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命运论
在这片被有毒的云雾充塞的高空中,被冠以城堡的名义,以城堡作为造型的战列舰无阻的行驶着。这座“辉光城”,灵感来自于雷蒙德曾经搭成的主力舰,那亦是他在南方海军中旅途的终点。那个屹立在舰桥——主塔最顶端——的壮实老绅士,因为对南方教会的不满与激烈的言辞而被迫出走,失去了指挥刀,却重试了雕刻与机关方面的兴趣,阴差阳错的成为了冒险者,而后一直平稳到现在。
而这座“辉光城”,便是他平稳的象征。
从最初一座小小的碉堡,一直改进、升级、扩建,直到变成现在这样无比恢弘的规模。让人惊奇的是,这座陪伴了雷蒙德数十年的城,从开始至今,竟然一次大破的记录都没有,最多不过是一两个月就能修复完毕的轻伤,而它的主塔更是自始至终毫发无损,只能说,如果雷蒙德的人生会一直平稳下去,那么这座城也就永远不会陷落。
雷蒙德扫视了一眼,看着周围这片阴云密布的天空。
这座城市是他冒险者生涯的起点,在那个时候,这片灰色的毒云还不像现在这么厚重。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复兴派”倡导的“蒸汽学运动”,虽然的确为国民生活带来了无比的便利,却也让这片天空染上了这层如同诅咒一般,永远也挥之不去的云幕。
仔细想想,无论是协会和宰相之间的利益冲突,还是协会本身的堕落,亦或者是宰相权势的攀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雷蒙德凝视着云层,凝视着从城堡上不停亮起的魔法光和炮火。长着人面,口吐人言,据说以人类的灵魂为食的巨大鸟类,名字似乎是告死鸟——它们现在正成群的环绕在辉光城的四周,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涌上来,而后被炮火击落,化作毒云中四散的尸骸。
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
无边的,异形的魔物的大群,它们从深山中、密林中、旷野中、深海中爬出,游走于大地,弥补于天空,侵占着原本人类生活的领土。它们唯一称得上特点的东西,就是长着一张讽刺的人面,从口中吐出不明所以的人语。尽管已经将确保镇城安全的优先度调到了相当高的程度,来自各地的伤亡报告却并没有特别减少的模样,那些魔兵,魔将,它们手下的魔物,简直如同游刃有余一般,给予着恰到好处的压力。
越是想到这样的时局,就越是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无比。
雷蒙德看了看脚下,看了看那些每一块都有花纹雕饰的精美地砖。越是想到自己这座精心打理的城堡,雷蒙德心中的不安感就越是强烈。并非是有着什么具体理由的担忧,而是难以言说的,被称为冒险者的直觉的东西在隐隐作痛着。
“唉……”
用手杖敲了敲脚下,雷蒙德不由得叹了口气。
“难得见你叹息啊,‘魔偶之城’。”
“你也是难得的看不出迷茫,‘黑鸢尾’。”
雷蒙德没有回过头去,用双眼确认那话语的来源。那个气息无人能够伪装,况且能够如此自如的进出自己的“辉光城”,除了那个卡特莉娜之外还会有谁呢。
“不过你在这里做些什么呢,雷蒙德,不要和我说你在这种地方赏月。”
“唯独在这种地方,这个理由没法用来蒙混过关啊。”雷蒙德笑了笑,“温尔顿、巴法罗尔特、沙罗纳尔、曾经的阿尔比昂……在这些地方可都没法赏月。实话实说,我不过是因为心里不畅快,出来兜一圈而已。倒是‘黑鸢尾’,在这种时候来到这种地方,是有何贵干呢?”
“如果我说是出来放松心情,你会相信吗。”
“没有理由不信。”
雷蒙德敲了敲身下的地砖,伴随着那清脆的响声,一发发的防空炮将笼罩上来的魔物之群从天空中扫落,连坠入大地的机会都不给,便被高热化作了飞洒的碳屑。
“毕竟这段时间事情这么多,或者说,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这样的情况多少还是很累人的,想要偶尔偷闲放松一下也不是让人意外的事情,就算是对于‘黑鸢尾’来说也一样。”
“别说得像事不关己似的,雷蒙德。”
卡特莉娜瞥了瞥这座城堡四周的塔楼。那些安装满了各种恐怖火器和攻击魔法的塔楼,原本是并不存在于这个“辉光城”上的,就算是她曾经见识过的那些,据雷蒙德自己的说法是“攻击型配件”的备用塔楼,在这些新建的部分面前,也显得相当的孱弱无力。
“给你这做城进行改装的那些材料,可不是一般的难搞。除此之外关于这座城在城市周边飞行的相关程序也需要我来审批,造成的麻烦也需要解决。办公桌上堆得第一多的是遗迹的相关文件,第二是那些A级冒险者们带来的种种麻烦,第三大概就是关于你的了。”
说到这里,卡特莉娜不由得用手捂了捂自己的额头。
“是这样吗?那还真是抱歉啊。”
雷蒙德倒是没心没肺一样的大笑起来,这更是让卡特莉娜多头疼了一分。
“那些各种各样的麻烦我可以当不存在,但你怎么样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吧。这座辉光城,保持着之前的那个姿态长达十年,为何会在现在这个时候选择进行改造,而且是如此大规模的改造,飞行基盘全面升级、四座视为最高级火力的塔楼、全属性制御的防护罩三层、随时可以唤来异界生物支援的召唤阵……究竟是什么,催促着你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这么大量的改造,如果没有个确切的回答我可没法安心。”
“如果我说是‘直觉’,这个答案你能接受吗?”
雷蒙德不在关注那些扑火的“飞蛾”们,而是重新把视线投向了那厚厚的毒云,就像它们才是他不安的根源一样。
对于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卡特莉娜却没有表示出什么不满:“是感到了一种不安,或者焦躁的情绪吗?像是雾气一样的东西。”
“这不是很清楚嘛,‘黑鸢尾’。”
雷蒙德静静的说着:“那种感觉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里,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这座陪伴了我几十年的‘城’,我自始至终的归宿也是我最棒的造物,对我来说无以替代的这个存在,似乎要不了多久就会永远离我而去……总是会有着这样的预感。命运的线昭示着这样的未来,却同时对我呢喃着,说‘这才是它应有的结局’,说‘这才是明日的希望’。虽然完全摸不着头绪,但还是想多做一些准备。”
“如果是这样的缘由的话……”
卡特莉娜叹了口气,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雷蒙德却打断了她。
“现在并不是考虑我的情况的时候吧?”
卡特莉娜愣了愣,把视线偏向了一旁,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丝名为不安的阴霾。她的手指扣在塔楼边缘的围栏上,像是排解着什么一样,反复的摩擦着上面凹凸不平的雕花,然而这种行为无法给她带来半点慰藉,就像这乘风破浪的城池无法劈开永远不散的毒云一样。
可以说,她的心病比这座城市的癌症更为严重。
“……”
她抿了抿嘴唇,好像是吞咽下了什么本要说出的言语。
雷蒙德却没打算这么简单的放过她:“那一枪,在那个时候几乎是按捺不住的要刺出了,是这样吧。这些年反复打磨、烧灼、磨砺的那一枪,明明之前的任何困境,都能用那把巨剑来解决,为何唯独只有这一次,你却差点就没能控制住呢?”
“那是……”
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卡特莉娜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平时的风采和气魄,仿佛那是她心中最大的禁忌,亦是她心中难以触及到的最柔软的部分。轻而易举的便能刺伤,只要伤及,很容易的便能招致死亡。明明曾经被认为是“最大的希望”,被认为“能够逆转命运”的这个要素,越是接近命运来临的时刻,反而越快要成为她的致命弱点了。
她什么辩词也说不出来,毕竟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无论如何解释,也无法改变。
“这不像你,‘黑鸢尾’,这也不像是曾经被称为‘食尸鬼的领军’的女人……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对你来说竟是如此巨大的阴影吗?”
正如雷蒙德不愿意思考这座“辉光城”崩塌后的残骸,不愿幻想那些断壁残垣的样子,卡特莉娜也不愿意将回忆投入到雷蒙德口中的那个时候去。银色的雾气、无边无际的地狱之火、遍地残破不堪的尸体——属于自己曾经的部下军士们——还有那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一幕。说到底,对于卡特莉娜来说,那一幕仅能让她回忆起涉及到的人物,以及那一幕大概发生的事情,记忆的深处却抗拒着回忆出更详细的部分。
就连她自己都明白,如果回忆的太过具体,自己甚至会克制不住心底激荡着的情绪。
“即使你心中流淌着的熔岩如此的炽热,即使你对‘他’的恨意足已化为现实的物质,即使你无比的想要亲手杀了‘他’……你也没有‘一定能完成复仇’的信心吗?”
“你不明白,雷蒙德……”
“我当然不明白。”雷蒙德背对着她,像是在下达逐客令一样,“说到底,我这个老绅士根本就没和‘他’正面交手过,自然不可能明白‘他’有什么让你也恐惧不已的神秘之处。但是我始终认为,这可不能作为你犹豫,或者是为自己留下退路的理由,‘黑鸢尾’。”
卡特莉娜没有回答,只是倚在围栏上,看起来相当的疲倦。那份连夜处理公文都没有显露出的疲惫的神情,如今正毫无保留的侵蚀着她的面容。
“我也不明白,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做。”
“试试看以前没试过的,比如说……蛮干如何?”
“蛮干吗?”
卡特莉娜的嘴角挂起了一丝苦笑:“的确啊,在一切的策略、计谋、筹划、思考都毫无用处,像是玻璃一样轻松的被敲碎的情况下,或许蛮干真的是我所能采取的唯一的办法了。”
雷蒙德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卡特莉娜。
“在我看来,采取蛮干的你不一定会输,前提是你不像现在这般的颓废,沉浸在不自信的小世界里。如果你真的能相信那一枪的话,如果你真的能倾心于命运的话,‘奇迹’未必不会降临。”
“‘奇迹’……吗?”
这个词语曾经无数次的被“某个人”提到,在卡特莉娜的耳边,欢呼着什么“这简直是奇迹一样的胜利”之类的。虽然那个人也很清楚,战斗的胜利建立在优秀的指挥和士兵们不屈的奋战上,但她还是很喜欢用这个说法来强调这次胜利的喜悦。
越是回想那种事情,心底泛起的只会是一阵阵的空洞和撕裂般的痛苦。
卡特莉娜好想就这样不辞而别,回到家里,看看那个唯一能带给自己慰藉的人。然而却又感觉到了矛盾,因为另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呢喃,宣读着她那被自己视为扭曲的心思,卡特莉娜自己告诉卡特莉娜,自己所做的是为自己所不耻的行为。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雷蒙德叹了口气。
“……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况且,如果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的话,顺着这个思路想想如何?你与她的相遇,你与云雨的相遇,这其中发生的一切……”
这话既是对卡特莉娜说的,也未尝不是对他自己说的。
如果说与“她”相遇是命运的安排,那与云雨的相遇呢?
如果说建起这座城堡是命运的安排,那毁掉这座城堡呢?
宿命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不管是谁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