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回国当天早上，小原鞠莉失手打翻一杯咖啡。骨瓷马克杯滚落在酒店客厅里铺设的手工羊毛地毯上，在地毯上留下一滩难堪的污渍。数小时后登机，她想起这杯咖啡，带着点迷信的意味，稍觉心烦意乱。她此次以青年艺术家的身份回国，目的是为三个月后的东京艺术博览会做准备，在参展之前，还需与画廊主及策展人接洽。

在东京羽田机场，小原鞠莉搭上自家专车，直抵旗下另一家酒店。她无不嘲讽地心想，倘若旅行无非是从一个酒店迁移到另一个酒店，那她可谓自小颠沛流离，未曾有过安定的家。在车上时她打开手机查收邮件，看着两家画廊发出的邮件：一家是小山登美夫画廊，另一家则是名不见经传的新生画廊，名叫Whale Fall。

她有些后悔自己之前没有答应与Deitch Projects签约，只是为了自己心中莫名其妙的日本情结。东京艺博会在即，她执拗地不想通过海外画廊参展。那样庞大的知名度和雄厚的运作实力，放弃合作实在可惜。而今向她伸出橄榄枝的两家本土画廊孰轻孰重，她心下了然。与前者商谈完毕之后，只要出于礼节拜访一下后者，之后婉转地推托掉签约即可。

与小山登美夫画廊的商谈一如想象中顺利，只差当场签下作品代理合同。气度不错的中年男子握着她的手，表示画廊自从她在纽约大学发布第一场个人装置展时就对她予以关注，觉得她想法奇诡，特立独行，具有深远潜力云云。小原鞠莉面上挂着和煦微笑，点头应承，心底却想着对方何时放开她的手——她实在是抵触和人的肢体接触，却不得不勉力伪装成热情模样。只是还有一家画廊主约我商谈，她如实告知。对方不以为意：好的，不过我相信小原小姐最终会选择我们。

Whale Fall的画廊主约她在银座的一家蓝山咖啡店见面，那恰好是她最喜欢的一种咖啡。到店里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些，小原鞠莉坐在窗口边的座位上，为自己和尚未到来的会面者各自点了一杯咖啡，叮嘱侍者另一杯晚些送来，以免凉了。只是走个过场，结局早已注定，却还是打定主意做足全套功夫，扮演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小原鞠莉。她的咖啡来了，小原鞠莉拿起勺子，在杯中轻轻搅动，打发着时间——然而她一抬眼，对面有人落座了。比她想象中年轻得多的紫发女子，注视着她的眼睛，冲她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对方用流畅的英文自我介绍，小原鞠莉打断她，我会日语。好吧，咱知道……咱……我叫东条希。小原鞠莉微微皱起眉头，于是奇妙的、带着关西腔的口音，被扭转成标准腔。名为东条希的女子递来一张纯白名片，名片正面是凸起印刷的一头白色鲸鱼，仿若浮雕，鲸鱼下方有暗金色Whale Fall字样；背面用小塚明朝体简简单单印着鲸落两字，底下小字是名字和联系方式。小原鞠莉端详名片，问：画廊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呢？

你知道鲸落是怎么一回事吗……东条希说，有一个朋友告诉过我，鲸鱼死亡之后，它的尸体落入深海，仍可滋养周围生命五十年。我觉得，艺术品也该是这样的东西。一件装置艺术，展出后被拆除，留在人心里的触动仍可停留很久。小原小姐，我看过你的个展，我很喜欢你——东条希喝了一口咖啡。

小原鞠莉愣了一下。

——的那些作品。东条希继续说道。我记得其中有一匹马的骨架，骨架里开满鲜花，眼眶中盛了雏菊。我从未看到那样绚烂的死亡。那很迷人，小原小姐。你的作品疯狂又热烈，却让人感到孤独。我一直在想，创造出这样作品的艺术家，会是怎样的人呢？现在我见到了。

小原鞠莉的嘴唇哆嗦一下，她看到对方的祖母绿眼眸里，有她不熟悉的真挚和热切。见到我本人，你有失望吗？

怎么会失望呢？东条希笑了起来，嘴角勾起，弧度迷人。她自手提包里翻找片刻，摸出一只新鲜柠檬。

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礼物？小原鞠莉有些迟疑地接过柠檬。

不，是贿赂。

见过那么多华贵礼物，偏偏败在一只柠檬上。小原鞠莉躺在酒店的床上，柠檬摆在床边的柜子上。空气中弥漫着柠檬的淡淡味道。仔细回想，东条希的身上似乎也有柠檬和柑橘的香水后调。多么巧，她怎会知道自己喜欢柠檬？多么巧，她喝咖啡也不加奶和糖。多么巧，她提及那匹马——那是她最爱的星辉号。巧合那么多，让她欣喜之余有些警惕。她上了最可能泄露自己喜好的脸书，于上千好友里查找，却没找到东条希的名字。是了，不过是日本新生画廊的画廊主，怎么可能与小原家的继承人扯上关系。然而有一瞬间，想起东条希温婉的笑意和眼中的热切，她竟然心生起与鲸落签约也不错的念头。

如果与鲸落签约的话——

在签约前必须与画廊主多接触，彼此观察磨合一段时间。小原鞠莉这样想着，刻意忍耐几日，之后才拨打了名片上的电话。接连两通电话俱是通话中，她有点气馁，又带着点不服输的劲头拨了第三通，终于传来好听的声音：你好，咱是东条希，请问……

她们约好一次非正式的晚餐。小原鞠莉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以法式料理作为打动东条希的胃的武器。酒店内自有法式餐厅，灯光辉煌，映得她一头金发更加耀眼。东条希走进餐厅时有些诧异：不是说非正式吗？小原鞠莉笑了：还会有更正式的，这只是起步。她看到东条希形状姣好的眉毛皱在一起，随后慢慢放松，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

她们对饮餐前酒。随后前菜、主菜和甜点依次端上。小原鞠莉看着东条希从容切割烩牛肉，将肉送到嘴边，咀嚼吞咽的样子。唇边沾上一点酱汁，东条希伸出舌头，舔了舔；而后自觉失礼，改为拿餐巾擦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小原鞠莉觉得自己心跳都慢了一拍。她借着明亮的灯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容姿端正到近乎艳丽的面容，绿色的清澈眼眸，紫色的柔顺长发……

你不该当画廊主，应该去当明星……偶像什么的。

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看到东条希神色一变，小原鞠莉方才发现自己失言。想起过去有人对自己说你不该当艺术家，去凭这副好皮囊轻轻松松做什么不好，她是如何的勃然大怒，而今居然对着别人，说出了同样失礼的话。她低下头表示认错，东条希却不恼：哈，被你说中了，我过去，还真的当过偶像来着。

小原鞠莉心中好奇如千百只蚂蚁爬过。她决定改日派人好好调查一下东条希这个人，看看有多少惊奇隐藏在背后。只是眼下，她压下心中的骚动，淡淡道：真是了不起啊。

那么，同鲸落签约的事情，小原小姐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一直有在考虑。小原鞠莉回答，只是，我觉得你给的贿赂还不够满足我。

东条希眨了眨眼：不够吗？那你还想要什么。

你。

音节清晰，词义明确。小原鞠莉挑衅般地看着东条希。东条希先是一愣，有些震惊的样子——小原鞠莉以为她要发火——过了一会，开口的话里却带着笑意：也不是不可以啊。

成年人之间的交易来得快而简洁。小原鞠莉当着东条希的面，拨通了小山登美夫画廊总监的电话，婉拒了签约的邀请。说来真是可笑，那套话本来是她准备好用于搪塞Whale Fall的。

我是你的了。放下手机，小原鞠莉宣告。

东条希眉眼弯弯。

走进酒店套房时，她们接吻，仿佛一对迫不及待的恋人。唇齿之间都是餐后最后一杯咖啡的味道。彼此吻技都足够纯熟，多少经验一吻便知。小原鞠莉感受着对方抓在她肩膀上的手，仿佛因紧张而抓紧，明知是一种演技，还是不免被这种扮出来的青涩打动。

跌跌撞撞来到床前，两个人气息紊乱，呼吸急促。万千暧昧正欲开始，东条希突然笑了起来：这个柠檬，你还放着啊。她指着床边柜。小原鞠莉有点窘迫：因为是你送的。东条希拍拍小原鞠莉的脸，态度如对宠物：好孩子。小原鞠莉抓住她的手：我早就成年了。东条希笑：可是还是比咱小五岁呐。可能是放松下来了，话音里又带上了关西腔。那又如何？小原鞠莉将东条希推倒在床上：现在还不是一样……

小原小姐。

嗯？不要在这种时候叫得这么生疏……算了，随你。

小原小姐……希望你不要因此误会，我是真心很喜欢你的作品。

可我却不是真心和你的画廊签约。

那种事情……无所谓……啊……

小原鞠莉的手指探向东条希腿间的潮湿而温热之地。唯独在这个时刻，她不再厌恶与人类的肢体接触。感受到身下人的反应，她兴奋得有些颤抖起来。艺术有什么用？艺术不能挽救生命，不能治愈疾病，不能安抚伤痛，艺术一无所用。除了为她带来上床的对象。她制作巨大的、华丽的装置，只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冲动，就像她斥重金购物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居然有人对她说，你的作品疯狂又热烈，却让人感到孤独。东条希……她以为她是谁，竟然了解她？

她念着孤独两字，像是含着一块冰凉的薄荷糖。出于孤独，她屈服于对另一具温热身躯的渴望。那具身躯可以是任何人，任何美丽的、端正的，不让她讨厌的人。可以是东条希。

东条希的手揽着小原鞠莉的脖子，因为情欲而加重力道，仿佛要将她勒毙。小原鞠莉的手指进出，带出淫靡的水声。她突然注意到东条希始终紧闭着双眼。喂，希，看着我。她语调轻柔，却带着点命令的味道。

不要……

看着我。

不要，绘里亲……

小原鞠莉的热情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熄。上床对象在意乱情迷之时叫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这种事情之于小原鞠莉还是头一遭。深埋在对方体内的手指僵了片刻，随即更加激烈地动作起来。看着我，叫我鞠莉。这次她的声音有些恶狠狠。

呜……鞠莉。东条希睁开饱含水汽的祖母绿眼眸。每次深入，她都会不自觉闭上双眼，眼角滑落几滴泪水。鞠莉……

不要再叫错名字了。小原鞠莉本想这么说。但是，看着东条希悲伤的表情，她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希。

最终她只是轻柔地念着对方的名字。

半个月后，小原鞠莉收到了一盒柠檬味巧克力。

这是什么，贿赂？

不，是礼物。东条希说。我觉得你会喜欢巧克力。

小原鞠莉本想回答一般，但还是点了点头。后来她边咬着巧克力边翻看关于东条希的调查报告，起先心情不错，翻着翻着，巧克力的味道就化为苦涩，比她习惯的咖啡更难以忍受的苦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绚濑绘里。

这个名字像地摊上的咖啡污渍一样，突兀地出现在东条希的调查报告里，让小原鞠莉心烦意乱。

小原鞠莉和东条希一起走在东京艺术博览会的青年艺术家展区里。她在自己的装置艺术前停下脚步。这是一头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暗蓝色鲸鱼，身躯一半只剩白色骨架，另一半尚且完好，却正在逐寸腐烂，从溃烂空洞的身躯里掉下珊瑚、水草和游鱼（它们被透明支架固定住），还有零星的海星贴在鲸鱼身躯表面。这件装置的名字同参展画廊一样，起名叫Whale Fall。

东条希看着空中的鲸鱼：真了不起呢。

了不起的是你才对。小原鞠莉说。你撒谎。你的画廊起名叫鲸落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她已经不在了，却还影响着你，塑造着你，改变着你，这影响要持续五十年，还是更久？承认吧，你活在一场隐秘的悼念里。而我不过是你寄托哀思的道具，东条希。

啊，被你发现了？东条希眨了眨眼睛。

我并不计较你骗我。我只是难过，其实你讨厌柠檬，亦不喜欢苦味的咖啡。我原以为我们多么合衬，原来都是你委曲求全。

柠檬啊……其实，习惯了以后也不算难以忍受。

和我在一起，都是忍受吗？

也不全是。你知道吗，你和她很像。东条希慢慢地说，如果不看你的眼睛，我就能把你当成她。

小原鞠莉站在原地，咬着牙没有动。

而东条希背对着她，走向暗蓝色的鲸鱼，像是准备步入深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