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我最不能原諒的是曾親手傷害夏樹的我——她是這麼對我說的…」
青年背著夏樹,默自惋歎。他看不到夏樹的容貌,卻能想見——
那是比愛還沉重,其名為絕望的情感。
聖誕夜這天舞衣等人有活動,邀請靜留也邀請黎人出席。忙於學務,他們都婉拒了。相對的,夏樹則是拒絕了也沒用,在前有碧後有命的陣勢中被架去參加完全程。
會後,有些醉意的夏樹婉拒了舞衣的提議,只答應她會等酒醒後再騎車。百般無聊下,她獨自一人在校園內徘徊,思考。
夏樹想了很多,有靜留,有黎人那些近似嘲諷的言論,也想到那個花園——
跟靜留的相遇,全部從這開始。
夜裡很暗,冬日也無花,夏樹什麼也見不到,什麼也不。
「回去吧……待在這也找不回什麼…」
僅有一人,她卻低語給自己聽,寂寥不可言喻。
※ ※ ※
平安夜並不見得真能平安,但人們終會選擇相信。
歌舞俱寂時,道路另一端有一群學子正要散去。在正氣凜然的部長令下,執行部成員各自肩負護送女同學回家的任務,連同與會副主席。
「去宿舍吧?我猜你也累透了,等不及躺上床好好睡上一覺。」
「我可不跟人同擠一張床喔。」
「放心,我安排好了。」男子笑容和掬的拍胸脯保證。緊接著,他們在月下的林蔭大道上相遇了。
月下的他倆很顯眼,遠遠的夏樹便看見了。她開始有些想法:也許,我從頭到尾都被愚弄了,被那惡質的傢伙……可是,這也表示我懦弱的只需幾句話就……
——走吧,回去吧…
她如此告訴自己,腳卻不聽話,固執的不願離去,像在賭氣。也許,她想知道那個人是否會回頭,是否會看見自己,也是否,真不在乎自己了…
夜裡有寂涼,更有那無以名的哀戚。
遠遠的,有一抹佇立似等待的人影。
「夏樹?」靜留先發現了她。不甚確定下她只輕喚一聲,也確實沒得到回應。
走道另一端沉默的不自然,靜留也決定不出聲,邁開步伐——在錯失前的此刻,那個其實很溫柔的男子提出了邀約。
「夏樹一個人嗎?方便的話一道走吧?」
幾秒的沉默後,她點了點頭。
「好吧。」
夜裡的校園陰森寂然,沒有半點平安夜的喜樂。神崎也不若往常,以無關痛癢的話語打破僵局粉飾太平。她倆亦顯沉默,步伐卻不自覺加快,像是要逃離這詭譎。
氣氛漸漸凝重時,夏樹問及靜留的毛線衣。
「你的毛衣送出去了嗎?」
「這個嘛…」她輕輕一笑,指腹撫上頰,思考著說還不說。
黎人落在兩人之後,禮貌性的保持六步之距。掛在臉上的那抹微笑也是明顯的,耐人尋味。
「還是…沒等到人?」夏樹偷瞄了靜留好多次,走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的黎人只是微笑。靜留仍舊沒說話。
宿舍就在不遠處,不過幾分鐘的路程夏樹已來回看過她數十次,她不由得輕輕吐氣,淡淡一句:「我等不到人……所以,還不能送…」
被酒氣潤澤過的臉龐有出一絲嫵媚,看向她的眼卻份外清醒。靜留知道,那個孩子很寂寞,儘管她臉上、嘴上總是顯得毫不在乎,心底的孤寂卻不比自己輕。
「為何?」那個孩子慌亂起來,連聲質問其實並不想多提的靜留。「等不到人又是?」
夏樹踏前了一步,這令靜留有些為難卻也拉近兩人的距離。
她看了看夏樹便轉向黎人。後者卻識時務的退開,道了聲:「我送你們到這,接下來就拜托夏樹了。」便走了。
無關人等離去後,夏樹再度趨前。她們之間僅剩半步,隔閡她倆的卻不僅於止。
意識到自己無法逃避這問題後,靜留選擇輕描淡寫:「我有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們約好了——有一天,他會來找我。到時我才能送出去,現在…只能先把它壓在箱底…總不能隨便送人吧?萬一造成誤會可就不好了。」
直到此刻夏樹才明白,靜留心底那個人不再是自己了。
「我到了,夏樹呢?」
她問的簡單,眼底的關切太過純粹,不帶一絲期盼。
※ ※ ※
宿舍就在眼前,不過幾步路,夏樹卻不再出聲,木然的呆望著自己。
很晚了,靜留有想過夏樹一個女孩子家走在廣大的校園裡是有些危險。但她不知道夏樹住哪,猶豫的想著是要請她上來一宿,還是請黎人回頭來送她回家?
「我到了,夏樹呢?」
夏樹沒回話。一旦察覺到靜留不再重視自己後,她就無法思考了。
感覺出夏樹有些反常——那是異於平日的沉默——靜留有些擔心,不由得問起:「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看上來有些憔悴…」
手撫上她的臉頰時她才發覺,夏樹的臉頰不僅是蒼白、憔悴,還帶了點涼意。
——哭了?
兩人站的不近不遠,靜留的漫不經心卻讓她無從察覺這孩子無聲哭泣的事實。
「夏樹…」
不是沒安慰過哭泣的女孩。但像夏樹這樣無聲哭泣,似乎不願被人發現的壓抑低泣,她不曾看過。
「夏樹…」別無他法,也沒多想下她抱住低泣的孩子柔聲安慰。
擁抱與撫慰,一切是那麼的自然且熟悉,彷彿連月來的隔閡只是一場夢。埋首在她身前的夏樹卻清楚知曉,這一切非夢。淚再度滑過臉龐,沾濕靜留的大衣。
「夏樹…夏樹…」靜留有些慌,這是第一次——打從那個春日的夕陽下張開眼以來首度,亂了手腳。
抱住哭泣的孩子是她所能想像的之中最好的一種。察覺懷中的孩子在那瞬間的顫抖及之後的放鬆時,她開始明白這孩子需要她的安慰。然而,她仍舊不懂,這孩子為何哭泣?自己又為何感到心疼?
懷著疑問,她抽出一隻手,打了封簡訊傳給黎人,要他即刻回頭。
平日裡忠臣慣的黎人卻只回了封訊息:「我不知夏樹住哪呢,還是你帶她回家吧。對了,你以前的房間是雙人床吧?夏樹很瘦,你們倆一張床應該不擠——既然她都哭了,就好好安慰人家嘛,親愛的會長大人。」再無下文。
『男人還真不牢靠啊…』靜留在心底抱怨了一句,隨即帶夏樹回房。
※ ※ ※
「所以…是我?靜留是自願的?」話聲顫抖,有些許沉痛。難以自抑的怒火在怨懟中蔓生。
「別在意這些了。」男子回過身,不贊同般搖頭卻有一絲惋惜。「誰願誰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寧願如此。」
「不…」
「揣摩御意,我只能如此猜想——她害怕再度打破你給予的信任…不,她最害怕的是做不到你想要的靜留,所以她給你,你以為的她…」
「不、靜留才不是這樣!」
「你不能否認不愛你的靜留。她確實是靜留,旁人永遠無法取代。你,也無權否定。」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要否定…
夏樹的不安深入夢境,即便是睡了也還在跟那無時不刻提醒自己『她不在乎你了』的惡劣傢伙爭辯。
意識到靜留已不再『在乎』時夏樹才明白,絕望比愛還要沉重。過去,也許她曾在心底害怕,對那份太過沉重的愛感到無措,無法面對。現在卻是——
絕望甚過一切,那份一度讓她無法面對的深重愛意也顯的太過輕柔,渺不可及。
「我不曾…我不曾…否定……」伴隨著這話,淚水再度落下。
夏樹的夢囈頻仍,緊捉的手也幾乎要將自己捉傷,靜留卻依然溫柔。拂順頰邊的落髮,輕輕拍打夏樹的背,只希望她能睡好,如同數個午後,她在夕陽下陪伴自己一般。
靜留知曉,身旁這孩子約莫是陷入夢魘了。
——你夢到什麼?又否定了誰?
順著她的囈語,她低聲輕唱,家鄉的搖籃曲在平安夜裡起了微響。
靜留開始有些想了解、深入認識懷中這孩子的念頭。她終於不再是過去數月,那隨意聽聽黎人的耳語便罷的無心之人。
午夜,夏樹的囈語不再,淚水也止息了,靜留總算能放心。想起身隨意沖澡再睡下之際,一聲細微卻肯定的『自白』在暗夜裡響起。
「我是喜歡靜留的…」淚水與低語同時落下卻頃刻止息。
「夏樹…?」靜留的身體有些僵直,抱人的動作不變,波瀾卻在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兀自陷入沉睡的夏樹不再說話,睡顏亦顯安穩。靜寂的夜裡,那一聲喜歡如夢似幻,只有緊捉不放的手告訴靜留,她身前這孩子直到方才都還在夢裡哭泣。
「這可是頭一遭呢…被睡夢中的人告白…」
靜留鬆了口氣,也放掉起身沐洗的想法。她決定:今晚就先這樣吧?說不準我一離開夏樹就會開始哭訴我不理人……
她為心底的俏皮話感到好笑,也對自個的縱容閉上眼,佯裝不知情。
「好吧,既然你說喜歡我就肯好好睡了,今兒這般折騰我的事就不跟你計較了。」
睡前,她在夏樹的額際印上一吻,道晚安。
「晚安,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