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寂靜,沒有那些維持生命的儀器聲音,這是最正常不過的醫院環境。
但對於好不容易見到六年沒見的姊姊,這份靜謐反而變成一股壓在心頭的苦悶,四目相望,一向機靈的腦袋此刻卻像生鏽的器械,轉不出任何開場白地在腦中發出死機的喀喀聲。
該問,你好嗎?
但如果她真的好,自己是不是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那麼,最近過得如何?
似乎和上一句你好嗎沒有相差太多意思呢。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如果真的記得,那有紀相信今天的日期一定是四月一號。
可是如果真的不記得了,那麼,再問幾次是想得到什麼答案呢?
得到的,又是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嗎?
推了下稍微滑落的細黑框眼鏡,視線則從大門移動到她身邊的孩子,停留幾秒後再移動回大門身上,唯一沒有變過的是那張彷彿定格在大門臉上的淺淺笑容,似乎在期待著她開口的第一句。
同母異父,不代表只有一半血緣的她們關係不好,當然第一次見到大門未知子時,有紀也認真覺得她是個怪人,而且還特地來跟她搶媽媽、不是很喜歡她,所以才會那麼沒禮貌的稱大自己十四歲的姊姊未醬。
但自從發現父親沒有阻止,甚至自己也能假借保護母親名義跟著母親和她見面,有紀也漸漸知道那些只屬於母親和大門之間的過去和秘密,也才了解,如果不是大門的體貼,今日或許就不會有自己了。
慢慢的,也因為開始了解,所以才不再討厭她這個總是很孩子氣的姊姊,不再對大門有時的過分固執而生氣和不能理解,因為她就是這麼單純的人,單純到連手機詐騙都可能會輕易相信,這還曾讓她和母親頭痛好陣子。
右手,無意識握住自己頸上的銀兔項鍊,那是她大學畢業前一年的禮物,也是那位笨蛋姊姊記錯畢業年分、提前一年送的畢業禮物,當下還被她和母親笑了很久,就連鮮少和她見面的嚴肅父親也因為大門這件事在大門面前開懷大笑。
然後,有紀也喜歡上她、喜歡她這個姊姊,喜歡只有在和大門相見時,在她面前出現別人看不到的幼稚和撒嬌,甚至連母親也曾幾次受不了,對她們說了句“怎麼她的孩子越大就越像小孩了"的莫名感嘆。
『因為我們是您的孩子啊,無論多大都是您的小孩,你說對嗎,有紀?』
『嗯。』
恍如昨日的回憶,還未畢業的相聚夜晚、那場在學校附近吃的晚餐、母女三個人開心的談天說地,當年的笑聲依稀在耳畔迴盪,只是當有紀仔細聆聽這個空間裡實際的陌生寂靜,說不上的酸澀,漸漸在心頭哽出一份難過,卻不得不咽下落淚的衝動,安慰自己說姊姊還在、姊姊回來了,不過是失去記憶、沒什麼大不了的…
真的沒什麼關係…
時間,在彼此不言的場景裡,無情地繼續向下個刻度前進。
雙脣欲言又止,即便下定決心,往往在出口那刻再次猶豫用哪個稱呼來呼喚對方,才會十幾分鐘過去,她們都未和彼此說上一句,就連大門身旁的孩子都對這樣的氛圍疑惑,好似誰先開口、誰就先撕下殘酷現實刻意黏在回憶上的結痂。
她可以問,這個是你的孩子嗎?
她可以問,剛才那位城之內醫生和未醬是好朋友?還是其他關係?
她還可以問,未醬到底是怎麼搞得?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但有紀都不想問,因為她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覺得自己在替去世六年的母親隱瞞病情,好阻止大門來動一場可能失敗的手術後,她就沒有任何除了是同母異父的妹妹外的身分能來見她。
如今什麼都不記得,她又該拿什麼關係來和大門說話呢?她也會擔心如果這時大門知道自己是她同母異父的妹妹,會不會對於自己早已支離破碎的家庭更加感傷?還是更加無情沒有感受?
她好想,好想像以前那樣…
抱著大門的頸子、臉貼臉開心的說那句“未醬是個手術狂加大笨蛋",然後看大門配合她胡鬧的激動反應。
她好想,好想用他們彼此知道的語言…
在約好的咖啡廳內,算著自己的撲滿和大門總是見底的零錢包,想著如何幫母親辦一個難忘的慶生。
她好想,好想回到那些快樂的過去…
和以前一樣,沒有隔閡地和她的姊姊再度過一些快樂的時光。
卻只能是想想,因為現在的大門已經不記得那些事情了,如同那句抱歉一樣,就這麼輕易地將應該共有的回憶留在有紀的過去,似乎沒想過,一旦感情超過一個人能負荷的重量,就算是快樂、最終也只會成為苦澀的淚液在臉上燙出一道看不見的紅色痕跡。
「…那個…雨宮小姐?」忽地翳入耳裡的聲音、忽地拉回了那陷入過分傷痛而差點忘記呼吸的思緒,卻在後幾秒想起大門呼喚自己的方式那刻、放棄在嘴角揚起逞強的弧度,「請問…」
「叫我有紀,未醬可以叫我有紀…」拒絕那疏離的稱呼,有紀也有著和大門不相上下的固執和堅持,卻還記著眼前的人已經不是印象裡的姊姊,應是強勢的收尾也因而軟化許多,「我也可以,繼續叫你未醬嗎?」
「…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習慣的話…有紀。」配合最後的稱呼,病床上的大門給了對方一抹淺淺的笑,一時間,有紀竟覺得現在的大門根本沒有失憶,卻在無意識伸手碰觸大門右手時被那短暫蹙起的眉給拉回現實,「我會試著記得回應你的。」不給有紀自欺欺人的可能,大門淡淡的道出早上才發生過的事件。
「沒關係,因為未醬只有一個,我再怎麼叫也只有你才是未醬。」放棄馬上恢復過去親密的打算、也收回自己逾矩的手,卻對不久前城之內多次觸碰大門的手感到些許不開心,也開始在想她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未醬剛剛叫我,是有什麼事想問嗎?」
「嗯…因為我突然想知道有紀你和我差幾歲?」又是個和大門個性相符奇怪問題,身邊的未央則在這話後忽然靠到大門身邊、略為侷促地抓著她的病服看著有紀,「對了,她是我的女兒,叫做未央,但她只聽得懂一些日文,如果可以的話,有紀能和我用英文溝通嗎?未央也想知道我們說了什麼。」
「嗯,沒關係,這不是難事。」從未變過的貼心,讓有紀對大門失憶而有的難過稍稍減輕,也就照大門的要求開始用英文對話,「你好未央,我是你母親的妹妹,雨宮有紀,和你母親相差十四歲。」一邊打招呼一邊回應大門的問題,心中卻對於未央是大門的孩子出現第二個疑問。
不是懷疑大門沒有能力結婚生子,而是據她的經驗推斷,眼前的孩子應該也十來歲有,但距離最後一次聚會也才六年前,大門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孩子她還不知道,要知道在更之前,她們幾乎每個月見面、肚子再怎麼會藏也不可能藏十二個月、不可能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當然要是一夜情,有紀也拿她這個姊姊沒轍,但她直覺大門不是那樣的人,未央應該不是大門親生的,只是那個直覺並沒有辦法解釋為何未央看起來有點像大門小時候的樣子就是。
「那有紀你結婚了嗎?」比起上一個問題,這個直球倒砸得有紀滿臉莫名其妙、臉頰微紅,但礙於大門是失憶的病人,有紀也象徵性的咳了兩聲後說“還沒有,現在也不想結婚"來回應大門的問題。
「是嗎?所以雨宮不是先生的姓氏,而是父親的姓氏?」聽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只覺得大門這番自問自答很奇怪,只是當大門說出下一句時,有紀才瞬間明白為何要她用英文的大門自己卻說了日文,「所以,媽媽和爸爸離婚了?你是跟父親姓,而我是跟母親姓?」
「不、不是,父母親沒有離婚,未醬的姓氏是…」措手不及反映在未經大腦的第一聲否定,印象中總是傻大姐的人,如今卻不願被紙門隔開真相一樣用指尖在那薄如蟬翼善意謊言上戳了個洞,直接窺視被保護在裡頭的事實,「大門這個姓氏是…」
「有紀。」
「是?」
「媽媽她…過世了對吧?」不知從哪推敲出來的問句,有如一把銳劍忽然抵在頸前,寒意刷過背脊,有紀瞬間忘記呼吸這件事,任由心臟不停向大腦發出缺氧訊號,也不敢喘一口大氣、回應這個特地藏了六年的祕密,「告訴我,有紀。」她問,而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大門變相對她隱瞞真相的報復。
一滴汗水滑過額角,微張的嘴,除了協助呼吸外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早在幾分鐘前站在門口的晶叔,也在聽見這話時看不出那雙空洞眼眸裡真正的情緒,僅有依偎在大門身邊的未央能清楚感受到她的體溫在那瞬間低了許多。
生命特徵隨著渴望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越來越無法穩定心跳速度、壓抑不住地發出一聲聲不規律警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