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标题

作者:羅森店員煮飯娘
更新时间:2017-01-12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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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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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与刀 第七回


“事先要向您问清楚。这一回,除去能变身成少女的大太刀,再没有别的不祥之物参与了吧?”


国木田弹正一边整理着鹅黄色的折五条【注1】,一边一板一眼地问。


“别的……不祥之物?”樱内下总介有些摸不着头脑。


“譬如,小兽之手,青坊主,天狗,逢魔女,洗豆婆婆,山彦,九尾狐,置行堀,八百八狸……诸般色目的东西。”


“别把我和妖怪相提并论啊!”天龙切抗议道。


她又变成了之前化身为津岛姬时的模样:唐衣拂地,姿态端庄。这是樱内的命令(但天龙切坚决解释为请求),既然樱内在应付书院番人的时候用上了这个身份当借口,就只好让妖刀继续演下去。


“恕咱直言,”国木田弹正瞥了它一眼道,“你比那些妖怪麻烦多了,至少它们是从来没打扰过咱办的案子。”


“世上哪有什么妖怪!”天龙切夜羽把手插在袖子里撇着嘴,“伊豆的土包子才信那种事情呢。”


国木田的两腮鼓了起来,在她发作之前,樱内连忙岔开话头:“今天承您多担待了,大人不计小人过。”


“我不担待,又能如何呢?”国木田重重地叹气。“谁想到,本是诸葛妙计,竟会弄假成真。”


“什么诸葛妙计?”樱内追问。


“罢了。”国木田像是自觉失语,咳嗽几声掩饰过去。“我本不想对你们善罢甘休,但事情既已如此,也只得顺水推舟了。”


樱内之前并未想过,国木田会如此轻易地妥协认账,现在看来,这位目付并不愿把天龙切的事情当真传扬开来。而且,虽然身为幕府鹰犬,她却不是那种口蜜腹剑,奸计百端的阴险角色,从她的语气神色来看,显然她腹内装着什么难言之隐,可偏偏又不懂得掩藏,小孩子都能看出她心中有鬼。


这让樱内不由得感到有点好笑。但此刻毕竟也不宜过多追问。


“在下又何尝不是顺水推舟?”樱内宽慰国木田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妖刀狩,可昨夜第一次看到这孩子现身,也惊得不轻。惊恐过后,定心静思,也只能坦然处之。”


“这孩子?”国木田轻笑,“听樱内大人的话头,好像已经把它当活人看待了呢。”


“尔等小邪魔,可否对吾尊重一些啊?”天龙切愤愤然。


国木田像是没听见似的,接着对樱内道:“咱原本也是自幼读圣贤书长大,看到论语上有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样一句,便以为世间绝无妖异。现在咱明白,所谓子不语的意思,乃是孔夫子并不将妖异当作妖异。若是果真遇见无法以常理所解之物,便不强行用常理索解,只是当作新的常理加以接受罢了。”


樱内笑道,“听弹正大人您这一席话,倒颇有些阳明格竹的顿悟意味。与其追寻世间万物存在的道理,不如回首内向,只求自己本心的良知。本心通澈,则一切外物无不可理解,无不可宽容……”


“我说,你们两个小邪魔,掉什么书袋啊?”天龙切忍无可忍地挤到促膝谈道的樱内与国木田中间,“先是讲朱子,讲尊王攘夷,现在又开始扯到王阳明。实不相瞒,我可是听过林罗山和松永昌三先生讲学的喔,在我面前嘀咕这些,不觉得班门弄斧吗?要不要我也给你们来讲讲格物致知啊?”


“我们谈这些,是为了给你找台阶,”樱内幽幽地答道。“若是我们不能在心理上接受你,那也就只好把你送进熔炉了呢。”


天龙切咽下一口口水,说:“哦,那还是请二位慢慢谈。”


“现在也不必多说闲话了,”国木田弹正清清嗓子,“我们还是重新讨论水野家这弑主的案子为好。”


书院番的两位与力奉国木田之命,将案卷都搬了进来,又跪在叠敷上将一本一本细竹纸订好的本子恭敬地展开。樱内注意到那笔记上多是娟秀工整的蝇头细书,猜想大概皆是出自国木田弹正的手笔。


退出御殿的时候,其中一位与力似是有点畏惧地抬头看了樱内一眼。樱内看见他眼角青紫,嘴唇上也涂着伤药。这可是我的手笔,她想。


“先前我那不妥的举动,不会引起什么议论吗?”樱内低声问目付。


国木田翻看着其中一部笔记,“不会。您也知道,他们只是下等武士,在咱们这种头上带着朝廷官位的上士面前,就像百姓在武士面前一样。挨打受罚乃是本分,擅自议论便是不忠。”


樱内点头称是,不想国木田忽然又说道:“您看,这是何等荒谬呢。”


“您说案子……?”


“咱是说这规矩。”国木田放下案卷,“幕府治理天下的法则,乃是东照大神君所传下的规矩,士农工商,各安其分。然而何尝有各安其分可言?那百姓不把秽多当人【注2】,武士不把百姓当人,武士当中,高位的又不把低位的当人。哪怕在诸侯大名之间,稍有点权势地位的脚色,又何尝不将其它的世家大族看得犬豸不如?四十七士为主君浅野内将头复仇,刺杀吉良上野介一事,一百五十年来万人传唱,称之为忠臣义士,然而若无这四十七士的壮举,又有谁会为那备受欺凌,愤而举刃,却落得个本人切腹,家名断绝的浅野内将头叹一声不公?”


“有人曾评价纲吉公【注3】因恩宠之故偏袒上野介,处置此事不甚妥当……”樱内道。


“诚然。可批评此一件事,又有何意义呢?天下没有闹出人命大事的偏袒和侮蔑,原本是无日不在,又有谁去批评呢?”国木田愤然道。


“那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都推翻掉就好咯?”


插嘴的是天龙切。樱内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经大咧咧毫无地侧卧在叠敷上,一手撑首,一手拿着本案卷在看,那姿态颇有点像涅磐前夕的如来。【注4】


“坐起来!”樱内喝道。


天龙切不情愿地爬起来,乖乖地端正坐好。


“看看你还有个高家女子【注5】的样子吗?”樱内用手指戳着天龙切的额头。


“你们一口一个说我是妖怪,现在又要求我像个高家女子了。”天龙切撅着嘴说。


“刚才那种逆天谋反的话也不准乱讲!”樱内凶狠地道。


“明明是咱丸一直在那里说这些规矩怎么怎么不好的。”


被强行扣上咱丸绰号的国木田弹正连忙放低了声音道,“确实是咱不妥,刚才那话头,只是因为咱又看到这案卷,偶有所感。”


樱内接过国木田递来的笔记翻看着。那本笔记记录的乃是一些水野家臣和沼津百姓对水野谦重,也就是水野家那位不堪入目的大公子为人品行的一些描述。家臣们自然不好对主君的公子妄加议论,但也有些非常委婉的批评,是可揣摩而知的,如:不甚读书习武,不理家事,嗜酒好赌,等等。


至于百姓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们向来觉得,幕府派来的人是水户黄门一般的青天大老爷,于是纷纷把这位大公子罄竹难书的恶行劈头盖脑地倒给了国木田和书院番人。其中诚然不免夸张的过刻之辞,所谓众恶皆归,但水野谦重这人的品行却是一目了然的。


水野谦重喜好在酒后爬上沼津城垣,用石制弹丸击打过路的行人取乐,先后打伤至少六人,其中一人失明。


嘉永三年,水野谦重为了试试沼津藩的家传宝刀天龙切义虎的威力,竟想要斩杀一位被请去做冬衣的裁缝。幸好为其家一位名为鹤右卫门的武士阻拦,然而鹤右卫门却在阻拦时被刀削掉半根小指。


弘化二年,在出城迎接由江户参觐归来的父亲水野出羽守时,水野谦重在沼津附近的泽田村**了一名年仅十二岁的女童。


有一次,水野谦重在**喝花酒时赖帐,将**和一名歌妓打成重伤。


除去这类大体能落实的罪名,也还有很多荒诞无稽的传言,譬如鲇壶的一位农民说,水野谦重是野猪变成的妖怪,每到月圆之夜便要显出野猪的原型,到处吃牛羊,吃不到就吃人。又有个香贯山的流浪艺人指天发誓说,水野谦重曾把个漂亮女孩儿的皮活活剥下来,做成人偶,当净琉璃的道具用。


纵然一看便是污蔑之词,但此人若非当真罪大恶极,也很难引来此等污蔑。


而且樱内第一次见到这人,仅从外表便觉得不是什么善类。


“水野出羽守大人怎么会培养出这等子嗣呢?”国木田道,“樱内大人,您知道,我就是沼津本地出身,成佛的那位水野出羽守和我家是世代至交,但不仅我家,全沼津藩的百姓都称道这位大人治国有方,且乐善好施。”


“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也未必尽确了。”樱内说。


“不用问什么别人,”天龙切说,“我就能把梅太郎这小子从打落生起犯下的恶事给你们全讲一遍。知道吗?他五岁的时候就拿小匕首扎过他娘,过世的阿鸠。”


“据说有些人是过路的恶鬼托生的,”国木田摇摇头,“大概水野谦重便是其中之一吧,就算是出羽守大人那样的善人,又能拿鬼怪如何呢?”


“所以百姓纷纷传说他便是弑父的真凶,也不足为奇。”樱内想起锦帆宿屋的小女将千歌对她说起过的那些话。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位大公子不成器,因此出羽守一直宠爱侧室所出的少公子水野谦正。”国木田拿起另一本案卷,“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知书达理,尊上敬下。家臣们都称赞少公子像年轻时的老爷。如果说大公子是恶鬼托生,那少公子前身八成是得道高僧。”


“是呀,茶丸他为人可好了。无可挑剔。”天龙切侧着头说,“夜羽我倒是觉得啊,什么恶鬼,高僧,都是乱讲。当儿子的品行,怕是和做妈妈的有关系。”


“喔?”国木田对天龙切的话很感兴趣。


“阿鸠这人对孩子宠爱得不得了,可是呢,这一味的宠爱,是造就不出好人的。”天龙切不屑地道,“阿鸠出自京都的公家名门,可是教子无方。我刚才不是说他五岁就拿小匕首扎了阿鸠吗?可五岁孩子懂得什么,倒不如说是阿鸠自己扎了自己一刀呢。他要什么,当母亲的就给他什么,他淘气捣乱,母亲从来不呵斥半句。这样发展下去,他自然是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有道理了。就说他扎完了那一刀,出羽守气坏了,就要叫家臣拿家法来,狠狠教训这不成器的儿子,可是你猜当妈的说什么?”


“肯定是袒护自己的儿子。”樱内说。


“岂止袒护呢?阿鸠顺手就拿起那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号哭着说,反正生出不成器的儿子都是她的错,要是老爷想打梅太郎,不如索性让她一刀自刎好了。”


“这样下来,就算原本是好儿子,也会变成恶鬼的。”国木田道。


“所以虽然后来阿鸠过世,梅太郎没了靠山,可他也已经长大成人,又是嫡出长子,当爹的也没法奈何他什么了。”天龙切叹气说,“而那侧室的阿鸳,据说是水野家在信浓松本的先代外家的后裔,跟老爷算是有点沾亲带故,不过终究也是破落门户的小家碧玉了。可是她为人极是端正好强,对茶丸自幼管教得很严,经常是过了半夜,老爷早已经睡下了,她还独自督促儿子读书写字。读的也都是修身齐家的圣贤正书,天天听那孩子念啊念啊,连夜羽我都跟着受益呢。”


“那你满口的那些荒唐话又是跟谁学来的,津岛善子?”樱内不耐烦地打断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不必讲了。”她转向国木田,“弹正大人,您觉得水野谦重他有可能是弑主真凶吗?”


国木田冷笑一声。“当然,咱打从看到他那时起就心生怀疑,更不要说听了人家讲他这么多坏话了。对您老实讲,樱内大人,我巴不得他是真凶,让他人头落地。水野出羽守大人是何等善良,对我家有恩,对沼津百姓有德,若是让这等不堪的儿子继承家业,岂止百姓要受苦遭难,水野家世的名节也怕是从此不保。除掉这个混帐儿子,也算是我国木田花丸报答出羽守大人呢。”


天龙切夜羽“唰”把头伸过来,鼻尖几乎要贴到国木田的脸上:“咱丸,你说啥?花丸!?”


国木田的脸一下子红了。“你听错了!”她大声说,“我说的是——我国木田御弁丸!”樱内看见她的嘴唇气得一阵阵哆嗦着。


不过樱内也确定,天龙切没有听错,国木田确实提到了“花丸”这个听起来蛮可爱的好像小女孩似的名字。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国木田的那个印着“花”字的茶杯。


“别捣乱了!坐好!”樱内呵斥天龙切。“弹正大人,您说巴不得,那也就是说,您认为谦重其实并不是真凶?”


国木田拿出手纸擦擦额头和鬓角沁出的汗水。“因为持刀行凶的乃是菅原鹤右卫门。以谦重那样的为人,侍奉主家三代、忠心耿耿的鹤右卫门怎会帮他弑主弑父呢?若说谦重是真凶,那岂不等于说关公替曹操杀害玄德公吗?”


“也的确是如此,这是最大的疑点……”樱内说。


“其实,咱今天对你和这妖怪妥协的另一理由是,”国木田喝了口茶说,“咱确实也真心地想追查出真凶。您知道咱对出羽守大人的感念,所以咱可不想把杀害他老人家的恶人轻轻放过,而把罪名全推到什么妖刀上。尽管伊贺守大人的命令是很明确的——”


伊贺守大人的命令?樱内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名号了,莫非是指……?不过她没有再追问,因为国木田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显然她已经不知第几次漏嘴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一时间气氛颇为尴尬。御殿外的树上,几只乌鸦欢快地叫着。


“但是,确实只有水野谦重,也就是梅太郎的嫌疑最大。”樱内打了个圆场,“因为只有他能从弑父这等滔天恶行中获得好处。因为父亲出羽守很可能因他不成器,而想要传位给庶出的少公子。在诸侯的家代传袭中,不传长而传贤,这类例子可是满常见的。那么,水野谦重弑父,就可以保障沼津藩主的位子让自己继承。这类例子同样也是满常见的,不仅我国,唐土也发生过很多。”


“诚然,”国木田赶快接住话头,“如果说是水野谦正,也就是茶丸所指使,那简直是不可思议了!他的兄长如此憎恶他,又担心他夺位。父亲水野出羽守是唯一能保护他的人,如果弑父的是他,岂不等于自伐大树,并且把沼津藩主的位置提前送给兄长?谁会做这等蠢事呢?更不要说,鹤右卫门肯定也不会帮助他。”


“这就陷入死结了。”樱内沉吟,“两位公子,一位完全没有指使行凶的动机,一位有动机却不太可能做到,那难道是鹤右卫门自己与主君有什么冤仇吗?”


“不可能,别说咱在调查中没发现鹤右卫门和水野家有任何冤仇,”国木田说,“就算当真有恩怨,他可是比真田左卫门佐【注6】还要忠义的武士,宁可自己出走做浪人,也绝不会弑君的。”


“真是一团乱麻。不过,我还是主张,把水野大公子谦重当作最大的嫌疑人。”樱内说,“毕竟只有他是弑父的最大受益者。虽然看起来鹤右卫门不可能帮助他,但,此人可能采取了什么方式,胁迫鹤右卫门,他毕竟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啊。”


国木田没有答话,努力地思索着,但是这当口,天龙切却打了个呵欠。


“樱内大人,咱丸,”她又像涅磐世尊似的躺了下来,“你们呀,完全搞错啦!”


樱内下总介已经懒得再训斥天龙切了。“哪里搞错了?”她问。


“你们都认为,梅太郎是担心弟弟茶丸夺了自己未来沼津藩主的位置,才想要弑父,这是你们找出的唯一动机,对吧?”


天龙切边说边伸手去摘放在桌案上的一串甲州葡萄,被樱内一巴掌打开。


“谁让你吃的?”樱内喝道,“赶快说下去!”


天龙切还是不依不饶地抢下一粒葡萄,塞进嘴里。“哪儿可能有这种动机呀。”


“这难道不是动机吗?”国木田着急地追问。


“当然不是。就在遇害前三天,”她含混不清地边嚼葡萄边说,“水野出羽守在自己的卧室与鹤右卫门作了一次密谈。当然我也在那里咯。出羽守对鹤右卫门说,自己已经老病衰弱,懒于齐家治国了——”


说到这里,天龙切咽下葡萄,坐起身,瞪大眼睛。她的眼睛和那葡萄的颜色一模一样。


“——过完七夕,他就要传位。藩主的位置将传给长子水野梅太郎谦重。”




—待续—




【注1】折五条是日本出家人的一种衣饰,绕过颈项,从胸前两侧垂下。有些像宽带子或围巾。本质上是一种“简化的”袈裟。国木田弹正是幕府职官,但同时也是僧侣(因此全名中有入道二字),所以会佩戴着折五条。


【注2】秽人是日本古代从事屠宰、皮革剥制、尸体掩埋等工作的一种备受歧视的贱民群体。百姓指武士、公家阶级之外的普通农民、手工业者、商人等。


【注3】德川纲吉是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其在位期间(1680-1709)发生了国木田所谈到的浅野事件(1701年)。当时,播磨国赤穗藩主浅野内将头,奉命与吉良上野介共同接待天皇敕使。因吉良令其当众出丑,浅野心怀愤恨,事后拔刀斩伤吉良。纲吉勒令浅野立即切腹谢罪,并取消了赤穗藩。后来,赤穗藩四十七名浪人为主君复仇,将吉良上野介斩杀在江户宅邸。


【注4】即“卧佛”。


【注5】因为天龙切所冒充的津岛姬是伊达氏的后代。


【注6】即真田幸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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