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bc小麻雀 于 2017-4-1 18:38 编辑
人间深河
下
这个时代不再有未解之谜,只有亘古有之的问题与无处安放的答案。
每次经过国际日期变更线时我便从舷窗往飞机下望去,云团密集连绵,自然是看不清的,但我清楚那间隙里墨蓝色幽光之下是一块专独的大陆——澳洲。纯粹是因为人类的故意为之,就在跨过那条假想线的一瞬间,我失掉了已度过的一天,从十八日回溯至十七日,就像所有舱内同行旅客都被一双无可名状的巫手生生厄死了本该在未来的骨血神经——这不是个恰当的比喻,我也因知道当我返回时这泯灭的一天也会随之遣返。可每一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战栗。
有太多事我已经知晓了,如太阳风吹来,我了解是内里的氢离子呼出妃色薄雾,氧离子散射红宝石色辉彩,而同温层中氮离子则会诞出靛色的极光——这种颜色总让我想起天文的枯干长发。我会同所有人一样偶尔驻足在任一张世界地图前,凝望着,然后去判断用的是哪种投影法则⑴,不过我眼里往往忽略过地图上那些或攀山越岭或横平竖直的交错线条,所谓政治的边界与四色定理⑵,从空中瞧去,都是不存在的。
令人扼腕的是,很少人注意到这点。
“你早醒了?”旁侧座位里的生物迷蒙着眼问我,夜灯照亮她的脚踝和半侧鹅黄裙摆,同时,那光线也逮住一根线头胆怯地在稳定气流里探出的景象,它仍然颤颤巍巍,于是我伏下身,顺手便替她扯断。
“不,我只是一直没睡……”
还未及语句停顿,她便重新合眼,对我突兀的举动也没发表任何意见,明面上的梦得酣甜,于是我猜测刚才那问句也只是个无意识的客套话罢了。她大多数时候讲话都似是揣着份真心热血笑意待人,可秋后想起句里真假界线总归是暧昧的。
无需证明的是,生物瞳孔中世界同我看见的大不一样,她喜欢未竟的辩论,乐于游戏,能用秋水仙素⑶让音素⑷分裂,不避讳与跟我一同讲因纽特人怎么将海豹骨制成某器官的替代,而我虽行过重山穿过人海,听过无数歌谣神话,可亿万他者于我而言,总是个谜。
一旦下了机我们便要分道扬镳,为各自的目的奔走,澳洲对如今她来说更是带着疑惑的可亲可爱,但对目前我来谈只是个转乘的落脚处。相比起沙巴拉部落⑸的演化,我并不怎么关心沙漠腹地里异国邪教⑹控制的实验地,亦或被浪拍死的总理,听说还或许不是第一个,但当时听历史讲时我就是最兴趣缺缺的那一个。跟她再次见面也许是越桔再落果时,这算是寻常事,尤其再考虑到我的本质,我总是注定漂泊且离世的那个人。
“晚安以及早安,生物。”我清醒着闭了眼,听见自己这样低声说,在破开空气的微弱嘶鸣声里,这预期外的嗓音与塔克拉玛干一衣带水,沙哑漫平。
历史曾说我是在种种恣意四方里最不越界的,若非要讲究对仗,那么她也许是于循规蹈矩里最放肆的。我从不同人口中听闻有关她的逸事,通常是伴着朗姆或是雪莉酒醉后的絮絮叨叨,却也不幸撞见了其中几件。
从前,我在伦敦自然史博物馆的未开放区遇见过她,当我为探访一些无人关心的铁线苔藓⑺研究者而穿行过摆满几公里标本的架子时,生物似是因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我。她还没来得及道歉就急于将一册灰朴的卡纸本往我包里塞,被我拒绝她也并不气馁,不等我移开多余视线就扯开领口将其藏在自己胸前,手脚麻利,驼色披肩围上后隐隐勒出个方形轮廓。
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我边用余光打量远处小步快走来的守卫边对她告诫。而生物竟大言不惭讲能让地理说出这句于她也是绝顶荣誉。待那可怜男人近了,她便背着手从容望着对方,皮靴包裹足跟,挪移间颇有些自得。生物小姐,您是不是不小心多拿了些什么,比如十来页的昆虫标本?守卫停住脚尽可能委婉讲,视线瞟过她胸前藏匿处却又不敢直视,我还能如何,只不过内心感叹一声,装作不认识她匆匆离开罢了。
后来究竟还没还呢?我倾向于给出肯定答案,可是否会让那倒霉人等一生,依我与其打交道划水的经验,会猜是深有可能。
这件事她同我谈天时往往提及,但我同时很清楚有些事是在醉后也绝不会说起的,“Venividivici.”⑻我来我见我胜,生物曾多次引用这句话,在她踏上一方陌生陆地,手持猎枪毫无怜悯地令马莫黑色蜜鸟灭绝之时⑼,向我展示错位的猛犸骨与树懒爪媾和而成的粗劣造物之际⑽,为引优驱劣而让所谓良兽泛滥之机。
我记得生物的过往里血腥与愚昧盛行,虽人人晓得这罪不应归她,而孽却只能算在她帐上,我不知她是否曾合掌祷告过求一个罪赎——尽管很多次我都想去问一问,但我确定生物早就失去了寻求信仰宽恕的资格——令上帝死去的是两个刽子手,物理磨好镰刀,而她放下绞绳。
我们为数不多的默契之一大概就是彼此帮对方的忙,其机遇不过你无意发掘了矿藏寻见了水系我脚跟惹上了几只还未造册过的蚁虫,但互相通气时我们却都很少刻意谢过。如果要感激什么,那我便谢她第一次在哈扎尔⑾后裔的集市里瞧见背影时便叫住了裹着繁复头巾的我,清楚讲出我真正名姓,说我很好分辨,远在人群之中。⑿
医学,而我不安地这么猜这位比我年轻的绿发女子和她墨绿双眼,想不出一个比喻可以来形容,她是所有自然之美的体现,字面意义,包括缺陷,我心如擂鼓,双手纠扭作一团,瞧见她面色一僵才忙不迭给出第二个答案,生物。
“我应该庆幸你没说是化学。”她后来谈到,而我也后知后觉地发觉他们当时本不该有的相似性,在野心勃勃的年岁里同是野心勃勃,在沉着的时日中均是沉着。我得说这曾让我嫉妒,但我之后跟他共同干的辛苦无益勾当也多,自然了解深层下他们的关系,他们是彼此的揭穿者,熟悉对方的弱点与痛脚,或许有万种关系可供定义,但爱这一沉重字眼,显然并不在其中。
作为之前与博物馆里回绝她的致歉礼,我曾设千方百计寻了个定期的科考机会领着她去黄石公园,出于一些显而易见理由而没有对外公开的是,内里的火山水池并非个个都火热滚烫的,有些完全可当浴池使。
于是我和她在黄昏里小心越过不稳定的泥壳,踩水渐入温暖砂锅里,齐肩深的水面上我眯着眼透过蒸腾雾气,照例望着她,带着倦意。而生物却不知自己正被观察,露出对我来谈极为陌生的神情——仿佛躲在棺板后的孩童,独自躲避着不可名状的死魂灵。她不仅像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而且更雷同于一件无机质的脆弱塑像,也许就是那瞬间吧,我发觉我从未如此渴望于了解她在想些什么。可能是她发觉了,又或者只是因为我的表情太傻,绿发的女子近了身吻过来,那不是个美好的回忆,像是苟责,慌乱下锋利的犬齿只给我留下猝不及防的血痕。我推开她,而生物愣住了,接着悄声对我讲,“抱歉,关于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这件事上,我猜错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我装出副受害者面孔,令她张开伶俐的嘴,罕有地支吾着,似乎想要吐露一件如蛆附骨的往事,一句张皇失措的心声,有可让白令海峡愈合的推力。可后来斯芬克斯还是留下了它自己的谜,她什么都没说出口。
“抱歉,可是我发觉有些秘密只能推心置腹一次。”
她这样辩解,而我也相信这是事实。其实最后我只是失望于那又一声抱歉。她秘密的羁押者不是我,永远不可能是我,这反而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因此曾彼此疏远过一段时间,但没有刻意避着见面,之后她因同要考察平原湿地雨林的工作需要与我同钻一个帐篷,我们背对背,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这也不意味着失去她的聒噪不休,睡神就会对我更加眷顾。
我还是在日出前匆促醒来,盯帐篷顶盯了一小时后,只身出了冰冷睡袋,其他人要么是睡得太死要么是太信任我,悄无声息地继续生物钟的命令。我靠着手电最微弱的档次行走在郁芊潮阴里,想起白日里生物跟我开腰痛的玩笑,几片防潮布和头灯她翻来覆去地折腾,说什么太久没进野地四体不勤,让我来收拾行装的道理。我那时没有回绝,甚至连丝毫质疑都不存在就答应了她,我待她如贵宾,那么生物为何从那时起便保持不符她性子的沉默?我思量着我们的僵局愈走愈远,原本是要寻个开阔地,可后来却连磁偏角⒀也不顾,等回过神来时,只余蚊虻声轰鸣,已找不见营地的方向。
后半夜的骤降温度想要亲切拥抱我,以湿露亲吻舔舐皮肤,我于踟躇中难堪,经验败给愚蠢,智慧不敌自大,手电筒摔灭了,我将要重演斯科特⒁的败局,如今最好的办法也不过先捱至天明。
恍惚中,我只能去回忆过往。
在我们彼此疏远的时光里洋流并不会休止,我依旧是怀揣着不同的车票往返穿梭于无人之境,从乔戈里峰⒂到塞伦盖蒂大平原,看倾斜的苍穹摸索不公的轴线⒃。当东风过境,我又与她重逢在去往极地的旅程中,相对而坐,言谈和举止如常进行。
"tilsammen2000kmnon-stopi30timer.
“行路两千里,片刻不停留。”
我看着墙面上的字,这样慢吞吞逐字翻译,毕竟并非个中强项,不过这般不强求的语调却有了意料外的表现力。那大概是一九九六年,客运没什么人性好讲,她刚听罢,便停住指端不间断叩击对开水壶的摧残,把托马斯库克欧洲火车时刻表一巴掌拍在摇摇晃晃的车桌上,铁质的底座传来不妙的嘎吱一声。
“地理,你就不觉得无聊么。”
生物语气里透着罕有的厌倦,确实,在诸多采集的神话中,西西弗斯⒄所受刑罚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可怖的那个。
"唔,你不如想想要去的玛利迪安施托顿……原来是个方尖碑,纪念第一次完成测量地球周长,好像还是欧洲第一个通电的地方。”
我漫不经心地以自己见闻作答,拿起块橄榄石压住时刻表——无论我还是地质,都向来善于使用压纸器的。自从一七六一年不幸的金星凌日观测后,我自身便早磨砺出了番对待此种难况的安稳心境,所以,我只是思考那边的客来蝶开银行会不会在风雪天里开门,毕竟大笔资金可不敢带在身上。
“说来……地理,那里也该有极光,你能陪我去看么,算是百看不厌的浪漫。”
“下次吧,当极光不再是什么未解之谜时,它对我也就谈不上浪漫了。”我舔舔干裂的嘴角,诚实答道。
“那么,什么是你新的未解之谜呢?”
她再次发声,蜜色唇瓣将设问强作提问主导话局,令我悄然抬头,凝视着她闪烁目光与似笑非笑神情,生物握住我的手,温热潮湿,我竟头一次这般清楚谎言之母的把戏。
答案并非不知,但我拒绝回答。
于是她露出遗憾的神情。
这也许是报应?我不明白,这种往昔又有什么值得于寒冷黑夜中记起,我感觉自己在失温,虽然不会轻易亡故,但这濒死的分秒却也是实在真切得紧。
可就在万念俱灰之时,我看见了灯光。
夜行生物的嘶鸣为来者开路,远处一笼鹅黄色的灯晕先是勾勒出女子柔润的下颌阴影,然后照亮一副急切的面庞。
“这可不像是你会干出来的事啊,地理,半夜你离营地这样远做什么?”她瞧见了我,半抱着臂膀站在原地,手中提灯在风中摇曳,像是某种诘问。
“别管那些了,还记得你之前在火车上的问题吗?”我踉跄着披荆斩棘,拖着僵硬的身躯走向她,听见自己这么回应。如同水陆的配比,三分心有不甘,七分心照不宣,终于,我还是交出了答案。
“那新的未解之谜自然是你,当然是你。”
是了,生物与我从来就相识相亲,但并非知根知底,也无太多默契,但这已足够。她喉管里秘密她的冷漠,我死寂中观察我的界线,我们用手背执手,是对跖点⒅的亲缘。
她不会,也不可能是我的归所,就算如此,这世上仍有温柔而可预期的定数,冰川碾过依旧行经有痕,新月沃地⒆仍然生生不息,我还是要赠予生物一枝玫瑰,藏在测绘图里,从此这世上所有朝向的风向她吹拂去,都是对她的欲拒还迎⒇。
于是有着墨绿双眸的女子听了,露出心下洞明的似笑非笑表情,她说:“你在讲什么蠢话啊?天这样凉,该回去了。”
我牵起生物伸来的手,环顾四周依然无所归处,想必以后也不会有。可当我望向旁侧的身影,望向寻我的生物时,竟也于茫茫然间看见了我的退路,我暂时的庇护所。至少,当万盏远星隐匿,千家烟火都熄灭时,我会知道远处还有那么一个人,愿意趟过人间深河,为疲倦的异乡人掌着灯。
只需那双我无法解读的瞳孔存在一天,我便会同千百年前一般心如擂鼓,有鲸的蒙皮和石英的槌把,备着响彻万年。
(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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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凡是球面转平面地图是一定有失真的,所以就需要各种投影技术,目前常见的有高斯投影、墨卡托投影、UTM投影。
2.四色问题的内容是“任何一张地图只用四种颜色就能使具有共同边界的国家着上不同的颜色。”也就是说在不引起混淆的情况下一张地图只需四种颜色来标记就行。现在只有计算机的暴力证明。
3.1889年意大利学者佩尔尼切首先发现了秋水仙素对有丝分裂产生的影响,他描述了狗肠胃内壁细胞的分裂中期被秋水仙素所阻抑,纺锤体被破坏,染色体行动瘫痪,不正常的有丝分裂细胞大量停留在中期。这种由秋水仙素引起的不正常的分裂称秋水仙素有丝分裂。
4.音素是构成音节的最小单位或最小的语音片段,是从音质的角度划分出来的最小的线性的语音单位。在语音学与音韵学中,音素一词所指的是说话时所发出的音。音素是具体存在的物理现象。
5.沙巴拉群落,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由一种能耐干旱和寒冷的灌木植物构成的生态群。
6.日本邪教组织奥姆真理教曾在澳大利亚采过铀矿石。
7.铁线苔藓又叫少女之发苔藓,然鹅少女之发并不是指她的头发。
8.我来,我看,我征服。“Veni,vidi,vici。”拉丁语,为凯撒大帝在泽拉战役中打败本都国王后写给罗马元老院的著名捷报。
9.1907年,当一位名叫阿郎森·布赖恩的有名的收藏家得知他打死了最后三只马莫黑色蜜鸟,一种十年前刚刚在森林中发现的鸟类,他说这个消息令他“兴奋不已”。
10.十九世纪末,费城的博物学家为了证明布丰认为美洲动物都瘦小虚弱缺乏生殖力可笑论点不成立,将肯塔基洲初次发现的猛犸骨得意忘形地加高六倍,加安了种种其他动物骨骼,进行展览。
11.历史上哈扎尔是横跨亚欧大陆强国,中国文献称其后裔为可萨人。德系,英系及殖民地的犹太人都是东欧民族Khazars(哈扎尔人)。
12.“你远在人群之中”——济慈。
13.磁偏角指地球表面任一点的磁子午圈同地理子午圈的夹角。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与验证了磁针“常微偏东,不全南也”的磁偏角现象。
14.1910年,斯科特从英国出发,要到南地极。他的五人探险队于1912年1月17日到达南极,但发现竞争者阿蒙森比他们早到了一个月。在返回南极洲边缘的路途上,他们遭遇极强的寒冷低温(自1960年代在南极洲大陆内部有气温记录以来,只有一次气温降到过斯科特曾遇到的程度),五人先后遇难。斯科特及另外两人死时,距离最近的补给站仅有20公里,尸体连同日记在六个月后才被发现,他们死时还带着十多公斤的岩石标本。他被英国国王追封为骑士。
15.乔戈里峰虽然是第二高峰,但其实比穆朗玛峰难爬多了,死亡概率七分之一。
16.关于为何亚欧大陆的繁盛要先于其他大陆,贾雷德·戴蒙德提出了轴线决定说,即亚欧大陆不同于其他大陆的东西走向轴线,使可驯化植物动物传播难度远低于其他大陆,同理可类推技术医药文字等。
17.西西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甚至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最后,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18.对跖点为地理学与几何学上的名词,位于地球直径两端的点,在地球两端遥遥相望,时差12小时。两点季节恰好相反,两点之间的距离两万公里,等于地球半圆周长。
19.新月沃土是指西亚、北非地区两河流域及附近一连串肥沃的土地,是古代农业的起源所,包括累范特、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由于在地图上好像一弯新月,所以考古学家詹姆士·布雷斯特德把这一大片肥美的土地称为“新月沃土”。
20.“风玫瑰”图也叫风向频率玫瑰图,它是根据某一地区多年平均统计的各个方风向和风速的百分数值,并按一定比例绘制,一般多用八个或十六个罗盘方位表示,由于该图的形状形似玫瑰花朵,故名“风玫瑰”。玫瑰图上所表示风的吹向,是指从外面吹向地区中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