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玖我夏樹多次探問,始終只能得到隱而不明,曖昧異常的說辭。
一度,她把靜留區分成過去及現在;『你』及『那位』。但後來發覺這都不適合,她們仍舊過於相似,難以劃分。甚而,有時夏樹也有種錯覺——
也許,這也只是你欺負我的手段。
那晚的閑談結束在夏樹簡單一句,「時間差不多,我得去接靜留。」
「嗯。我也差不多該睡了…」奈緒放下半滿的酒瓶,半詢問半揣測:「你沒想過?」
背對陽台的夏樹並未回頭。
「選擇一個愛你的人,然後抱著遺憾過一輩子。這可以讓你的思念更完整,無法抹磨。也可以成全那女人的愛。」
「選擇一個愛我的人,然後抱著遺憾過一輩子?」低笑後,夏樹反問:「為什麼不是,選一個不愛我的靜留,一起抱著遺憾?」
「喔?這你做不到吧。」
「啊啊…好像,被你料中了。」
「假的吧,真猜中會說出來?」
「至少對一半。」
「真不走運啊,那女人。」
只能說,靜留眼中的夏樹就是完美的女孩、少女、女性…
那她眼中的自己呢?
悠長的嘆息揭開了答案。
——可能沒有,甚至…不在乎吧…
夏樹還記得,哽咽在喉吐不出的破碎感。
藤乃靜留之於她,已經是如同遙遠記憶中母親的笑容一般遙遠了。
「玖我夏樹?」黑頭車裡的女性遠遠就看見那人的摩托車。金黃髮的女性搖下車窗,既想說她衝太快,又想唸她不應酒後騎車,但脫口的話全為鄰座的年輕女孩的手遮蔽,張揚不了。
藤乃靜留遠遠就看見那人的摩托車,也不意外她會追上來。
「夏樹騎車出門就不碰酒。」沒等友人反應又說:「既然夏樹來了就不勞兩位費心了。也請早些歇息。」
「唔…」珠洲城還想說些暗夜危險之類的話,雪之已先一步知會司機停車。一等靜留從黑頭車下來,夏樹就遞上安全帽,並向珠洲城道謝。
待靜留坐穩後,夏樹再度以手勢向珠洲城催促:快回去吧。你們也累了。
探出半顆腦袋的珠洲城如此說:「無妨,當做睡前散步。」同時間熱車已結束,只等前方機車發動。
靜留搖起帽罩,輕問:「在車裡散步,看不見月色可能有點無趣呢。」
「說、說的也是!」說著還真準備下車,靜留連忙出聲勸阻:「開玩笑的…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再一會吧…」
「每次都這樣…」夏樹的聲音透過安全帽有些不明顯,但靜留仍舊聽見。「在乎你的人很多呢。」
夜色真的很晚了。
靜留是真的失憶,對夏樹而言。
但遺缺的部份到底多少,只有藤乃靜留自己清楚。
旁人看不出,也問不了。
※ ※ ※
在他人身上找尋自己沒有的、喜愛的部份,這極可能是『愛上一個人』的原因。
構成愛的因素失去後,還能留存的便是情了。估且將這視作愛情的組合式。
但若是強加的感情呢?
——等待,只要還待在風華。
曾經,她們在不經意間談論過彼此的情感。
大學校園裡尋常的問卷調查,出卷者是基於什麼立場調查『**』價值觀並不是她們感興趣的部份,會挪出時間認真寫不記名問卷的主因只是,使用請求句的工部難得一見,無法也不願拒絕。
「網路問卷的結果太令人不可思議了…我才…」
二十五題,耗不了多少時間。靜留雙手交握,似乎已填完問卷。工部將靜留的問卷對折就收進手提袋內,「我相信很多風大的同學們都沒注意到這份問卷。如果問卷就此結束,那數據將代表本校學生的**觀啊!我怎能忍?!」
「是第六,性經驗發生年紀?」
「不止,第三題就很奇怪了!」
旁觀的夏樹將黎人泡給自己的咖啡推向工部,盼工部喜愛的飲料能盡到撫慰心靈的作用。
「再來一杯!啊,不是啦…」工部有些害臊,忙說:「那是順著氣勢而為,我本來是想說,謝謝。」
「嗯,那句好耳熟…」
「啊哈哈,因為部長常常這樣講嘛…夏樹寫完了嗎?」工部將手伸向褲子口袋,摸出一罐咖啡放在夏樹身旁。瞄了一眼問卷頁數,還在第一頁。不由得開口:「不想做的話不勉強。」
「不,只是難以作答。」
「真的嗎?我也是呢!我就說嘛,這種設計太有問題了。」
「因為,沒有對象也還是有過初吻。」
「呃…小時候和家人的應該不算…」工部看向靜留,對方只是微笑。她才恍然大悟道:「說來,沒有經驗的話根本無法做這問卷欸。那我是不是犯蠢了…」
「有喔,單戀的經驗。」靜留接續。
「我也差不多……」夏樹花了五分鐘答題。又費了一分鐘拖住工部讓她把桌上的咖啡帶走,理由是:「太甜,喝不下。」
「那我下回補你一杯。先這樣,我還要去發問卷。」
看工部難得如此有行動力,靜留忍不住想說:「其實你只要把網址寄來,說明一下我們就會幫忙,也能轉發信件。」
「呃…但這樣的問卷沒登門拜托,有些過意不起吶。雖然題組內是有過瀘題,但第一題就問有無性經驗,實在很沒禮貌啊!更不用說過瀘題本身就很奇怪讓人不想作答。」
「說的也是。剛開始我也搞不清楚是要調查有無性經驗,還是調查對性與愛的想法。」
「據說是要調查對性與愛能否拆開看待。但這問卷設計一整個有洞啊!」工部對問卷的不滿重新被挑起,當她闔上會室的門,距離夏樹答完問卷已有半小時。會室重新陷入靜默,夏樹看向靜留。她也望向她。
彷彿只是好奇,她問了。
「夏樹的初吻是在什麼情況下?」
沒有答案,只有一抹說不上笑的微笑。靜留站起身,柔道:「我說不上有。但我想那應該是…」看向闔上的門又說:「對工部有些過意不去。畢竟…她想獲得的答覆應該是更單純的,關於愛戀這件事。」
「那她應該自己設計問卷。」
「出卷者似乎是她的同學。正是難以啟齒才壓下不滿,拐彎抹角想著多一份單純的答案是一份。」
「她似乎認定,我或你,假使有,也是單純的關係。」
「難道不是?」
夏樹微微搖頭,聲音有些低沉,乾啞。
「我不曾談過,關於戀愛或說愛人。」
「這樣啊…有點可惜呢,像夏樹這樣的孩子理應有個美好的回憶。」
「有喔…美好的回憶。」
「但你不曾談過…」靜留疑惑的神情太過單純,夏樹有些想笑也真止不住笑。「對,我不曾。但有被愛過,不是母親父親給予的,是來自父母之外最溫柔的眷顧。但我那時不懂那就是愛戀…在確認之前就結束了。」
「結束了?」
「是的,結束了。」
那瞬間,夏樹想過她是否想到媛祭,是否也想到兩人曾一度賭上各自的思念?
媛祭中,她們遺缺的部份到底多少,只有藤乃靜留自己清楚。
「夏樹曾因此而失意?」靜留背向她,拋出的問句似乎只是要結束這場對談。
「嗯…估且,曾經是。」夏樹站起身。「靜留呢,我能問嗎?」
「初吻嗎?」
「可能的話,我也想知道你的戀情。」
「等待,只要還待在風華。」
「這是告訴我,沒有結果?」
藤乃靜留搖頭說不,提及稍晚的行程,也說晚了珠洲城會送她。留下說會等她一道回家的玖我夏樹。
當兩人之間只剩下一人記得,這份感情是否真實?
夏樹無法作答。
※ ※ ※
幸福無所謂的標準,愛情也是。既然如此,如何愛人,如何定義自身的幸福也僅有自己知曉。
無軌可跡,這正是藤乃靜留觸碰愛情的方法。
她佯裝不在意——這並沒有什麼,藤乃靜留的過去並不乏痛苦難耐之事,想當然,未來也不止康莊大道,至善之福等待著她。那麼,只要她可以忍受…
疼痛,忍耐之後就不覺得痛了。
愛戀,隱忍之後就不會浮現了。
只要自己能忍耐,即便等不到,但這疼痛代表愛。
不論何時,玖我夏樹看見的藤乃靜留始終都是偽裝過、願意表現的部份。剛開始她並不願承認這點,現在卻也看開了。
——因為是你,我已經不覺得奇怪了。
在心底自嘲的同時,玖我夏樹認為自己稍稍懂得一點靜留的心思——那大概是尋常小女生面對愛情與現實而有的掙扎、徬徨以及憂懼——她開始覺得藤乃靜留其實很孩子氣,想要的不說又總是表現出完美、無垢的那面,讓人錯以為千愁萬緒皆沾染不了她一毫。連同那淡雅自若的笑容,也只是粉撲心底的憂懼。
以前還曾認為她戴著面具生活,周旋在身的也儘是些滑稽之徒。現在的玖我倒是覺得這沒什麼。
載著面具並沒有錯,選擇以何種面具顯現于人前也沒有錯。人的生活言行受限外在感觀太多,為此,選擇一種面具應對也就無可厚非。過去,玖我夏樹何嘗不是如此?
孤立于人群之外,以冰冷言行武裝自己,意圖將自我隱藏。
那麼,愛上玖我夏樹的靜留又是喜歡何種面貌?
玖我夏樹曾試著去思考。但現在對此漠不關心。
評論,對現狀毫無意義。傷痛是最真實的痕跡。
玖我傷害了藤乃促成了這場捉迷藏。逃避的藤乃傷了錯以為等待是最佳途徑的玖我。
她們都傷害了彼此,而傷痛是最真實的痕跡,已經不是能笑著原諒彼此的局面。
夏樹放棄找回往昔,僅僅是因為數度掙扎、徬徨中她不確定,不敢保證能否溫柔對待那個深愛自己卻被自己所傷的女性。但她可以溫柔珍視現在的靜留。
一如藤乃靜留期盼並設置了Proxy。玖我夏樹也願意嘗試,把早已分不清是罪惡感或愛情的難以名狀之物投影給現在,她所能擁有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