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万个阿库娅
阿婶有这么一帮子朋友,他们总是喜欢写文章去骂人——这本也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法治社会里也就言论自由能够给他们一个发泄的机会了。可这群人多半也是些老学究,下起笔来必定要带上些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味道,这又显得有些迂腐的可爱了。阿婶不懂文学,但她的老板是住在这公寓里的一个小姑娘,弹古筝弹的不怎么好却又自诩艺术家,讲起话来还装得特有文化。这小姑娘就很欣赏骂人的文章,说这也是一种艺术。阿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想着大抵这类文章就跟她最喜欢弹的《将军令》一般慷慨激昂且不知所云了。
阿婶时时想起这件事也是因为她住的地方有些不安生。想来这也是件有趣的事:怎么会有人喜欢给女孩子租房住呢?况且但凡有些姿色的姑娘,谁的身后不是跟着一群揣着票子的男人啊。可她现在看到的这些女孩子身后最多也是跟着些同样揣着票子的女孩子。也亏得那自称艺术家的姑娘告诉她什么是同性恋什么是恋爱自由,让她好生尴尬了一阵——你说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个脸儿好条儿顺的,怎么就不去生孩子呢?将来这世界上都没人类了,哪儿还有 恋爱什么事啊!
阿婶不是公寓的住户。她平时就来扫扫楼道。
艺术家小姑娘平时是做物业的,这里姑且就称她为老板以便于区分那位放荡不羁的房东——说到底,阿婶也懒得问这帮人姓甚名甚。她望着被擦得锃亮的栏杆,平静的心中总算是泛起了丁点涟漪。春天终于还是到了,天惨白惨白地亮着。老板又扛着一个醉了酒的租户上了顶层,之后带着一身秽物进了洗衣房。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呢。阿婶这么想着,就跟那位年轻的老板搭话了:
「她自个儿折腾地要死要活的,你管她干啥呀!」
老板也就挠着头嘿嘿一笑,什么都没说。但阿婶确实听到了她在洗衣机的轰鸣中破口大骂——「他妈的一群傻X」,什么的。
阿婶出去买菜,时常会碰上熟人夸奖她的老板皮肤光滑水嫩颜色妖娆——「白的跟莲花似的」,听起来倒是有点像在骂人。阿婶偶尔也附和两句,说老板人挺好,就是特缺心眼。任谁看她都是那种被人骗了钱还会笑着说朋友之间的事儿怎么能说是骗呢,转念大彻大悟后便能把朋友骂到连草履虫都算不上的人。阿婶觉得她活该,总是不长记性。但好歹也是自己的老板,要是被骗的晕头转向给自己发不了工资可就惨了。于是她偶尔也会主动跟老板搭话,推荐她扫描微信上的鸡汤公众号二维码。每到这种时候老板便腼腆地笑着摆弄一阵,回到屋里就弹起了古筝。
她听隔壁人说,自己的老板也是个同性恋。还是隐藏特深的那种。
阿婶怀疑她是不是对这栋楼上所有的女孩子都有点兴趣,否则怎么会那么热情地为别人跑上跑下。401的水龙头坏了她亲自上门去修,203的保险丝烧了她揣着工具去换;谁家小姑娘失恋了她就一直听着人抱怨,还特别注重礼节地在十一点之前将对方送到了家门口。房东跟她打招呼,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说想跟她上床,她就腼腆地笑笑,装作风轻云淡、看透世间一切的模样说改日再聊。阿婶觉得她是得意的,仿佛做了这么些事情就让她人生圆满了一样。但后来想想,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姑且也是做生意的人,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怎么行呢。
所以阿婶可开心了。她自个儿年龄在这儿放着,怎么想都不可能跟这群小姑娘沾上关系。再说看热闹不嫌事大,改天要真有谁从这楼上跳下去了,过年的时候就不用跟亲戚们聊工作比子女了对不对?
「我有一个朋友,」老板每次这么开头的时候,阿婶就知道有八卦能听了,「准确的说,是两个朋友。其中一个骂另一个是婊子,还写了文章把她挂在自己微博置顶买了热门。然后又有一个朋友搞了个转发抽奖,那篇文章没两天就上了微博热搜。你说我该不该劝劝她把微博删了?」
「微薄是啥?」
「……你当我没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了,说不上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向阿婶倾诉:「我总是能想到好的办法把这些事情都压下去的。大家都是一个公寓的朋友何必搞得别人也来看热闹呢?福水苑那边又来说:瞧瞧这楼里的人私生活怎么这么肮脏;可是你们楼上搞4P双飞的事情也挺多啊。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你咋知道这么多呢?」
「因为不管是谁都要找我说啊。说实话,我也不想听的。我宁愿不知道。知道了就算是有责任了对不对——讲道理,我也不该跟你说的。」
她回屋里弹了半首《雪山春晓》。琴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屋内就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
「她现在怎么样啦?唉,都老大不小了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不行我今天要练练琴了,现在手生的连摇指都摇不动……那行吧,你先跟她说说话哦。我晚点再去。」
下一秒她便打开门,颇为兴奋地跑出了公寓。
多半这种情况下,她回来的时候总是满面愁容。「阿婶啊,你听我讲,我有个朋友跟另一个朋友分手了……」可阿婶手头正忙,只好装作听不到的样子问了好几声你刚说啥。直到她一脸失望地关上门开始疯狂地拉扯琴弦,阿婶才松了口气。她可不想被人说跟一个同性恋小姑娘成天混在一起,怪渗人的。
有次老板病了,装作自己在住院的样子回了老家。这下可把阿婶愁坏了。观海城住户、平日 里总喜欢头上顶根草(据说是时下流行的装饰品)的那个小姑娘,在两栋公寓之间拉了条横幅为自己喜欢的动漫角色庆生——从物业法的角度讲,这种危险悬挂物可是万万使不得的。况且眼下又是多风的季节、三月八日还得纪念南京大屠杀呢,怎么想把一个日本女孩的名字悬在半空都不合适呀!她跑去跟隔壁那个喜欢穿粉红色LO装上班的物业经理讲,你们赶紧跟业主说说,这玩意儿挂这地方不合适。倒是没想到那经理翘着二踉腿叼着根烟,轻佻道:「我只跟你们物业经理讲话,叫她来跟我说。」
后来发生了什么阿婶也不知道。那横幅在两栋楼之间挂了好长一段日子,后来还是被雷给劈下来的。有传闻说自己的老板跑去隔壁交涉,隔了一夜后精疲力尽地回了屋。阿婶顿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有次她上完厕所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劝老板说,你不如跟隔壁那经理处个对象,反正周围住的都是同性恋,谁会对你有意见呢?老板支支吾吾了一阵,讪笑着说自己只爱那架98年买回来的琴。
「那晚上你们都聊啥了?」
「聊她怎么还没因为爬墙被人打死。」老板翻了个白眼,一口咬掉半个苹果。
阿婶总觉得自从那次敷衍了老板之后她就不怎么愿意跟自己讲话了。她想起自己那帮子写文骂人的朋友,打算从那里打探些消息。结果没过多久他们就聊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
「怎么现在不写文章啦?」
「嗨,写了别人也看不出来是在骂他,还跑来点赞夸奖我写的好,想来这也算是骂人的最高境界了,以后再写也突破不了这个极限了罢!」
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谦虚。
老板回了趟老家后回来突然说不管物业了,要回去开个糖果超市卖卖真知棒——虽然阿婶心想这种事她便是做不成功的,现在真知棒的需求哪有那么多呢?阿婶想挽留她,就说你走了水龙头谁换,保险丝烧了谁管,顶层那几个小姑娘又要寻死觅活了怎么办?老板想了想说,水龙头保险丝有水电工,上吊跳楼的有警察医生啊。于是阿婶就说,你看观海城那个经理最近面如死灰的样子,你走了之后她怎么办啊。老板笑着说年轻人体力好多做好事是应该的嘛——她拿出手机,给阿婶看了看自己的朋友圈,上面有张被无数人点赞的酒店照片。她说你不觉得好笑吗我反正是觉得超级好笑的。说完她把手机砸在地上,屏幕摔地粉碎。临走前她说要最后在这里弹一首曲子——大概也是唯一一次从头到尾弹完的曲子。阿婶坐在楼道里听。她听得出来,这曲子确实是乐谱集里通常都会放到最后的那首《十面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