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擔憂,失落。
一連串的情緒,自有著深冬嚴雪毛色的成年母狼,帶著她一身天然隱秘急速奔過半個雪山來到狼群邊界另一頭的矮山山頂,發現自己忽然奔起的步伐竟是為和那身影體型相似的雪狐時,極其明顯且厭惡地閃過那失去光點的碧綠翠潭裡。
又是一個思念與視覺在大腦中釋出的惡意錯誤,總是毫無預警地在不恰當的時機打亂思緒。
轉身,不理會那突然被追逐的雪狐高度驚嚇的防禦姿態,擅自脫離崗位和族群的雪狼再次奔回原本的狼群,不讓疲憊的身體有半絲停留喘息,似乎是怕什麼更為遺憾的事情再度發生。
──是她嗎?
──不是…
──這樣啊……
透過眼神交換的訊息,一併將失落的負面情緒傳給等待雪狼踏入群體邊界那刻的年長公狼,不再明亮的灰銀色狼毛和些許霧化的暗褐色雙眼、都看得出轉身走回山洞的公狼年歲已高。
成年雪狼只能靜靜得看著她尊敬的長者、帶著四年前背上的哀傷離開視線範圍,仰首,拉開雪白柔頸,收入眼裡的晴朗天空不知怎麼地讓雪狼覺得似曾相似,明明在他們眼中看見的色彩只有幾種,但就像是某種無法明說的思念用著另一種方式倒映在眼裡那般,一向精明的雪狼也難得對著天空呆望了好幾秒。
然後,她收回了望遠的視線,卻在下一秒用不知涵義的眼神看著右方森林深處。
看著自己。
「唔…」囈語,腦中印象還靜止在那雙碧綠色的眼,拂面而來的冷空氣和消毒水味倒先喚起部分知覺,雙手微麻,不知何時趴睡在床邊的麻醉醫生頓時想起那年術後麻醉剛退的感覺。
「睡著了…」緩緩抬頭、好讓額上的紅色睡痕慢慢退去,眨了眨仍模糊的眼,似乎對於自己不小心偷睡沒有過份驚訝或意外,飄渺的語氣一如此刻的輕微失神,任由那些該與不該都在這短暫的茫然裡合理發生,「又夢到了…」沒有聲音,卻無形道出了這夢對她的意義。
約略四年前得知大門未知子在國外失蹤後開始,城之內偶爾會在那些身心疲倦的夜裡夢見這樣的夢,只是不同於那些可能是大腦活躍而反映些許現實的夢,每次夢見的內容都不太一樣,唯有那彷彿沒有溫度白色國度、碧眼雪毛的母狼和那明顯年長的公狼時常出現。
起初,城之內並沒有對這樣夢多留意什麼,甚至在清醒後就不記得昨晚作過的夢,直到大門失蹤的時間越來越長,城之內也越來越容易夜晚睡眠以外的休息時間、短暫夢見這樣的夢境,以及記住夢中彷彿不停找尋什麼的雌性雪狼。
曾聽說過,有些夢境內容其實是反映現實環境對身心影響的結果,對於這個說法,在城之內漸漸地能感受到夢中雪狼每次努力卻總是期待落空的心痛和落寞後,也開始懷疑時常在夢中疲憊奔波的雪狼其實就是自己,在一片白茫茫、沒有路標指引的雪白國度尋找的那個身影…
「嘩…」背上外套滑落,劃破靜謐的聲響不但打斷城之內初醒的思緒,也讓還不是很清醒的城之內心底一絲意外,想反射性伸手拉住、卻在碰到外套一角前被另一個力量牽制左手,來不及捕捉到外套落地的那畫面,那疑惑的眼眸就先回落到退去麻痺後、仍然傳遞溫暖的左手上。
「…大門桑?」沒料到自己的手會被病床上的大門握著,才剛覺得空調太強的城之內、此時卻莫名臉上一熱,只可惜這樣的熱度沒有持續太久,不知為何發呆的大門未知子並沒有對城之內博美的呼喚做任何反應,依舊只是靜靜地眨著眼、沒有任何情緒地看著天剛亮的窗外。
「大門桑?」沒有抽離那已越過同事距離的手,誤以為自己聲音太小而沒被對方注意到的城之內,反倒輕握對方的手、再次用略大的音量呼喚對方,但就像隔絕在另一個世界,沒有絲毫表情波動的大門再次給予城之內一個從未有過的冷漠。
──是她嗎?
──不是…
──這樣啊……
忽地想起的夢境、有如忽然用力擦過手背的碎石子,淺淺地在脆弱的表皮上劃出一道不明顯的灼熱傷痕,頓時讓城之內感受不到手中的溫度、想不起某年冬天大門未知子忽然用手護住她失溫的手的真正溫度。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誰,也就不清楚城之內那聲“大門桑"其實就是自己。
──是她嗎?
──不是…
「…媽媽,城之內醫生在叫妳喔。」似乎不忍再多一人因為她們而難過,站在門口已久的未央一邊撿起落在地上的外套,一邊走到床鋪另一側中斷大門望外的視線,「是真正的城之內醫生喔。」忽略城之內那雙對自己擅自下床的疑問雙眼,一句聽似喜悅卻是聲線悲傷的耳語再次聽得城之內不知如何解讀。
「…城之內…醫生?」彷彿心鎖鑰匙、失焦的眼逐漸凝聚,茫然視線漸漸不再映著沒人看過的空白、而是收攏在未央瘦小的身影,再次眨眼,忽然抽痛的額角瞬間收緊大門眉梢,卻在下一秒張開眼後不曾存在似地消失於對上城之內那雙眼後的微笑裡,「嗯,是真正的城之內呢…」
「大門桑…」沒有第一次聽見直呼姓氏而有的悸動,胸口彷彿被誰狠狠掐著的難受感、讓城之內漾不起擔憂以外的偽裝笑容。
明明是自己印象中的孩子氣笑容,明明一直躲避親密距離的手已經被緊緊握著,但不知為何此刻城之內就是覺得難過,一種就算想哭也都沒有理由且不被允許的難過。
失憶前她們只是同事不是朋友,失憶後,沒有同事牌友身分的城之內,更不清楚自己在大門僅存的記憶裡除了名字外到底算什麼存在。
而自己,又在期待什麼存在?
「沒事了城之內,惡夢結束了,你已經醒了,別怕。」該說擅長隱瞞自己的城之內又不小心藏起自己真實樣貌,還是說失憶的大門未知子依舊像以前一樣不會看人臉色、不懂那些刻意隱瞞的肢體語言,完全預料外的安慰和些許用力的握度、無形地說出大門在看見對方因惡夢囈語後的擔心。
「還是說…城之內醫生是因為不習慣我叫你城之內所以才忽然愣住了呢?」還沒想到怎麼回應大門的安慰,對方又丟了句城之內無法否認卻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問題,「抱歉,如果這樣冒犯了您請原諒我,因為我常常想到您,所以我以為您和失憶前的我……」
「不、不是,叫我城之內就好……」沒讓大門解釋完自己的踰矩的原因,城之內很快地中斷不適合對方的道歉,從未想過改變稱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直以為有拿捏好彼此界線的她、第一次覺得少了稱謂後的距離反而又遙遠許多,「我只是太久沒聽到,所以愣了一下。」不必要也不擅長的解釋,在面對一無所知的大門,城之內依舊保留那些溫柔。
「原來是這樣...」沒有懷疑城之內的嘴角弧度,大門倒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後又想到什麼地漾起燦笑,「果然,我和城之內是好朋友呢。」又一句早已期待卻在這不合宜的此刻給予的認同,就連該是跟著作戲的謊言、都在大門那抹誠懇的笑容裡找不到出口的時機。
「喀。」房門打開,不知何時離開的晶叔小心翼翼地拿著一袋東西進來,卻在關門後才發現所有的人都在不到六點的清晨時刻醒來。
「真稀奇,難得看見未知子在不是手術的日子這麼早醒呢。」一如從前的調侃,彷彿想將那四年的空白都視為不曾存在的鬧劇,直到看見大門那雙眼裡的不明白後,才知道真正的鬧劇其實是想認為一切都沒發生過的他們,「早安,博美、未央、未知子。」一聲早安化開尷尬,晶叔走到病床的矮櫃旁放下剛買好的早餐。
「早安晶叔。」
「早安。」沒有遲疑、也沒有熟悉稱呼,仍記不住自己是誰的大門、僅是單純和未央一起回應晶叔的招呼,只對外人才有的疏離,如今卻放在自己與應該最熟悉的人的中間,即便他們也都看見大門這聲後試圖說些什麼,最終仍勉強不來的開闔幾次後收合成一抹不自在的淺笑。
「沒事的,就照未知子的步調慢慢來就好。」看出大門眼裡的抱歉,早在昨天清楚對方失憶的晶叔也只能將感嘆留在心裡,並準備把買來的早餐分給所有人時,護理長一聲“抱歉打擾了"的進門舉動,馬上讓在場的人和城之內注意到此刻六點了。
「去睡一下吧,博美,今天你還有五台手術要顧,不能太累。」擔心城之內會因為昨晚的事情而不願離開,晶叔半委婉地提醒城之內仍肩負在身的職責,就算晶叔也知道,現在的城之內睡在大門身邊會比回家或休息室小眠來得安心,他仍希望城之內離開這裡讓起伏一天的心靜一下。
「而且身為未知子最信任的麻醉師,手術什麼的可不能失敗對吧?」一句瞬間讓大門看向城之內的話,也讓城之內在這些失憶的落寞中想起過去和大門合作的手術過程,還有那句“我絕對不會失敗”的經典名言,心裡疼痛減輕,城之內明白這時的自己該要振作。
「城之內醫生?」
「我知道了,這裡就交給晶叔和護理長,我先去休息了。」明白自己沒有孩子能有的任性,長大後才真正學會的體諒他人移除了城之內多留一刻的選擇,卻在起身準備拿包包和外套到這層樓的休息室補眠兩個鐘頭時,忘記放開的左手依舊被大門拉住,「…大門桑?」她喚,而她依舊沒有回應。
「…沒問題的…」以為時間又要耗在大門一貫的任性,對方反倒用一種“我不能任性”的語氣放開左手,不讓剛察覺到大門隱約失去安全感的城之內有回握的機會,「城之內,絕對不會失敗的。」不是質問句,大門給了個和晶叔不同的肯定句。
然後,城之內忘了怎麼回應和離開那裡的,只記得自己在休息室補眠兩個小時後、精神和平常充足睡眠的日子一樣,以及手術中仍忘不記那抹離去前忽然擱進心底的不安身影。
──是她嗎?
──不是,還不是……
──但我們會找回她的…
沒有那人的聲音,手術房內熟悉的術語和偵測病人狀況的機械音一如往常。
卻因為那人的一句,今日的生命特徵意外平靜沒有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