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少年爱丽斯 于 2017-2-5 22:33 编辑

【第七章 花】

【其一】眼

月朗星稀，一位妇人在月下失魂般跌撞奔走，惊起林中飞禽振翅呦呦鹿鸣。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投出她破碎的剪影，忽有数支箭矢破空而出，箭羽穿过风弦猎猎，如风之诗，妇人应声倒地，毙命时还未及闭上眼睛，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冰轮如钩，锦衣染血，华采散尽，温热的血化开了地上的薄霜。

次日晨曦微白，一只风尘仆仆的东篱鸟飞经此处，五色翠羽上扑落了一颗种子，那种子正巧掉落在妇人的眼中，便生了根。又几日，花径枝叶便从眼窝深处徐徐伸展开来，牵藤引蔓，逐渐缠满了腐败的尸身，独有一朵鲜红的花从眼窝中曼妙生长，花瓣层叠葳蕤，如丹霞流金赤龙焕彩，花开欲燃。

寒来暑往，那株红花吸风饮露依旧摇曳生姿，妇人尸身腐烂殆尽，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渐渐被泥土掩埋到地下，只余红花立于其上倒像扎根在泥土中。时光荏苒，周遭沧海桑田，人间改朝换代，战火硝烟不断，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于周边又堆起累累白骨，与妇人和花作伴。

适逢北君（爱丽斯大大）当值巡游四洲，见此花艳如凤羽，便觉新鲜，渡了一口仙气，那花儿便有了灵识。又过数载，幻化出了人形。

人形美则美矣，却不着寸缕，全然稚态，她坐在累累白骨之上，望着山川大地，望着冰轮如钩，无喜乐，无悲苦，只因无心。

【其二】心

北谒苦寒之地有一小道观，有传里头供奉着一个少女模样的活神仙名曰一末，不食五谷长生不老，民众啧啧称奇，引得一众疯祭。世人诉苦告求，无非生老病死，平安多福。

道姑原为一方巨贾隐姓埋名，不忍看到别人受苦，散尽金银默默行善，暗自为香客遂愿，不料道观名声越传越远，善男信女竟纷至沓来，可许愿的人一多，这活神仙是越来越不灵验了，又渐渐开始众说纷纭。

有人欲壑难填，求神拜佛，总觉得付出虔诚后理应得偿所愿，无法遂愿后怀疑者有之，怀恨者更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眼红者有之，甚至觊觎一末美貌者亦有之。

到后来，竟有人报了官，称其邪道，妖言惑众蛊惑民心，正逢僧道之争鼎沸，朝廷有意打压，官府便抄了道观捆了道子和一末游街。

两人蓬头垢面一前一后被捆着，委实狼狈。民众站在两边，将原本狭窄的街道挤得局促不堪，不知谁先喊了句：什么活神仙，明明是从死人骨头堆里捡回来的妖怪！

一时群众哗然，附和声随即此起彼伏，心有灵犀似的，到最后都达成共识，一口一个妖怪，喊得铿锵有力，言之凿凿，群情激奋。

一末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此刻喧嚣，那些陌生或者不陌生的面孔，此时都有着同样的蠢蠢欲动，就等着第一块石头或者别的什么招呼到他俩身上，仿佛随人潮而动便不会让自己觉得罪恶。

游街三日，晚上便同牲畜一样被关在狭小结实的笼子里，待明日扒皮抽筋。两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一末手脚都被铁链捆着，守卫料他们也逃脱不了，就在远处偷懒。

道姑苦笑道：当日我一时糊涂捡了你，不想有人以讹传讹，给你带来了无妄之灾，是我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妖怪是要吃人心的，吃了人心才会妖法，才能逃走，我现在倒真心希望你是个妖了。

她拿出一块铁片，那是白天在游街时偷偷捡的，彼时她被打得跪倒在地，腿上被这残片划出好几道口子，便顺势蜷作一团偷偷将它藏了起来。

她攥紧铁片，生生地剖开自己的胸膛，将心肝挖了出来，她倒在地上，那血淋淋的心在掌中跳动着，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冒着温热的白气，一末一口一口地将它啃完，看着一动不动的道姑，眼中竟有了泪。

【其三】因果

​一末吃了人心，便有了心，有了七情六欲，几百年的过往经历如墨色画卷突然被着了丹青，还没能好好地去体会道子离世的悲哀，那些汹涌芜杂的情绪就奔涌而来像要将她湮没，她是懵懂的，如同一个赤子，亦悲亦喜不知所措，像是流离在天地之间的孤魂；她是混沌的，不辨是非善恶，唯循本能好恶。

九天上星河倒悬，满天星子璀然，她第一次有了将它们从九重天上摘下的欲望，于是她试着腾云。她渐渐高过矮枝，飞过树冠，村庄城郭小如豆子，飞禽走兽皆如蝼蚁，那千年巨树在她脚下林立，连绵群山在她脚下匍匐，不可一世的海河在她脚下静谧蜿蜒，山川湖海都被赋予了不同以往的卑微姿态。她惊异于眼前的一切，空气冷冽而稀薄， 她专注地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她可以俯瞰众生，触手可捣云沫，却依旧抓不到天上的星辰。心念一动，便掉了下去，失重下坠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

好在上天眷顾，撞断几个树杈后她狠狠地砸晕了一只梅花鹿，等到醒转，才庆幸自己活着见到了明天的太阳。梅花鹿本来被这飞来横祸气得不轻，却见一末生得异常明媚好看，便气不起来了。

—— 你这小花妖看着无依无靠倒也可怜，以后便跟着我混了。我可是这方圆百里山林里唯二的梅花鹿，他们都唤我阿梅，你也叫我阿梅好了。

那另外的鹿呢？

喏， 阿梅努努嘴，就是那头白鹿。

一末望去，美丽的白衣少女站在瀑布边上，皎若堆雪，孤傲得像是山涧白梅。

—— 她天资好，又得了神仙点化，再过两百年便可飞升成仙，现在都不把我们这些小妖放在眼里了哼，不就落后她五六百年么，明明以前……

阿梅不服似的有些气恨恨的，鼓着腮帮子，但她双眼亮晶晶，说起话来偏又软软糯糯，一末很喜欢她滔滔不绝的样子。

隔天便是立春庙会，阿梅带她到市集溜达，各色摊贩眼花缭乱，人声鼎沸，阿梅带她玩儿了一阵，又挑挑拣拣，最后买了把精巧的小刀。

—— 我让婆婆帮我算了下，大概过个二三十日我又要变回原身了，到时候与一般走兽无异，可不能罩着你了，这匕首送你防身，省得让别人欺负你。唉，每年都要啪叽来这么一次，我等走兽修炼起来很惆怅啊！怎么你们花花草草不这样的吗？？

于是又嗟啊叹啊一回，苍天啊大地啊区别对待啊不公平啊不公平！

一末喜欢她嗔怪的样子，而后来的一百年里她才知道，她不仅喜欢阿梅嗔怪的样子，她哭她笑，打闹斗气， 使诈喷饭都喜欢，只要是她，怎样都喜欢；而阿梅也同样喜欢白鹿的一切，她们时常在一起玩闹，她的骄矜如斯，一颦一笑，若即若离，她都很喜欢。

阿梅喜欢，一末却半点也不喜欢。

又几年，春分。一末在山巅吸风饮露，却见林中穿过一道白影，却是白鹿原身。一末悄悄尾随其后至一洞窟中，待白鹿睡着后，她绕至身后用匕首抹了她的脖子，匕首锋利异常，白鹿霎时血流如注，挣扎几下后便再也不动了，于是她又剖开她的胸腔，那内丹皎若银辉，她紧紧攥在手中，被灼得皮肉外翻，又一点点将它吞了下去。

脚下的白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染红了它的身体。

一末突然忆起一百年前有位道子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中，唯独那颗心在她手中跳动，她的心是慈悲的。

她如梦初醒，落荒而逃，发了疯似的去寻阿梅，可是偌大的山林没有回应。

寻了几日，最后在一处白骨累累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头身中数箭的梅花鹿，猎手们虽将她追赶至此处，却因忌惮白骨而不敢往前一步。

一末记得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在这里她从一颗种子长成了花，又化成了人形，道子带她入红尘，可是她没有心，自然不懂悲欢离合哀乐疾苦，等似懂非懂了却发现已是茕茕孑立。

这样也好，阿梅不知道心爱的白鹿被一末杀了，不会恨她，在阿梅心里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无依无靠的小花妖，看着可怜。

她可能还不知道爱为何物，所有故事便都戛然而止。

一末抱着梅花鹿，化出原身，枝叶藤蔓慢慢将她缠绕起来，层层叠瓣的小小花朵在梅花鹿的眉心绽放，赤若丹霞， 一末将两颗内丹都渡给了阿梅，阿梅醒了，却是白鹿的容颜。

而一末将独自睡去，几百年，几千年，直到永远。

世间总是重蹈覆辙，那满是枯骨的山坳，又堆起累累白骨，最后化作山石，又化作尘土，化作轮回。

—— 终 ——

（白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