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生是个非常累人的职业。
考虑到最近的走向来说大概还要加个不讨好。
不过西木野真姬从没有后悔过。哪怕昼夜颠倒,哪怕通宵手术,哪怕熬夜值班,她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的理念。倒也不是她自己有多崇高——不如说恰好相反,她只是喜欢开刀的感觉,喜欢眼见着病殃殃的一个人在她手里变得好起来。这对她来说只是个兴趣罢了,真姬只想把病人看做物品,与病人沟通交流什么的,对这个医生来说简直称得上高深。所以当她开完了药,动完了刀,能不见人绝不见人,能丢给护士就丢给护士。
而当紧急通知某个交通要塞发生连环车祸,调动全部可调动的人手前往救援时,真姬的内心竟有一丝期待。
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挑战呢。
车上有人临时给介绍一下情况,大概就是有两个疯子开着重卡直接撞进了排队等红灯的车群造成的惨烈事故,真姬心不在焉的听着,耳朵边听边冒。
这样的大型事故,只有亲临现场才能明白到底有多可怕。
重卡碾过了好几辆小型车,看着几乎被压扁的车顶和下面淌出来的暗色液体,真姬知道这里已经不需要抢救了,叹了口气,背着箱子爬过卡车厢去往交通瘫痪的那边。
消防员也在争分夺秒的搜寻幸存者以及把油箱已经泄漏的车辆拖开,能抢一秒是一秒。
“喂西木野,这边!”
同僚站在一地碎玻璃中向真姬招手,她恹恹的摆摆手回应,顺着凹陷的车顶慢慢滑下去。
脚下踩到了什么。真姬皱着眉挪开脚,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音符形状的吊坠。
心脏猛跳了一下。这个形状和质地太过眼熟,不过,不可能这么巧吧?
真姬的嘴角难看的咧了咧,强迫自己挪开了脑袋。
像是回应真姬的不安,变形的车窗中传出了微弱而熟悉的呻吟。
真姬的瞳孔骤然缩紧,她猛然跪了下去,急切的用力抬起窗框,眯起眼睛向里面看。
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真姬也能确认里面的幸存者的身份,那人艰难的喘息着,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可她还是分辨出了真姬的样子。她接近车窗的那只手动了动,手掌上仍然缠绕着的项链勒出了深深的血痕。
“海未……?!”
“真……姬……”
那人的嘴角流下一丝血液。
“别说话!你能感觉到身上哪里痛吗?保持清醒!我这就帮你出来!”
真姬的声音都在颤抖,她狼狈的向身后的同僚大吼,手掰着变形的车门试图把它拽开。
消防员忙于应对另一边更加严重的场面,同僚快步跑过来,帮着真姬一起对付车门。
好在因为强烈的撞击车门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在两人的努力下终于弄开了它。真姬趴下身体向里面伸出手,抓住了那只缠绕着项链的手。
“身体有被卡住吗?抓住我,快出来,油箱已经在泄漏了。”
能感觉到她回握的力道,里面的人半睁着眼,勉强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发力,拽着真姬的手身体硬是挣了出来。
她刚刚挣出来身体就是一软,真姬连忙架住,叫同僚拿来担架。
“园田海未!醒醒!”
真姬在怀中人的耳边呼唤着,生怕她闭上眼睛,手也在轻轻拍打她的脸颊。
和记忆中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澄澈双眸虚弱的半睁着,未干的血液把她鬓边的碎发粘在脸颊上,看上去十分凌乱。
可即使如此她也努力扯出一个微笑,试图安抚真姬。
“好久不见……真姬……”
“别逞强啊。”
虽然这么说着,可真姬还是稍稍宽下心。目测海未的躯干没有什么明显的错位,基本上没有骨折,额头上的伤不知道是什么程度,不过她还能够保持意识,应该还算乐观。不过她的一条腿明显用不上力,还在轻轻颤抖,可能有骨裂。
护着海未把她抬到车上,一路上真姬的手都在抖。
别乱想、西木野真姬,她的伤没有那么严重,远远没有……
右手按住左手,结果是抖得更加严重。同僚不明所以的看着她——都一只脚踩上救护车了,在害怕什么?
变得冰凉的双手突然被更凉的东西覆住了,真姬一惊,抬起头来,只见海未吃力的抓住了她的手,力道微弱,神情关切。
“我没事的……没事……”
真姬强忍住双眼的酸意,伸手理了理她的长发。
“真姬,拜托你一件事……”
听到海未这么说,真姬立刻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了她的唇边。
“……别告诉任何人,千万,千万。”
真姬的身体一顿,沉默了一瞬,便直起身来。在海未恳切的目光中,她谨慎而郑重的轻轻点了点头。
海未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二.
初秋时节的天气日渐转寒,枯槁的黄叶无精打采的挂在树枝上,随时都会落下。只有不怕寒冷的小麻雀在枝头吱喳蹦跳,为冰冷的景象添了一丝生趣。
0315病房的病人十分奇怪,她整天不声不响的盯着窗外寥落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爱说话。她总是淡淡的笑着,虽然那笑容十分好看,可总让人觉得蒙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
不过在她身上,这些微的忧郁反而让她更加迷人。加之她对待所有人都非常的温柔,巡查护士最喜欢待在她那里了。
但是毕竟还有工作,更何况,那个出了名的高岭之花西木野医生不知为何对这个病人异常上心。
当听到急匆匆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时,她带着少许期待转过了头。
“叩叩。”
“请进。”
风风火火的西木野医生仍然记得礼节,得到允许后才打开了门。她提着两个保温饭煲,用脚后跟关了门之后就径直走到床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今天的午餐。你吃完我再走。”
“真姬——”
海未无奈的拖长了音,可对面的人铁了心似的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强势的瞪着她。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住单人病房实在太奢侈了,我的积蓄可能有些紧张……”
海未困扰似的垂下了眼眸,骨节分明的手不安的揉搓着被角。
“完全好起来之前不准。保险赔偿之外产生的额外费用算在我头上,开个单人病房这点特权我还是有的。”
真姬霸道的说完,伸手打开了盖子。
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海未刚想说些什么,可肚子却十分给面子的咕咕叫了两声,一向矜持的她顿时红了脸。
“……总是不好好吃饭吧。”
比起高中时代,海未高了一点,可也更瘦了。下巴和锁骨清清冷冷的线条棱角分明,硬得像是刀削过。袖口露出的一截纤细的手腕脆弱得如同随时都会折断。
她抱歉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
“真姬,看到那条项链了吗?”
“你是说这个吗。”
真姬从口袋里掏出了修复好的项链,音符吊坠晃了晃。
“嗯,谢……”
“乖乖吃饭。”
真姬扬扬眉,一抬手握住吊坠藏在身后,把海未的手晾在了空中。海未委屈的瘪瘪嘴,只得认命的拿起了勺子。
西木野家的大小姐难得回家一趟要求自家厨师按照自己设计的菜谱做的饭菜色香味当然没的说。海未眼睛一亮,一瞬间真姬又看到了高中时那个单纯的前辈。海未的动作很优雅,带着骨子里的大家风范。
“好了,可以给我了吗?”
海未抿了抿唇,根本看不出刚刚吃过饭的样子。她轻轻放下碗,看着真姬。
“给你倒是可以。”真姬伸出手,把吊坠放在她的手上,解下了新换的项链。“不过该跟我说说了吧,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
海未脸上淡淡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她慢慢收回手,盯着掌中的吊坠出神。
虽然不是在看着自己,可真姬还是有些不自在——那个吊坠,是她送给海未的毕业礼物。
“……看着这个,会很想念那时的日子呢……那天的车祸,我有感觉是冲着我来的。”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追问时,海未终于出了声。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疲惫不堪的前辈。
“现在的我很麻烦,知道我的人越少越好。不过我没有想到真姬竟然会出现在那里,抱歉。”
“别胡思乱想。”
真姬很担心,不过表情上没有流露出来。她握住了海未的手。
印象中海未的身体总是暖暖的。听穗乃果说过,小时候的海未因为冬天也要晨练常常生冻疮,不过后来就习惯了。可是现在,海未的手冰凉。
“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毕业之后就很少有海未的消息,每次去园田宅拜访也总是扑个空,连穗乃果都不知道你的行踪——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姬的语气有了些压不住的波澜,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海未的目光却躲躲闪闪,她甚至下意识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言语之中也吞吞吐吐,含糊其辞。
“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吧……真姬去过我家了?”
“穗乃果拜托的,别多想。”真姬生硬的回了一句,立刻转开了话题:“至少告诉穗乃果一声吧,她可担心你了。”
“不!不要告诉穗乃果,我不想把她也卷进来!”
海未慌张的试图去按住真姬拿手机的那只手,没注意到真姬的眼神一暗。她的嘴角自嘲一样勾了勾,顺着海未的动作放开了手机。
“好的,我不会告诉她。”
真姬顿了顿,转头盯着床边矮柜上的饭盒。
“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海未是相信我的吧。”
海未向后靠在床头,不置可否。
谈话变得不那么愉快,真姬站起身,提起海未放好的饭盒打算离开。海未却在这时叫住了她,眼神复杂。
“抱歉我不能解释更多……如果我能解决我的事,真姬,我会好好的告诉你一切,好吗?”
“……海未喜欢就好,我无所谓。”
真姬头也没回,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三.
“海未,恭喜毕业。”
一时冲动就把海未拉了出来,回去不知道要被凛怎样取笑呢,希望花阳能管住她,穗乃果和小鸟应该也不会在意吧……
在脑中疯狂弹幕刷屏试图掩盖羞涩的真姬又一次做出了和自己本意不符的举动,她高傲地抬起下巴,抱着一边的胳膊用手指缠绕颈边的碎发。
虽然立刻就后悔了,自己这是在傲什么啊!手指僵在颈边,进退两难。
海未却一点也没有介意,她还是笑得那么好看,像极了三月的樱花。真姬蓦地脸上一红,然后蔓延到了眼角。
“谢谢真姬特意带我来这里祝贺。”海未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樱花。然后她看着真姬,温柔地歪了歪头。“不要难过。和真姬分开我也很不舍,但今后大家还是好朋友呀。放假的时候,大家还是会聚在一起的吧。”
太狡猾了。
这样迟钝得能单独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海未,太狡猾了。
我就是不想和海未分开啊。
一切都没能说出口,真姬看着那双温柔的琥珀色,喉咙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声音。好在平时鼻音就重,听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这个,给海未。”
手心里是一个小巧的天鹅绒首饰盒,不管海未的推拒,真姬打开盒子,展示出里面用细金属链挂着的精致的音符吊坠。
“我希望海未能一直、一直记得我。”
闻言海未不再抗拒,乖巧的垂下手,任真姬的双臂环过自己的脖子扣上了项链。
海未低着头。她本就比真姬要矮些,这样看起来简直像真姬把她抱在了怀里。手腕能感受到海未脸颊上的热气,真姬希望那不是错觉。
“对于学生来说,这样的礼物有些贵重啊。”
虽然被强行戴上了项链,海未还是有些无奈的托起音符吊坠端详。
“那要不我送海未一栋别墅?”
“就不了吧。”
明白这是别扭学妹的日常傲娇,海未踌躇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真姬。
“我想不出自己什么东西能送给真姬……真姬希望我做什么吗?我也,想让真姬记住我。”
“我也想不出。”真姬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嫌弃,“那些人差点把海未扒光吧,什么衬衫纽扣领结拉链都被抢走了。”
“那种事赶快忘掉!”海未的脸“腾”的通红,真是痛苦的回忆啊。
“诶,不过要说那些的话……”
海未想起了什么,在裙子的口袋里翻找。最后出现她掌心里的,是一枚小小的御守。
“这不是……”真姬想起来了,这不是海未的书包上挂着的那枚御守吗。
“因为这个御守我很在意,所以提前藏了起来,没被抢去。”海未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这个送给真姬,希望不要嫌弃……”
“可,不是说很重要吗?”
说着这样的话,真姬还是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接。
“因为是真姬,所以没关系。”
四.
因为是真姬,所以没关系……
所以没关系……
没关系……
真姬用御守挡住直射的阳光,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经过了这么多年,它看上去却还是很鲜艳。也许是真姬保养得好,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谁知道呢。
很想知道海未到底怎么了,却不想违逆她的意思,真姬的脑子一片混乱,把御守收回包里,双手撑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
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骚乱,就是从事故现场回来抢救也没有过这么乱的动静。真姬被吵烦了,走过去打开门,探出头想搞清楚怎么回事,然后就猛然被撞上。
“藤田?怎么回事?”
真姬吃痛,认出撞了自己还差点摔倒的年轻护士,看着她一脸惊恐按着她的肩膀问道。
“西、西木野医生……”惊慌的护士总算平静了一点,颤抖着声线说道:“三……三楼出事了,有人,有两个人拿着刀和枪来、来杀……”
“三楼?!”真姬的手指陡然一震,瞳孔瞬间紧缩。她用力抓住了护士的双肩,粗暴地问道:“哪个房间?!有没有人受伤?!报警了吗?!人逃跑了吗?!”
“报、报完警了……人跑掉了……0314病房的病人被捅了两刀……松原医生肩膀上中了一枪……”
护士带着哭腔勉强说完,身体就脱力似的瘫软了下来。真姬随手把她往自己的诊室椅子上一推,顾不上别的就往楼梯口狂奔。
三楼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看来绝对不止藤田所说的只有两人受伤。
0315,0315……
门是虚掩着的,真姬的心一凉。
僵硬的推开门,真姬双腿一软,险些直接跪下。
床上的被子被掀开,白床单上沾了些许血迹,窗户大开,窗外那棵大树靠近病房的枝丫折断了不少。
“西木野医生?三楼危险!警察就快来了快回诊室好好待着!”
外科的平野医生袖子上还沾着血,路过这里恰好看见真姬,好心的走过来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里的病人呢?!”
真姬像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平野的胳膊,狂热的视线让平野畏惧的向后缩了缩身体。
“她……跳窗……逃跑了……”看得出西木野医生和0315的伤员关系不一般,平野皱着眉,难以启齿。“那两个暴徒似乎是来找她的……不过认错了房间,才捅错了隔壁的病人……随后引起了骚乱,他们才发现找错了房间,追到了这间病房……然后他们追着她,从这里不见了。”
平野指了指大敞的窗子。
真姬只觉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五.
跳跃,奔跑,闪避,海未的脑袋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强大的肌肉记忆不允许她在此止步,自顾自的做着已经练习过上千上万次的基本动作。
等她缓过神来时,已经甩开了那两个杀手。
不敢再回医院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因为自己而受伤。
海未疲惫的靠着车窗,看着上面陌生的倒影。司机时不时从后视镜偷瞄她几眼,一个病殃殃的年轻女孩穿着病号服打车要去郊外的一处廉价公寓,他都能脑补出好几个悲惨的故事了。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怎么好奇司机也没有问出口。
钥匙在,口袋里剩下的钱勉强够车费,手机落在了医院。
海未打开陈旧的门,苦笑了一声。
还真是狼狈啊。
受伤初愈的身体扛不住今天这样激烈的运动,一关上门,海未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就这么一直躺着算了——偶尔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医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呢……
把这么大的烂摊子丢给真姬,太差劲了,太差劲了。
海未在地板上蜷缩起身体,咬着嘴唇,呼吸粗重。
终于有了点力气,她撑起身体,晃晃悠悠的脱下病服,走到了狭窄的卧室。
笔记本电脑,换洗的内衣和衬衫长裤,全部积蓄,能带走的东西只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就装得下。收拾完了行李,她穿上衣服,走到浴室扎起头发,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失魂落魄,自己都快认不出是谁。海未不愿多看,随手抹了一把脸,拉着行李箱穿上运动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住所。
六.
果然没有人知道海未的下落。
那两个杀手迟迟没有抓到,真姬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这件事就像被遗忘了一般,没有人再提起它。
园田家的人态度也很奇怪,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海未的死活——这让真姬感觉脊背一阵恶寒。不过说是园田家,真姬却没有见到海未的母亲,那位印象中非常传统的女性。从园田家弟子的眼神和表情中真姬隐隐猜到了园田伯母为何没有出现会客,虽然不愿意相信,可心中还是一阵难过。
“嗯。阿姨,已经去世了。”
在穗乃果的口中得到了证实,真姬胸口一滞。
二十六岁的高坂穗乃果仍然神采飞扬,岁月给了她三分稳重,却没有消磨她半分热情。
说到这个让人难过的话题,穗乃果只是消沉了一小会,转到别的话题上就又眉飞色舞起来。
“小海居然连我都不见!生气!”
穗乃果孩子气的鼓起脸颊,朝真姬很没杀伤力的瞪眼。换做别的时候真姬一定会无奈的笑着给她一记手刀,不过眼下,她没有心情开玩笑。
随着真姬的叙述,穗乃果也逐渐沉下了脸,湛蓝的眸子少见的认真。
“穗乃果,你知道海未有可能会去哪吗?或者,你知道海未究竟怎么了吗?”
真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时表情有多脆弱,装不来表面的强大,在穗乃果面前也不想勉强。
“……小海一直喜欢自己承担一切,从小就没变呢。”穗乃果叹了口气,捧着茶杯暖手。“我只知道一些传闻——因为我家妈妈和由奈阿姨也是从小的朋友,也许我妈妈都比小海更了解园田家呢。”
“什么意思?”
“……园田家,是本地黑帮的总长。虽然并不直接参与一些地下交易,也不能说多干净。他们在黑白两道之间起到一个重要的平衡作用。”
穗乃果说着低下了头。
“我是大学毕业以后才零星知道了一点。园田家是女流家族,真正的家主是由奈阿姨。海未的姐姐,和音姐很早就出国了,本来园田家是把小海当做继承人培养的……”
“海未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事。”真姬喃喃自语。
“嗯。小海知道这件事也很晚了。由奈阿姨也不想让小海继承,可突然急病去世,伯父不得不告诉小海一切……”
剩下的就不难想象了。
家主的突然去世,园田家青黄不接,小帮派趁机兴风作浪,他们并不知道海未不想继承园田家,就只想着在海未接手之前杀掉这唯一的继承人。上下事务需要打理,园田家已经自顾不暇。
突然感觉一阵无力。
海未的责任感与正义感会是怎样的挣扎,她不敢去想。海未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她不敢去想。
出国吧,与园田家断绝来往,远走高飞吧。
一瞬间真姬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然后她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没人可以动摇园田海未做她想做的人。园田由奈不行,园田和音不行,园田悠人不行,西木野真姬不行。
“小真姬想怎么做呢。”穗乃果竟然淡淡的微笑了起来。
“我……海未会怎么做呢……”
真姬喃喃着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目光茫然。
“小海会一个人扛起一切,我知道的。她绝对不会继承园田家,也绝对不会轻易死在暴徒手上。”穗乃果的眼神阴沉了下来,“但是这很危险。小海从不依靠别人,平时也就罢了,这样的事态下,我怕她会逼垮自己。”
……
这样啊。
“让她能够去做她想做的人,不就好了。”
“小真姬你说什么?”
穗乃果没听清,问了一句。
“我会成为海未的依靠。”
真姬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的对穗乃果说道,眼神无比认真。穗乃果愣了一下,却没有多惊讶。
“如果是小真姬的话,大概……”
走出穗村,迎面的风都没有让真姬觉得像以往那样冷冽。
她拿起手机,直视着前方的视线没有任何焦点。
电话通了,真姬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横田管家,我是真姬。”
七.
站在高处向下看的时候会有跳下去的冲动,走在路上看着来往的车辆时会有冲到路中间的冲动,这并非不正常,人类的死亡本能本就是深植在骨髓里的。
而当心态不好时,总是难免会想得更清晰。
海未站在悬崖上,听着怒涛拍击岩石的声音,心情就像这不见太阳的灰色天空。她想着如果自己脚下打滑掉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掉进汹涌的海水中任凭冰冷波浪摆布溺死,摔在岩石上肢体撞得七零八落,在海上漂流谁也没有发现失温而死……
开玩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海未摇摇头,转身漫无目的的走开了。
不知名的小村庄比鱼龙混杂的旅游胜地安全得多。说到底,还是怕死。
海未茫然的顺着山路走,旁边山崖的断层生长着低矮的灌木,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她放心大胆的走着神,完全不担心会掉下去。
父亲会暂时接管吧,稳住园田家之后就能够形成庇护,自己就暂时安全了。那么之后呢,父亲也总有一天会逝去,到时候就不得不接管了吗。
可是,不想那样。
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善良一点的,单纯的普通人。
她摊开手掌,难过的看着掌心的音符吊坠。
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戴上它。
有没有资格,做那个园田海未。
车祸发生的时候她心如明镜,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个瞬间她已经放弃了求生,可明明正面被重卡撞个正着,自己却奇迹般的活着,又奇迹般的听到了那个声音。
模糊的视线中她背着光,向自己伸出了手。
她叫着,海未。
啊啊,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出现啊。
看着手中吊坠不见的链子,海未模糊的想着。
可是吊坠回来了,真姬也回来了。
“因为是真姬,所以没关系。”
多年前的自己在送出了御守之后,望着她的背影捂住了胸口。那里很闷,还在钝钝的痛。那时的园田海未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多年后的她终于明白时已然错过,却没有想到命运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喂!当心啊!”
突如其来的呼喝让心乱如麻的海未脚下一滑,身体差点直接穿过灌木丛摔下去——幸好的是被及时抓住了。
“你还好吗?……咦?”
海未心有余悸的直起身,听到对方疑问的语气时抬头一看,也惊奇的睁大了双眼。
眼下有着一颗泪痣的紫红长发美人笑了笑,对海未伸出了手。
“好久不见。”
统堂英玲奈是个摄影师,这有些出乎海未的预料。
“因为统堂桑给人的感觉就是精英阶级嘛……”
她这样辩解道。
“哪里有?另外,别叫我统堂,叫我的名字就好。”
英玲奈叫了杯廉价的啤酒,爽快的样子和海未的记忆大不相符。
“那……英玲奈一定是很喜欢摄影吧?会累吗?”
“累是肯定会累,起早贪黑找景,有的时候为了些难得一见的景色跑遍深山老林,还要精进修图技巧,不过……”她摩挲着怀里的相机。“因为喜欢,所以怎样都不会觉得辛苦。”
“倒是海未你。”她突然抬起头,“有什么心事吗?我看你一直在盯着手心的什么东西都不看路。”
刚刚忘掉一点的糟糕感觉又涌了上来。她沉重的叹了口气,神情忧郁。
“我……可能有点麻烦。英玲奈,拜托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事,今天以后,当做没见到我。”
“……这么严重?”英玲奈严肃了起来。
海未不说话,又盯着手中的项链出神。
“……那是海未很重要的东西吧。”
英玲奈缓和了语气,柔和地问道。
“嗯。”海未的眼神温暖了起来。“是,重要的人给的重要的东西。”
“真好。”英玲奈顿了顿,接着试探一样看着海未:“那么,那个重要的人和海未……”
“我想她不知道。”海未脸上一红,匆匆转移了话题。“英玲奈会在这里待几天呢?”
“海未,有时候一时的退缩就是永远的错过。”英玲奈淡淡的说着,喝了一大口啤酒。
海未一时没办法接话。不知道英玲奈又是经历了什么,从一个标准的精英预备役变成了个浪子。
海未已经决定了,只要安安静静的注视着真姬,看着她出落得楚楚动人,会有合适的人来爱她,看着她结婚生子,如果丈夫胆敢对她不好就不自量力的充当一把黑脸教训对方,真姬怎么喜欢怎么来。再大一些,步入中年的真姬也许会变得平和一些,但她始终是海未喜欢的样子。直到老去,留在自己脑海中的,还是那个最美丽的少女。
那样注视着她就好,注视她的一生,海未也觉得很幸福。
如果自己真的说出来的话,她害怕连这点小小的幸福都无法保住。
可现在,海未害怕自己已经不是真姬记忆中的园田海未了。
“嘛,一切随缘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别想那么多,你以前就是这样,太温柔在社会上可是存活不了的啊。”
英玲奈有些醉了,伸手揽住了海未的脖子。
“不不不……我,我不会喝酒啊。”海未艰难的推着英玲奈的手臂,可她的力气居然这么大,海未又不敢用力,困扰的抿着唇,生怕英玲奈举到自己脸边的酒杯会进一步向前。
“残念,我只是很想看看海未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嘛。”
“说出来了哦,英玲奈小姐。”
英玲奈瘪瘪嘴,仰头干了杯底剩下的啤酒,放下了杯子。
海未叹了口气,手搭着英玲奈仍然勒着自己脖子的手臂。
“可以放开了吗……?!”
海未的话音未落句尾就奇怪的上扬。破旧小酒馆的木板门被粗暴的推开,戴着帽子看不清相貌的男性脚步匆匆径直向这边走过来,海未顿觉不妙。
他的手突然伸进怀里,抽出了一把刃长不短的匕首直冲海未刺来!
事出突然,英玲奈还没反应过来,海未就用力一推!
已经顾不上看英玲奈怎么样,海未矮身掀起椅子绊住对方,冲到了窗户旁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样的低吼,踢开椅子追了过来。
确认他不会为难英玲奈之后,海未纵身一跃撞破了玻璃摔了出去。
八.
海风夹杂着水汽迎面袭来,真姬拢了拢乱舞的头发,长出了一口气。
“佐藤,确定是这里吗。”
身后恭恭敬敬的墨镜男微微颔首,答道:“确定。”
“也就是说那个漏网逃跑的家伙也有可能在这里。”
真姬眯起眼睛,冰冷的目光像一只锁定了猎物的豹子。她抬抬下巴让佐藤带路,大步走向渔村。
远远的看见了那边不寻常的骚动,真姬有种不好的预感,奔跑起来把佐藤甩在了身后。
很多人叫嚷着,嘈杂并且带着方言的声音混在一起根本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真姬皱皱眉,刚想随便找个人询问时人群中忽然挤出了个气质明显和本地人不同的眼熟的家伙。
“统堂?”
虽然没有过太多交流不过这个人也算是给了真姬不小的影响,她听见声音诧异地抬起头,手机还放在耳边。
“西木野?你怎么……”
“各种原因。发生了什么吗?”
真姬无暇解释,匆匆问道。
“我刚碰见园田,有个人在拿刀追她,两个人好像跑山上去了——该死,为什么还是没有信号!”
英玲奈咬牙切齿的瞪了一眼手机,焦急的回头望向那边的山路。
“报警拜托了。”
耳边只留下这么一句,待英玲奈转头看向她时那抹红色已经冲出去老远,后面还跟着和她一起来的墨镜男。
谁能给我个解释啊?!
英玲奈卯足了劲往公路那边奔跑,不停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信号格。
剧烈的运动下海未才切实感受到身体大不如前了。也许也有前一阵子受的伤的缘故,不过呼吸和心跳都快跟不上的痛苦远远超过腿部轻微的疼痛。
身后的男人也像在挣命,充血的双眼中毫无理智可言。
幸好的是海未这几个月来总是在这边散步,对地形比那个男人了解得多,借此弥补了体力的不足。
不过也拖不了太久。急于甩掉那人的海未没有注意到自己绕了个圈,又回到了上山的路口。地势陡然变成下坡,无力的双腿未能支撑住身体,海未向前扑倒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绝望。
男人兴奋的怪叫着一脚跺在海未的右腿上,疼得她蜷起了身体。
他俯下身按住了海未的头,另一只手中的匕首闪着寒光。
“砰!”
“嗷?!”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而是那男人惨叫了一声,向后跌倒。
海未睁开眼,男人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他的头被打破了。
他看到了这几个月来成为自己和同伙的梦魇的红色,她身边的墨镜男子面无表情的举着一块大石再次向自己砸过来,然后飞速从怀里掏出了把短刀追了过来。
顾不上伤口,他连滚带爬的顺势滑进了茂密的灌木丛向山下逃去。
“海未!”
真姬跪了下去,伸手拨开海未散乱的长发,顺着她的耳廓轻轻摸到颌骨,停留在锁骨上方探了探她颈间的脉搏。
海未虚弱地睁开眼,勉强对她笑了笑。
“抱歉……又让真姬看到我这样子……”
“腿痛不痛,能不能正常屈伸。”
真姬恍若未闻,抓住她的腿辅助运动了几下。
“我没事……”
喉咙和胸口火辣辣的疼,海未勉强坐起来,声音哑得令人难受。
“回去喝点温水。冷不丁的剧烈运动谁都受不了。这回给我好好的卧床静养,要是留下后遗症就麻烦了。”
真姬没有和海未的眼睛对上,自顾自的说着。她伸出手架住海未的腋下把她扶了起来,因为身高的差距不得不稍微弯着腰。
“不能回去!”
海未用力摇头,摇晃着身体试图挣脱真姬,却被她牢牢揽住了腰。
“已经查明了,试图暗杀你的组织。他们全员已经被控制,一部分人已经入狱,刚刚那个是最后一个在逃者。回家吧,在外面太久了。”
“家……”海未看不清真姬的表情,突然的消息让她有点错乱。“这是……”
“……我动用了西木野家的力量。”真姬终于抬起头,神情淡漠。“我以为自己永远也用不上。不过也好,园田家没办法保护他们的女儿,那就让我来。”
“……真姬。”海未的语气也很平静,不如说她已经没有惊讶的力气了。“我不需要保护。”
“生死攸关的事别给我逞强。”真姬近乎粗暴的顶了一句,压抑着愤怒转过头,却恰好撞进了熟悉的微笑中。
“我会继承园田家,这是我的命运。”
“两次,我欠了真姬两条命,不能再逃避了。”
“我也想了很多……我会努力改变园田家,这才是我该做的。”
“而且,我也想要有足够的资格,站在真姬身边……”
最后一句话几乎飘散在风中,真姬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清澈的双眸中倒映出面前人的身影。
她的脸颊晕着红,一向内敛害羞的她这一次没有避开视线,温和却不可抗拒的直视着真姬的双眼。那双因为眼尾上挑而显得强势的眼睛,在这样温吞的视线里也钝了她的锋芒。
真想停在这一刻——真姬贪婪的享受着这奇妙的感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对视着。
直到海未扬起了手,轻轻松开,闪着光的音符落下,挂在那里晃了晃。
“可以……再为我戴上吗?”
这句话透支了海未一整年的耻度,脸颊,耳根,连带脖子都有些泛红。
真姬愣了一瞬,然后嘴角就微妙的挑了挑。
她接过项链打开小小的扣,双手穿过海未的长发,然后俯下身去。
九.
连续的阴天终于放晴,太阳好奇的从阴云后面露出半张脸,光芒撒在向阳的山坡上。
两个纤细的身影在那里重叠,变成一幅梦幻的剪影。
“咔嚓。”
英玲奈满意的打量着手中相机刚刚拍下的画面,笑得欣慰。
这是我从业三年来,拍摄过的最棒的作品了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