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归家的父亲一回来就带来了对我来说最糟不过的消息,他说他联系好了国家跳水队,让我这周末就离开内浦,转学去东京进预备队专心磨练自己的跳水技能,将来直接成为国家跳水运动员。
他说,他下了很大功夫,忙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切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我的未来着想。但这样被强行安排的未来我全然不想接受,刚和伙伴们在lovelive大赛夺冠,刚一起发誓要做一辈子的伙伴,还没升上高三,就不得不离开她们,背弃诺言,这让我痛苦不已。
我尤其不想离开千歌,一想到自己将和她天各一方,心脏便被看不见的刀子剐得生痛。
我在第一时间便向父亲提出了抗议,印象中这还是我第一次反抗他的决定。父亲一开始很意外,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他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皱紧的眉头松开又皱起,我听到他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曜,你是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千歌身边的,且不论你的未来,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要将她的未来夺走吗?”
“我的女儿,你要学会勇敢,你要变强才行。”
当时我没能反驳他的这番话,浑浑噩噩地在家两天窝了两天,学也没上,谁的电话也不接,只是在自顾自地消沉着。直到土曜日,千歌主动过来找我了。
那天的她穿着学校的运动服,红白色的外套被脱下随意地系在腰间,大概是因为太热了的原因,我留意到了她满身的汗水和门外的自行车,这个笨蛋又是一路莽着骑车过来的,像地区比赛之前那次一样。
母亲邀她进屋,她却摆手拒绝了,我想到父亲也在屋里,也就没拉她。母亲吩咐我要好好和千歌玩后就进了屋,留我和千歌两个人相对无言。
我有心想要扑过去抱住她,但父亲那时的话却回荡在脑内,让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不知道她过来找我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知了我要转学的消息,种种不安积在心中,让我局促良久没有动作,最终还是由千歌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
“曜你、明天就要离开内浦了对吧?”
她问我。比起询问,她的口气更像是在阐述事实。
“为、为什么会这么问?”
“渡边叔叔告诉我的,他说你日曜日就要转学去东京,专心扑在跳水上。”
“是吗……他告诉你了啊……”
“嗯……”
千歌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曜是怎么想的?”
“千歌呢?我想知道千歌的想法……”
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心脏却打鼓似的跳个不停,这是我一直想要问出的问题,我也一直期待着千歌的回答,只要她的一句话,我都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
“我?”
她用手指指着自己,几番张口又闭上,犹豫不决。
“我觉得、曜你该去东京。”
“你有你的天赋,你能成为了不起的跳水选手,就想你梦想的那样。现在,机会就在你的面前。”
她站在我跟前,给出了与我所期待的回答完全相反的回复。
“为什么不呢?”
“……千歌你说的对……”
“为什么不呢?”
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从千歌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与挣扎也可以看出不少东西来。我明明有努力模仿你露出笑容了,但还是不行吗?
已经不行了,我们都不够强大来违背自己的命运。我没有拒绝的勇气,你没有要求我留下来的决意。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千歌迟疑了下,伸手帮我拭去眼泪,我哽咽着,喉咙里发出不成句的音节。
“明天……”
千歌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凑近我的耳朵,低声喃语。
“明天我来你家送你吧。”
“……嗯……”
“约好了哦?”
“嗯……”
我把头靠上她的肩,她回抱我,在门口站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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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是没能赴那个约,那晚我依着千歌哭了很久,哭累了送她离开,回屋后草草洗漱就睡下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不那么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父亲在土曜日晚就和着母亲偷偷把我抱上了船,连夜离开了内浦近海。当我走上甲板看见蔚蓝无杂色的大海和极远处海天相接的白线时,我便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永远地离开了千歌,而且是在连和她的最后一个约定都没能实现的情况下。
我一整天没理父亲,他倒也不急,慢悠悠地开船到目的地港口,叫来一堆人搬上搬下,没过半天就打点好一切,然后我就在东京有了个新家,顺利的成为了跳水队的预备队员,父亲倒是来东京不久后就生了一场大病,人也日渐虚弱起来,对我的严厉态度也渐渐软化,却还是怎么也不肯让我回沼津,哪怕是短暂的旅行也不许,而我又没有那个胆量离家出走,便从此之后的几年再没见过千歌。
他确实给我准备好了一切,我却难以认同他的付出。
之后的生活的枯燥的,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水中,和准备入水中度过。我仍然如同过去一样热爱水,我热爱它的刚柔并济、我热爱它的无色无形,但我最热爱的还是内浦的海,还有海边的那个人。
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的跳水能力有了突飞猛进,教练们对我总是不竭余力的夸赞,同期的伙伴们也将我当做领头人来崇拜。只是过了三年,我就被当做是跳水队的主力,成了国家队受人瞩目的新星,而现在,离那时又过去了两年。
我理当是该喜欢这里的,这里有刺激的竞赛,可靠的同伴,让我能发挥能力的场地,健全的各种设备。
这里我能得到我梦想的一切,除了千歌。
也许父亲觉得时间能抹去一切吧,他大概没想到五年过后的现在,我仍对幼驯染念念不忘。
但这也是当然的吧,只是五年而已,这连我曾与她共度的人生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她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在离开她的那个五年前的日曜日,我的世界也跟着留在了内浦。
千歌从五年前我初来东京时便给我写起了信,第一封信是在我搬过来的第二天寄到的,我不知道她哪里得知的地址。
一开始我还因违约的事而畏缩得不敢拆开,最后想要看千歌写的信的感情还是压倒了别的东西。怀着“也许被千歌讨厌了”的负面想法读起信,却发现她只字未提关于那个约定的事情,内容只是一些洋溢着千歌个性的祝福和闲谈。
父亲在那晚把我搬上船之前就藏起了我的手机,删除了一切与千歌她们有关的人的联系方式,我知道他是怕我和她们继续往来会影响自己的成绩却无力抗议。但也许是因为身体的虚弱让他变得温和了些,居然意外地默许了千歌给我写信,虽然他从不让我写回信。
在第一封信之后,千歌又寄来了第二封、第三封……内容都是有关她最近的生活和普通的日常闲谈,经管我从未寄过回信,但她却日复一日地写着,寄着。
她在信中说,她在我离开后在功课上好好努力了,虽然没能考上东京的大学来找我,却也去了沼津最好的大学。她说,她在学习摄影,将来想当一名摄像师,走遍整个世界。得知她辍学是在她寄来的第四年的信里,她说她想到处走走,用自己的脚走遍全国。
在那以后,她时常把她的摄影作品连同信件一起寄过来。
那些照片,有漫山的樱花,有飘零的枫叶,有巍峨的群山,也有蔚蓝的海。我珍藏着这些照片,小心的保存在自己的房间衣柜隐蔽的角落,这些照片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就在她身边,陪她一起旅行一般,在无法见面的现在,这于我而言,便是最大的慰籍。
我到现在仍是搞不懂自己对千歌抱有的感情,五年前便找过三年级的前辈们相谈。黛雅说这是友情,果南说这是幼驯染间的亲情,鞠莉在旁边笑个不停,一拍自己的大腿笃定地说这是爱啊,害的我脸胀得通红。
最后还是同行的梨子给出了靠谱的答案,她说,单是“友情”“亲情”或“爱情”都不足以形容我和千歌的羁绊,存在与我与她之间的东西,是这三者的结合体。
这番话我之后又转述给了千歌,她似懂非懂地嘟囔着说自己分不清,然后又挂起招牌笑容,说分不清也没什么。
“反正我想要一直和曜在一起,我只知道这个,只用弄清楚这件事就够了。”
“我……我也是……想一直和千歌在一起……因为……”
“因为?”
“嗯嗯,没什么……”
“诶————”
我喜欢千歌。
今天训练队的任务很少,我得以早早地回家,有大把的时间来审视自己过去21年的人生,回忆关于她的片段。
啊啊,事到如今才后悔,沮丧地想要以手掩面大哭一场。
(为什么那时候我没能说出口呢?)
(有早点告诉她就好了……)
(已经没机会了………连和她最后的联系都断了……)
今年是离开她的第五年,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了。
大概,是因为我从不回复她的原因吧……千歌会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的。
仰着头强迫自己不要流出眼泪,眼角的余光却瞟到了门口的父亲,飞快的擦去眼眶的泪水,不想让他发现我的软弱。
父亲向来不喜欢看到我脆弱的一面,他总是告诉我要变强变强再变强,坚强到不会受伤为止,我由是很怕在他面前哭泣。
但今天的父亲有些奇怪,他弓着腰,斜靠在门框上,抿着无血色的唇,眼里没有往日的光彩。我的父亲被人称为是海上的雄鹰,但这只雄鹰现在却疲惫地站在我的门口,眼睛局促不安地来回转动。
他说,千歌这三个月不是没有寄信,只是被他扣了下来。他说,他看到我哭了。他说,他没想到这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影响。他说,他为他之前做的一切感到抱歉。
他给了我一张船票,目的地是内浦,出发日是今天,到达日是明天,又一个日曜日。
“你很想回去看看吧,那就去吧。”
“……谢谢。”
“不用谢我,这是你们为自己赢来的机会。”
一时无言以对,我径直走出了房间,与父亲擦肩而过,门外,母亲正提着旅行箱在那里等我。同五年前一样,他早早的就为我准备好了出行的一切准备。
我扭头回去看他。与离开内浦那时相比,父亲头上多出了不止一撮的白发。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我心知肚明,但却难以生出歉意。
“我出门了。”
“……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曜,我希望你能变强到不用依赖任何人为止,你……”
声音戛然而止,他静默良久。
“路上小心。”
他最后还是站在原地,倚靠着门槛,没有转头看我。—————————————————————
父亲买的是双程票,抵达时间与返航时间是同一天。船是在清晨时分靠岸的,我一下车就转坐驶向内浦的电车,我下车时,天已经大亮,算上坐车回沼津的时间,我顶多只能在这里呆一个小时。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海腥味,这是我最为怀念的故乡的味道。
一下车我就看到了站台上候车的果南。
我的意思是我本以为她在等车,还有些犹豫要以怎样的方式问候这个偶遇的久别多年的青梅竹马,但实际上她一开始就是为了等我才站在这里的。
“终于回来了吗。”
“嗯,啊。果南好久不见。”
“你这家伙,当年不打个招呼就离开了,一走就是五年,我们可是想你得很啊。”
“抱歉……”
和阔别五年的挚友重逢,没有想象中的责骂或是冷漠对待,而只是被被不轻不重的抱怨了两句,好似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一样,果南对我的态度同从前相比半点儿没变,安心的同时又因自己的不告而别心虚不已,说起话来没有半点底气。
果南一脸复杂地看向我,挠了挠头,莫名叹息一声。
“你对我道什么歉啊……要说道歉,也是该对千歌才是……”
“千歌……”
“那孩子啊,一直在等你啊。”
“等、我?”
我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刚才果南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但串联成句之后我却突然无法理解她话语中的含义。
“等我是指——”
“不是说好日曜日她来送你吗?你迟到了五年啊,她可是年年都会来这里等你。”
“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了,不去赴约没问题吗?”
果南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我却听不清了。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行动,意识到的时候,身侧的建筑飞速地向后远去。肺部像吸入了火炭,灼痛逼人。
道路的一侧出现了一栋白色的房屋,一个与我身高相仿的女子,一头蜜柑色的及肩短发,穿着橙色的大衣和黑色的长裤,静站在房门口。
“千、歌?”
“啊,曜?”
她闻声回头,赤红的眸子落到我身上,警觉的表情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狂喜。
“曜!”
她高声呼喊我的名字,作势就要跑过来抱我。我先她一步,跌跌撞撞地冲进她怀里。
一直以来以来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面前,压抑着的感情洪流决堤而出。我鼻子一酸,差点在她面前直接哭出来,抽了抽鼻子,想要憋着,却被她轻碰额头,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还担心过了整整五年,曜会不会变成别人呢,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爱哭鬼啊~”
“爱哭鬼、是什么啊、我才没有、哭……”
“是是是,啊,曜你是不是长高了?”
“嗯、长了六厘米。”
“我也长了!等下,曜你是不是重了点啊?”
“……没办法的事儿、嘛,肌肉啦肌肉……”
“哦……噢噢噢曜你胸部是不是又变大了!”
“别给我乱揉啊喂!”
一个手刀打下去,明明没用什么力气,千歌却像是遭到重击一样发出了夸张的惨叫声,嚷嚷着“好痛好痛”,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我向来拿耍赖的千歌没辙,只得跟着蹲下,帮她轻揉起“受伤”的地方。她放下挡住脸的手,露出了狡猾的笑容,眯着眼直盯着我看,看得我脸庞极速升温。
“曜真的很温柔啊~”
“……别在胡闹后这么说啊……”
“诶嘿嘿~”
看着傻笑的她,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千歌一直都有着奇妙的能力,在任何情况下都总能安抚好失控的我。经她这么一瞎搅和,沉闷的气氛便消散了,我靠在她身上,竟有种回到了五年前的错觉。
“那个啊,曜。”
“千歌?”
“今天是日曜日呢。”
“……抱歉,我迟到了五年……让你等了这么久……”
“啊,不是,那个啊,不是曜的错。”
她收紧了抱着我的双臂。
“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所以……”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抱歉……曜离开后我一直在想,那时候我如果对曜说「留下来」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五年呢……抱歉……没能鼓起勇气……”
我有些意外,千歌竟然也和我想着同一件事,刚止住的泪水又有流下的趋势,哽咽着,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
“……我也是……如果能竭力反对父亲的话……大概……”
“……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可以了,不用那么强大也是可以的。”
“诶?”
“正是因为我不够坚强……不能脱离千歌一个人生活,所以父亲才会让我回来……正是因为千歌没有放开我的手的勇气,我才能在今天再见到千歌……”
“所以……不用那么强大也行……正因为不够强大,千歌才会是千歌,我才会是曜……所以……”
“能让这样的我一直呆在你身边吗……没有千歌的话、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什么啊……”
有什么液体滴打在我的头顶,千歌也哭了吗?
“这是我要说的话才对……”
我大概永远也无法成为父亲期待的样子,我始终不够强大不能一个人活下去。不论过去多久,去到多远的城市,都想要回到有千歌在的地方。
——————————————————————omake1:
(之后抱在一起抱了半天)
“诶?说起来曜你不回去了吗?”
“嗯……现在不想回去了,反正现在船应该已经开走了吧……啊,我的票好像也掉了。”
“渡边叔真可怜……”
“过两天再回去一趟吧……”
“嗯?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千歌你这三个月寄给我的信被他扣在那里了,我想拿回来……”
“啊哈哈……”
omake2:
(果南和曜爸在打电话)
“叔叔你也是口不对心啊……想开了想放曜离开也不用这样吧……”
“啧。谁说我是放她走了,我给她买的双程票,她得回来的。”
“那个啊……曜在车站跑太快跑丢了,我捡到了,而且已经过期了,她大概最近不会回来吧……”
“……”
omake3:
(千歌与果南在此之后的相谈)
“说起来,为什么渡边叔那么不想曜回来啊?还特别不想曜和我见面。”
“你要把他女儿拐走了,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好脾气给你啊。”
“诶嘿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