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标题

作者:「白毛雪狼。」
更新时间:2017-03-27 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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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凡事太躁進只會導致弄巧反拙的結果,橡皮筋拉扯過度便會斷裂———來自各方的叮囑忠告,在耳際迴盪,在心底醞釀。



只要有原稿參照,漂亮以及充滿哲理的話從哪張嘴說出來都頭頭是道,白石惠甚至能隨時隨地從腦海裡搜尋並引用學生時期拜讀過的哲學書原文。


人類短暫的生命裡最弔詭的事情,比如渴望拯救生命的急救外科醫生,其實迎接死亡的次數比救活的病例多。又比如旁觀者清的邏輯,站在第三者立場總給予當局者最理性最有淵博大智的建議,然而當陷入與自身有關的事情,不論讀過多少論文,擁有多少知識,統統化為泡影。所謂的能醫不自醫,醫生便是最佳例子。


其實並沒有下意識努力鞭策自己,至少並非跟黑田醫生意外後那樣似的拼命工作,白石自問只是按著心裡的意願繼續走她選擇的這條路。艱辛是理所當然的,吃苦和不斷拿自己的性命作賭博出入危險地域,也是生死狀裡早已簽署同意的事情,既然不知道前方等待著自己的是怎樣的未來,她只希望能帶著這份熱忱再繼續走遠一點。敞若她幸運,說不定還能憑自身的經歷啓發後輩們繼承飛行醫生的衣鉢,將這個制度宣揚開去。


懷著這樣的心情一路堅守翔北的飛行醫療團隊,赫然回首,白石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孑然一身。




白石偶爾會獨自坐在直升機旁邊用膳,並非因為她討厭社交,而是因為每個人也需要些許恬靜的空間。


路過的梶先生有時候會陪她聊聊最近醫院裡的八卦,也有時候會侃調她這樣子跟過去的黑田醫生實在非常相似。白石總會予以一貫敦厚禮貌的微笑,感謝梶先生陪她稍作休息的善意,問他能不能在直升機裡面待一會兒,然後梶先生會爽朗地答應她的請求。


醫療直升機裡充斥的味道,是血液和漂白水交織的古怪氣味,繁複的醫療儀器塞滿狹小的機艙,物理和心靈上的壓迫感足以令人卻步。曾幾何時的白石亦畏懼過坐上這部直升機,但七年來毫無間斷地與它共事,習慣了這種刺鼻難聞的味道之餘,白石還發現它成為了自己的避風港。


像父親終於不敵癌症去世的那個夜晚,她靠著直升機盤坐在地上,仰望漫天星宿,想著至親的離世原來是那麼沒有實感的事情。又像新部長任命她為飛行醫生Leader的當天,她也坐在停泊的直升機裡,反覆思考著到底這樣的銜頭背後,意味著怎樣的未來,她又該如何走下去。


絕大多數的時候,白石會放棄對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刨根問底,因為每當直升機在天空飛翔之際,望著窗外的景色,所有擾心的雜念均會隨之消散。



在直升機上看見的景色,是別處看不到的,而白石乘坐直升機奮鬥的七年裡,心無旁騖,朝著更遠的光景邁進。







「吶,聽說緋山醫生就是當年那個大名鼎鼎的緋山啊!」


「甚麼?當年還是實習生就鬧出醫療糾紛然後留級重修的那個緋山?」


「騙人的吧,那時候醫療界可是鬧得沸沸揚揚的耶,聽說差點還登報上新聞了,是高層向傳媒施壓才沒有讓醜聞發酵。」


「然後她好像完成實習期之後轉到婦產科醫院工作了。」


「那就是那個老是咄咄逼人的緋山夾著尾巴逃跑的意思吧,真是虛有其表的膽小鬼啊。」


「甚麼啊,原來就只是個重修的膽小鬼而已啊,居然還老是不客氣教訓我們。」




趁著工作的空隙高談闊論的實習生們,並未料到所謂的報應其實已經近在咫尺,就是他們敬畏的上司白石,而且他們帶著笑意一字一句全部清晰落入這位Leader的耳朵裡,隻字不漏。


無心竊聽他人的交談,那僅僅是白石碰巧在護理站的轉角位聽到例行的八卦,然而內容遠遠超出她能容忍的範圍,縱使越聽下去眉頭越是深鎖,她依然沉著氣把完整的對話聽完。盤算著哪個時機適合進場,正當白石的右腳已經往前踏出半步,手臂卻突然被抓住。


白石有點焦躁地回頭查看,意外發現制止她的恰恰是成為話題中心的緋山。


「不用管。」緋山刻意壓低嗓音,務求不要暴露二人的位置,同時密切留意著護理站內的動靜。


縱使百般不理解為何素來脾氣最火爆的同事此刻仍然能保持冷靜,基於對緋山的尊重,白石打消說教的念頭,背靠牆壁靜聽實習生們的對話。


要打探緋山美帆子的事情並不困難,倒不如說她的連串事跡亦相當廣傳。從透過撒謊博取上直昇機的機會,到不慎遇到事故差點喪命,實習成績大幅落後之際,又遇上倒霉的醫療事件…那時可謂鬧得風風火火,幾乎整個醫療界也聽聞過她的經歷,當然真實性有待商榷。


緋山醫生多次遇到病患時臨陣退縮,緋山醫生因為不堪壓力而逃去婦產科,緋山醫生就是憑著父母錢才能在私立醫校畢業的驕縱千金,緋山醫生是只會嘴上挑剔他人,但自己卻沒有實力的大頭鬼。


實習生們七嘴八舌討論是非八卦討論得熱切,而白石和緋山依然躲在拐彎處等待,聽著每句難堪的話語徑直指向緋山,被惡意中傷的當事人卻依然沉默,木無表情,彷彿傳入耳邊的僅僅是事不關己的閒話。


等護理站的話音落下後,緋山才鬆開箝制住白石的手,領在後者的前頭回到自己的座位審閱病歷表。白石默不作聲跟隨在後,緋山那如常跟其他同事互道公式化的慰勞話語盡收眼底,昔日因原則和性格而最常跟他人發生衝突的同期生,居然漠視針對自己的言論,實在令白石不思費解。


握著筆,筆尖下卻久久沒有著墨,眼睛重複來回掃過醫學名稱和簡潔註解。白石揉了揉太陽穴,無奈暗自坦誠因聽到那些對話而無法集中,幾乎每閱讀一行文字,心思又會不自覺飄到迎面而坐的緋山,彷彿她再繼續望著對方就能得到解答。


與白石喪失專業資格的工作態度相比,緋山倒是全神貫注於手頭的病歷表,甚至比平時更快速地完成文書工作。


「拿薪水發呆是飛行醫生Leader想教給新人的技能嗎。」終於難以忍耐被直勾勾盯著看的悚然感,緋山抬頭瞥白石一眼。


「不是,我只是…」只是好奇為甚麼緋山醫生要阻止自己。「…大概是累了吧。」白石無奈歎氣,搖搖頭,閉上嘴巴繼續嘗試集中。


也不記得到底多久沒有說話吞吞吐吐,然而問與不問的天人交戰尚未終結,她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遲鈍直接而破壞到目前為止尚算良好的相處氣氛———天曉得她們從實習時期開始,已經有過多少摩擦,又互相傷害過多少次。歸根究底,還是個性迴異,立場堅持不同所致,那是難以改變的本質。


刻意加重的歎氣響起,這次心煩意亂而無法專心的是緋山。


「妳過來一下。」緋山扔下圓珠筆,拉著白石強制性把她帶離工作崗位。



剝奪白石詢問和反對的權利,乾脆無視四周投來狐疑的目光,緋山走在白石前頭穿梭於繁忙的廊道,兩人頗有共識地佯裝各有目的地,趁沒人注意的時候依照緋山的眼色進入相同的儲物間。


「令飛行醫生Leader分神的罪名我可擔當不起。」緋山徑自坐在後備病床,雙腿交疊,語氣裡的不耐煩卻沒有於眼神裡反映出來。「有話直說,雖然就算妳不說我也知道妳想說甚麼。」


白石站在與緋山三呎之距的位置,倚著後面的雜物架,小心留意外頭有沒有接近的腳步聲。站著很奇怪,可是雙雙坐著被撞見的話實在很難擺脫擅離職守的污名,至少站著還能立刻假裝在尋找醫療物品。


「為甚麼阻止我?」深知緋山討厭拐彎抹角,白石便斬釘截鐵問道。


聞言,緋山略略皺眉的臉龐寫著『看吧我就知道』,單手撐著床單稍微往後挨,歪頭盯著習慣板起嚴肅表情的白石。


「做事之前不會掂量一下嗎?白石醫生。妳那樣做只會把我推上風口浪尖,還是說妳還嫌我現在不夠心煩?」


確實當時毅然出現訓話的話,只會讓挨罵的實習生們對緋山的偏見更深,實在是欠缺考慮且不智的行為。


「可是他們———」白石未完的話語成為斷句。


「過去的事情就讓他們過去,別人愛說甚麼也是別人的自由,既然我覺得沒關係,妳又有甚麼資格生氣?」緋山盯著擰眉的白石,意識到嗓音變得有點低沉,傷害昔日互相扶持的同事並非她的本意。「而且我確實是遇事只會發抖逃跑的膽小鬼,他們沒有說錯。」



流露內心真確的情感,向來是白石最不擅長的事情。


若然被質問有甚麼資格生氣,答案自然是沒有,畢竟白石惠僅僅是過去曾經與緋山美帆子一起奮鬥競爭的同事。事實如此,白石當然再清楚不過,然而從緋山本人親述這層其實無比薄弱的關係,明明是那麼淺淡易碎的關係,面對這個現實還是會讓她的心臟一沉。或許連白石惠自身也太低估了這份淡淡的情誼,因為緋山看著她的眼神,就像看著被自己誤傷的可憐流浪狗。


知道現在的表情已經出賣了自己,白石垂頭看著在胸前交疊的手臂,透過呼吸爭取的分秒,重整臉容上柔和的線條。


一如赫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依然會被緋山的話語所傷,與此同時,白石也發現眼前的緋山已經不再是印象中的那個充滿傲氣、容易受情感動搖的緋山。人會成長,而年齡和經歷是改變的契機。有些變化是步上極端的異途,就像當年在黑田醫生意外後不惜捨身工作的她;也有些變化是好的,就像能放下過去,重新振作去堅持走自己的路的緋山。


「妳變了。」白石淡淡說道,唇角微彎。


「妳不也變得衝動了?」緋山沒有放過反擊的機會,語帶笑意。


還有一個問題,一個縈迴心頭好幾天的疑問…不,訂正,比起疑惑其實更接近擔憂,某種莫明其妙的杞人憂天。


放著顧慮不管只會令鼓譟的心情發酵,那是白石決斷捨棄過去優柔寡斷的性格的原因,與其無了期地等待,她寧願破釜沈舟去化解糾纏不休的庸人自擾。


「在那邊…也有這樣的情況嗎?」


幾天前,偶爾從婦科部門那邊聽到關於緋山轉醫院後的傳聞。


人的過去形同影子,不論走到哪裡也會緊貼著其主人。從某個時候開始失去耀陽高高照耀的緋山,只有夕陽贈予的拉長斜影,因而即使凡是她踏足的地方,亦自然會吸引他人注目她那頎長的影子,那是無可避免的。


最討厭失敗和自尊心最強的那個她,承受得比任何人更多的傷痛,傷口還在癒合階段卻又不斷遭受旁人的冷言和偏見。


說實話,白石當初曾經考慮過奮力挽留緋山的原因裡,也包括不想對方繼續受傷的一己私願。然而如今目睹緋山的改變,白石覺得或許那時候只不過是會激怒緋山的同情心而已。


緋山明瞭白石話裡所指的地方是哪裏。


「去在意的話會有,不去在意的話就不會有。」她聳聳肩。


「從很久以前我就覺得…緋山醫生果然是我們之中最溫柔的吧。」白石眼簾半垂,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前的名牌上。「是想要保護那些實習生嗎?」


白石惠,飛行醫生團隊的Leader,兼任培育新人的指導醫,然而這麼多年盡量拯救更多生命、多番宣揚Doctor-Heli服務的她,還是有很多無法教導後輩的事情————比如纖細卻也無比強大的溫柔。


「別把我說得那麼偉大,弄得我雞皮疙瘩的…只是覺得有很多事情不是親身經歷過不會明白,那些小孩子若是遇到相同的事情就自然會懂,就讓他們說說笑笑吧,不值得因為這樣添麻煩,僅此而已。」緋山隨即擺出極度嫌棄的表情,帶著警告意味瞥了白石一眼。


「可最不想其他醫生經歷同樣的不幸的人明明是妳。」白石因某人的心照不宣竊笑。「或許他們永遠無法領悟到妳對他們的好,這樣也沒關係嗎?」


「妳罵那些小鬼的時候有冀望過他們會懂妳的苦心嗎?」緋山挪開視線,冷哼一聲。


白石合上眼簾,領會稍具攻擊性的反問箇中的涵義,漾開淺笑。


所謂的指導醫生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彼此心裡相當清楚,在這個肩負人命的職業裡進行嚴厲教導,其實亦是為實習生們著想。


若然說白石與黑田醫生在嚴格的方面有異曲同工之妙,那麼緋山無疑是三井醫生的繼任人,而且同樣發自溫柔想實習生少吃一點苦頭,尤其是來自指導醫生的壓力和說教。她們年輕的時候可都承受過來自上級的排擠和言論壓力,即使對因此迅速成長的白石而言,那亦確實是段痛苦的回憶。想必緋山亦對那時的辛酸記憶猶新,所以想盡量減少不必要的說教。


諷刺的是最呵護實習生的緋山,居然就是最不受他們歡迎的指導醫生。


溫柔是一把雙面刃,既是優點卻也是弱點。


想到這裡,白石用自己才能聽見的音量歎氣,曾經多次目睹緋山的溫柔如何令她遍體鱗傷,只望以後不會再看見類似的情景再現。



緋山若有所思地看著地面,罕有地猶豫片刻,繼而擰著眉頭悄然開口。


「…白石,妳也清楚那些實習生們不可能都會畢業後繼續當飛行醫生的吧。」


突如其來的提問令白石深邃的雙瞳裡閃過一絲愕然。


「嗯,我知道。」語氣無奈與淡然參半,已經陷入人手短缺的水深火熱情況裡數年,白石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十個合格飛行醫生裡有八個會離開,管理制度太繁複,醫療資源分配不足,更不要提那些老頭子從最初就想扼殺這個服務,這些都是需要時———」


「需要時間才能慢慢解決的問題,我知道。」白石打斷緋山的話,微笑道:「不用擔心,我沒有像從前一樣不自量力地工作,現在的我是循著最合適自己的步調前進。」


知道?白石真的知道那些盡是無法一時三刻,甚至是田所部長傾進畢生亦只能跨過一兩個障礙的難關嗎?緋山腹誹,盯著白石的眼神充斥質疑。


想告訴對方又重蹈覆轍過份努力,然而白石那真摯誠然的態度———用那麼坦誠的語氣,說如今的步調便是最合適自己的,那實在讓緋山頓時語塞。


七年,在過去這段日子裡改變的事情多不勝數,誠然,白石所背負的職責之沉重,她如何處理並面對接踵而來的難關,如何因應情況而對自己作出調整,全即使化為文字也是緋山無法理解通透的。


這樣的話,緋山根本沒有資格告訴白石該怎樣去走她自己的路。


正當緋山懊惱著到底如何給予最恰當的回答,口袋突然傳來震動,她連忙掏出手機略略瞄了瞄亮起來的屏幕,那是由護士傳來的召喚短訊。


「緋山醫生先回去吧,我想去飯堂買個三明治。」白石臉上敦厚的笑容依舊。


「……嗯。」



雖然沒能達到甚麼實際影響,更可謂勸告未遂便被白石斬釘截鐵打回頭,緋山還是慶幸這個短訊來得合時,剛好化解僵局。絕不可能放棄,目前她需要的是更仔細的觀察和思考時間,因為七年後的緋山根本對七年後的白石近乎一無所知。



習慣性地摸摸眉骨,升降機門應聲打開,緋山與白石分道揚鑣,急步前往需要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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