不必太过忧心。”
“不说那木头了,提起就气。”莫筱雨瞥了她一眼,“倒是你,这么大的雨还往老娘这赶。”
“莫姐明明风华正茂,却把自己叫老了。”
“这殷勤献的让人受用,说吧,什么事?”莫筱雨眼里有了丝笑意。
苏至笑道:“我记得莫姐你前两年从洛水的商人手里赢走了一块奇石,里头藏的是琅琊玉,稀罕的紧,所以特地来讨要,不知道莫姐肯不肯割爱?”
“你一向不好石玉,倒是你那妹子,从我赢回琅琊玉那天起,让孟际来我这明里暗里绕着弯的追讨打探。”莫筱雨平了心气饮下口茶,扫了眼苏至,戏谑道:“怎么,想替你那心肝一样宝贝的妹子讨来?”
苏至摸了摸鼻子,苦笑:“这几年我陪她的时候少,眼瞧着她从三尺高的一小姑娘出落的越发婷婷,再过上几年出了阁,怕就是讨欢心也轮不上我了——难得她对样东西上心,我……”哽了哽,苏至词穷,只好叹了声。
“那东西我一直都收着,本是想等那拉不下脸的小妮子亲自来讨,不过你既然都开口了,给你就是。”莫筱雨应的爽快,说完后眉头又是一皱道:“只是那石头被搁在了底舱,钥匙又收在那木头身上,得等他回来。”
“正好半年没见,等老余回来了,也好同他喝上两杯。”苏至一笑。
“等着跟那木头喝酒有什么意思?”莫筱雨挑起眉毛,赌性又起“不如现在陪老娘我赌两把。”
“莫姐饶了我吧,若输个倾家荡产,我那妹子怕是断然不肯再认我了。”苏至告了声饶,又笑呵呵把身后自家的小厮让了出去说:“莫姐若是手痒了,不如就让他陪着赌酒。只求莫姐万万给个面子,别把他身上的家当全赢过去。”
文杰傻头傻脑的愣在当场,硬是被自家的主子卖给了莫筱雨。然后瞧着苏至做贼一样悄悄冲他眨眼道:“酒喝的差不多了你就装醉,她再发火你也万万别再赌下去。”
莫筱雨打量过文杰,觉得眉目顺当,倒也是个上了赌桌颇有气运的面相,一时兴致勃勃。想着余庆还要些时候才能从宴上脱身,便递了把钥匙给苏至,让苏至先去客舱歇息,好养足了精神。
苏至笑着应了下来。莫筱雨又去摸赌具,苏至则是避开热闹进了舱里,往供人歇息的单间走。
往里行到船尾,苏至拿钥匙推开柚木舱门的一瞬,森森的寒光刺向她的喉咙。
狠历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