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洞穴深处

这条地下河流，一直在往下延伸着，不知道会流到多深的地方去。

我与莉亚走在沙土的斜坡上，气氛微妙，不管是我还是她都保持着奇怪的沉默。与其说是不想说话，倒不如说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往下走，往下走，本应该越来越黑暗的道路，反而在我的视野中越来越亮。两侧的岩壁上，四处生长着幽蓝的斑点，最开始是一点一点，而后是一簇一簇，直到最后，视野都被淡淡的蓝光所覆盖。

偶尔也有散发着淡淡绿光的，有着纤细菌柄和宽敞菌盖的蘑菇，在角落里生长着。闪耀着的点点粉尘在空气里四散着，明明只是在地底漫步，却感觉如同置身星海。

这样的风景，只在照片中看到过。

“……好美……”

轻微的声音，小到不会被人察觉。

嘴唇就像不受控制一般，自顾自的张开，配合着自顾自的声带一起，说出了我根本不想承认的话语。虽然普通的17岁少女应该会很喜欢吧，这样的景色，自己却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点。有种，太过少女的感觉，和自己生活的世界相差过于遥远，以至于根本没有实感。

漫步着的莉亚，没有回过头来。

我能听见小小的声音，来自她的唇中。

“喜欢吗？”

没想到，即使是那么小的声音，也被她听在耳里。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用着更小的声音承认了。

“嗯……喜欢。感觉像是在星海里穿梭一样，闪耀着的一点点的东西从身边划过……”

“星海……吗？”

她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同样停下脚步的我。

“想看星海的话，以后会带你去看哦，下仆。”

称呼，又改回下仆了。这样也挺好的，虽然我对她的称呼可以选择小莉亚这一条，但是如果莉亚对我也用上了直呼真名这样的行为，那我可能会不太适应得了。只是下仆其实就可以了，不多不少的感觉。

她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引着路，朝着越来越缓的坡下走去。

“先说好，星海这种东西，并没有那么美妙哦。曲率航行的时候看不见星星，飞的太慢的话，周围的景色又会像是没有变过一样。对汝来说可能会感觉失望吧。”

“小莉亚的记忆已经……？”

“没有哦。”

她打断了我的发问。

“没有恢复，只是感觉自己知道星海的风景是如何的一样。”

坡度，一点点的下降，直到最后，变成完全的平地。

岩石的路面从眼前消失了。花，明明是在这种完全没有阳光的地方，却固执的生长着花。不可思议的景象，自己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看见花。

一朵一朵，脆弱的花，有着近乎透明的茎和叶，却又有着无比纯洁的白色花瓣，五瓣成一朵的绽放着的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一片一片的在眼前这片不大的泥土地上，点缀着荒凉的地底。

“漂亮吗？”

她弯下腰来，用指尖轻轻触碰着花瓣。

“嗯，很漂亮的花。”

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从那一片不大的花海中穿过，来到了数十米外的转角处，看着她，在转身望去的一刹那，皱起的眉头。她的表情不想是看到了敌人，而像是单纯地看到了什么不那么愉快的东西。

“怎么了？公主殿下，那里有什么吗？”

她没有回答，仅仅是对我招了招手。

我从成片开放的白花中穿过，在花海中踏出一条小径。一步一步的走近莉亚的身边，我也转过身，从她的角度，朝着她所看着的方向望去。

的确是，不那么美妙的东西。

白色的花海继续延伸着，一点点的延伸着，并且戛然而止。就像是被粗暴的切断了一样，莫名的落差感席卷而来。

并非是花朵消失了，不再开放了，露出了朴素的岩石或泥土，而是纯净的白花，被完全不同的存在所占据了。

红色的花，还有，黑色的花。

白色的海洋，被点缀着红色的黑海所替代。有着透明的茎和叶，同样是五瓣为一朵的花朵，却有着毫无生气的，纯粹的黑色。如果说白色的花朵给人以纯净感，让人联想到无暇之物，那么这成片的黑色，宛如绝望凝聚而成的结晶，错乱而疯狂。鲜艳的红色点缀其间，曼珠沙华妖艳的舞动着，又为这一片绝对的黑沾染上疯狂的色彩，死亡的味道一点点绽放着。

让人联想到了，人类模糊的血肉。

在那绝望之海的彼端，幽冷的粼粼波光照应在四周的石壁上，那里似乎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地下河不自然的形成了一个圆，将花海环绕，而后在自己的对面汇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不知是否是那湖泊过于深邃，从自己这里看过去，那一池的水，竟也散发着淡淡的黑色光芒，在那不祥的池水中间，宛如殿堂一般的建筑，正无声的迎接着我们。

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正准备迈开步子，向着那里奔跑而去，却被拦住了。

“不要过去，下仆。”

莉亚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她不知何时悬浮了起来，从我的背后伸出双手环抱住我，阻碍了我前进的脚步，将我拉进她的怀里。她把嘴唇贴在我的耳畔，低声的，混合着热气的说着：

“仔细看看，很危险的。”

在她的提醒下，我的精神再次集中起来，看向她手指的方向。

那里是正对着自己的，殿堂的大门。从圆柱与圆柱之间的，如同门户一般的漆黑中，传来了什么声音。我的背脊随着声音的越发接近而越显冰冷，金属和金属碰撞，发出“叮、叮”的声音，冰冷，冷酷，无情而以至于残忍的声音，一声声敲击在自己的心脏上，唤醒着自己内心中深深掩埋着的什么。

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直到让我看见它的真容。

黑色的铠甲，从黑色的空间中，一点点的浮现，宛如噩梦一点点的凝聚成实体。狰狞而尖锐的凸起四处遍布，如同爬行类身体上的棘刺，整个铠甲没有正常的板甲那般，可以凸显肌肉的线条，却仿佛一柄畸形的利刃，快而锋利。我望向它的头盔，那头盔的造型如同黑龙的颚，充满了狰狞的杀意与侵略感，在淡淡光芒的映照下，反射着极寒的光。

它是一件空盔甲。用书本上的话来说，那是用人类灵魂炼成的格雷姆，自律活动的傀儡。

没有人穿戴着，却自己走动起来，为了杀掉我而活动。

它的手中提着剑，提着一柄看上去锈迹斑斑，却让人毫不质疑其威力的，泛着黑色雾气的长剑。明明满是锈痕，那剑刃上的寒光却毫不吝啬地展现着自己的锋利。

在它的身后，三四个惨白的身形蹒跚着，穿戴着残破铠甲，挥舞着满是锈痕的铁块的，是完全不可能动起来的森森白骨。

那是……名为亡者的存在。

“……不许……前进……了……”

缥缈的声音，在耳旁涌起。不，与其说是用耳朵听到的声音，不如说是从灵魂中升起的声音……

“……前方为……被……诅咒之物……”

它架起了剑，随时准备朝着这里冲刺。

“……若是要前进……便……跨越……试炼吧……”

明明身穿骑士的铠甲，它却完全没有和我们讲究骑士道义的想法。它将剑尖指地，身体弯曲，尤其是膝盖的部分，以此来将身体的高度放到最低，唯独头盔的部分始终昂起，如同在观察着这里。那三四个骷髅也挥舞着兵器，伴着“咔咔咔”的声音，朝着我们奔跑过来。

明明是骷髅，却有着比短跑健将更快的速度，正当我为这件事情感到惊讶的时候，它，黑色的铠甲动了起来。

绷紧的腿部，瞬间伸直，漆黑的躯体，瞬间加速。在我的视野中能留下的，仅仅是一道模糊不清的残影，那泛着微光的黑色铠甲，下一个瞬间便来到了我的眼前，高举手中的长剑，准备以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力量，对我挥下致命的一击。

会死，如果接下这一击的话，绝对会死。

没有任何多余的机会，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没有可以退出去作为盾牌的存在，没有可以让我隐藏身形的地点，对方听不进我的话，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只会是徒劳，连延后我死亡的时间哪怕一秒都做不到。焦虑，飞速的思考中却没有夹杂恐惧，思绪在我的心中沸腾，我的身体没有颤抖，没有出汗，甚至连嘴角和眼神都没有变化，然而，会死，会死，怎么样才能活下去，怎么样才能活下去？脑海中存在的想法只有这些而已。

如果找不到活路的话，至今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自己的一切都会化为不存在。

不想死，还不想死，自己一点也不想死。在找到自己的目标前，自己还不能死去。

但是，但是，究竟如何，才能活下去？

“不要害怕。”

我的意识，被拽回现实。

“妾身陪在艾尔莎的身边。”

高傲的耳语回荡在脑海中，她说的话却没有一丝高傲的成分。

没有死，自己还活着，为什么？自己明明应该连一秒的时间都用不上，就会被那柄长剑从上到下劈开，求生的套路一招也用不上……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所以说，汝只要准备好妾身的一日三餐就行了。这样的敌人，汝应付不过来。”

啊啊，我差点就忘记了，自己并非是孤身一人的事实。

我看到了，她的手。

莉亚的身体贴在我的背后，她伸出了一只手，一根手指。接住了，看上去无比沉重地双手重剑，连带着那铠甲全力劈下的力量，全部都被她接住了，不仅仅是来自剑上的力量，就连那身躯因为过于高速而掀起的暴风，都被她的这一下轻松化解。

“什……”

我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很清楚，莉亚比看起来的要强大得多，但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究竟能强大到什么程度。

“只有斩下的时候能够有这样的速度吗？虽然作为这般劣等的造物来说，已经算是挺优秀的了，但是，还不够看啊。”

将手指，轻轻一弹。

冲来的骷髅们，变成了一滩向着相反方向散去的骨灰。而那黑色的骑士铠，则被如同扼住咽喉一般，被不可视的力量提起，他手中的剑已经变成了点点消散的铁屑。莉亚的手做出掐握的形状，以仰视的角度，投射着俯视的眼神，嘴角挂起胜利者傲慢的微笑。

“下仆，喜欢这件铠甲吗？”

她侧过脸来看着我，眼里早已散去了之前的那股怒气。

“喜欢的话，就把这铠甲拆给汝用哦，感谢妾身的恩德吧！”

在她的支撑下，我不至于丢人的瘫坐在地上，但腿上也略感发软。

“不，这个就，不用了……”

而且那个也不是女士盔甲吧，和我的身材也一点都不匹配，我怎么可能穿得上嘛。

“唔，是这样吗。”

她似乎有点苦恼，在我的眼中，她的手上开始一点点的收紧了。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那具活动着的盔甲，她开始单方面的倾诉起语言暴力。

“既然艾尔莎不喜欢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呢。也是，这样的风格不太符合艾尔莎的口味的样子……算了，既然如此，那么汝也就没用了。”

看起来，莉亚像是在掐着那黑色盔甲的脖子，但实际上，她似乎是将对方的整个身体都握在手中。随着莉亚的手掌一点点收拢，黑色盔甲的四肢也被强迫着朝内挤压，凸起的棘刺开始折断，原本闪耀着的魔法灵光开始变得暗淡，流畅的线条一点点变形着。

“……禁止……进入……禁止……破坏封印……”

它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根本没有变化，身体的变形似乎完全没对发声功能产生影响。

难道是因为它的声音本来就那么结巴吗？

“你在说什么，封印是什么东西……”

它的话语里有着什么让人不得不去在意的要素。虽说一开始就没有期待它能正常对话，我还是这样开口了，试着从它的嘴里套到些什么。

“……禁止破坏……封印……禁止……扩散诅咒……汝等……”

它也没有超出我的预料，根本不是能够正常交流的存在。一直念叨着使人在意的内容，却根本没有对这个内容进行解释的想法，不知道是谁编写了它的灵魂，这样的行径真是令人不爽。如果不打算解释的话，从一开始就别说出来啊。

“它似乎无法正常的对话呢，怎么办呢，公主殿下。”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莉亚把手掌猛地收拢，伴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和金属之间撞击、挤压、摩擦的声音，那不可一世的黑色铠甲，就这么在我的眼前被一点点捏扁，不像是骑士的盔甲，而像是我随手丢掉的易拉罐。

当莉亚松开手的时候，掉下来的东西，只有一条黑色的，金属制成的不知名对象而已。

“该考虑怎么办的人是汝哟。”

她凑在我的耳边。她，想看我困扰的样子。

我为什么会困扰呢，因为所谓的封印吗？因为所谓的，进入的话，就会散播诅咒吗？

我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的无奈。

“封印也好，诅咒也好……如果不实际行动的话，就根本不知道那种东西是否存在吧。听那个活动铠甲的说法，这个下面的确有着什么遗迹，而入口就在那里没错吧？既然如此就只要把入口打开就行了，这样目的就算是达成了。”

她飘浮着的身体飘到了我的面前，而后缓缓落地。她白色的凉鞋踩在地面上，浸没在黑色的花瓣残片中，那种反差显得无比刺眼，我望着她裸露的脚趾，等候着她的言语。

她弯下腰来，抬起头，仰视着我的脸，如同模仿着和她同龄的女生一般。

“如果，封印也好诅咒也好，全部都是真的呢？”

“无所谓。”

我看向了洞穴深处的那座殿堂，语气中没有分毫的犹豫。

因为父亲的话语回响在耳边。

——如果宝藏上有着诅咒，那么化解那份诅咒，也是你应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