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生无可恋者的密谈
“姑且给克里斯蒂她们留了封信。”
回想起那个平时很冷静,但一有些发现就会变得话唠的修女,我不由得有了点担心的情绪。然而那种心思到底还是被压制了下来,她是一个合格的冒险者,在这个层面上,我相信她现在是不需要我担心的——我更需要关注的是自己接下来的行程,也就是关于再次前往那个血红色的世界的事情。
“在一个世界可以找到另一个世界找不到的东西。”
记得之前也有这么说过,虽然我没有阅读过有类似情况的文献,但如果从一些比较玄奥的密谈之类的地方,很有可能会听闻到这样的观点。
更加印证了这种猜测的是葬仪屋分社的一番话。作为一个视角和常人多少有些不太一样的冒险者,她当时看着我,犹豫着说出了一条她自己也不是很确信的看法。
“我在那个遗迹上看到了重叠一样的现象……不,这件事情请不要说出去,我自己都无法确信那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看见那个城市……唔,该怎么说呢?我看见那个城市上被拉出了个‘一模一样的影子’,在原本的城市上方扭动着,弥漫着红色的雾,活尸的幻象在其中游荡着,然后这影子又扭曲着隐藏了下去,再也看不出来了。我认为这是什么不吉利的兆头,啊,我说不吉利这个词很奇怪吗?不要在意这个,总之,这个现象背后恐怕预示着什么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接下来调查的时候帮我注意一下吧。那几个A级同僚完全不管我的看法,只能拜托你们了。”
她看到的那个东西,血雾,活尸,残破的城市,恐怕就是那个血红色的世界折射出的虚像。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吗?我不清楚,只能说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着。
无论如何,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这个狭长的楼梯接下来将会通往的地方,都埋藏了什么我必须知道的东西。就像是什么谜题都能在这里解答一样,就像是我家族的破灭、大罪之人的含义、我真正的命运,这一切的一切都能在这里找到回答一样。
“下仆,去看看墙壁上的那些是什么吧。”
莉亚的话将我从那漩涡般的思绪中拉扯出来,重新回到了这弥漫着血色雾气的现实中。我愣了愣神,点点头,而后看向了莉亚口中所说的墙壁。不知不觉间,那长长的阶梯已经被摔在了身后,我又一次站在了那个有着奇怪装置的塔中,而这次的情况和上次似乎有些不同。
不是随行同伴的变化——二人一起探索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而是这个塔本身出现了什么变化。之前的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让人无法辨认的刻痕,根本不知道有着怎样的含义,如今那些黑漆漆的刻痕已经全部消失了。
剩下来的,是我能够辨认出来的东西。
那是血字,名副其实的血字。我不知道那些猩红色的东西是如何保持着液态而不从墙上流下的,但那种扑面而来的铁锈臭告诉我,那些就是新鲜的,或者有着几万年历史的血液书写而成的文字。它们密密麻麻,一层叠着一层,然而我却能清楚地辨认出每一条血字的内容。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重新再来”“永不结束”“再来一次”“再试一次”“还没有结束”“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迎来终结”“停止与此,永不前进,亦无消亡”“愚蠢已离我们远去”“原初之龙啊”“再来一次”“请不要结束”“还没完,还没有完”……
无数扭曲的杂乱的文字,用古语书写着不可理喻的内容,它们狂乱的呼喊着,用错乱的音节呼唤着重新再来的机会,它们的内容和它们的字迹,无论是哪个,都让人感到头脑一点点的胀裂着,发出阵阵的刺痛,那种血红色的污染正一点点的侵蚀着我的大脑,像是要把我也拉入它们的行列之中,呼喊着“再来一次”……
在那一行又一样的疯狂之中,我找到了唯一的明晰。
在那一行又一行由疯狂写成的字迹中,唯有一行字显得那么的不同。疯狂而扭曲的血字像是有意识一般的避开了那行字,像是厌恶,又像是畏惧,正因为如此,在那片小小的空白间,那行血字显得格外的清晰。那是一行那样与众不同的字,既不扭曲也不混乱,用漂亮的花体流利的书写着,流露着真挚而浓郁的羞涩、依恋和不舍。
“我爱你。”
我的心脏揪痛起来。
我已经无从得知这些血字的来历了,更无从得知这些血字的记录者们,它们在什么样的情况和什么样的心情下,记录下了如今墙壁上这些流动着的字。它们想要“再来一次”的理由也好,它们生前最后所遭遇的事情也好,我全部都无从体会了,唯独这一行字……
那股温暖的情绪近乎凝结成了实体,像是温和的手掌一样,抚摸上了我的心房。
艾尔莎唯一不知道的事情,是在她和莉亚离开那座塔,又一次的将那些格雷姆从长桥上丢下去的时候,在遥远而又遥远的高处,一个人影正凝视着她们。
正如同持剑的魔将和持斧的魔将一般,那个身影也被一层颜色浑浊的黑袍包裹着,但却与它们有所不同,这个黑袍的身影,有着明显而别致的曲线,胸前和臀后的凸起,让人一下就能联想到女性的形象。
她伸出了被黑袍紧裹的双臂,在她的手上,一张黑色的龙软骨制成的弯弓,正一点点的显露出它原本的形状。箭已在弦上,黑色的火焰凝聚成箭矢的形状,随时可以射出,在这个完全无法预料的位置,将艾尔莎和莉亚的身躯一同贯穿。对于那足以被称之为人类史最强一角,甚至有凌驾于卡兰的技艺的弓手来说,这种事情应当是轻而易举吧,然而她到底没能射出这一箭。
被黑袍紧裹着,有着优美曲线的那只手臂,如今正抑制不住的颤抖着,或者说,正因为想要抑制着什么,所以才会颤抖得如此厉害。弓弦一次又一次的经历着拉开与放下的循环,在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中,那柄华美的黑弓消散在了空气里。
它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同样披着黑袍的虚影站立在它的身后,看着莉亚和艾尔莎从长桥上走过,不紧不慢的说着:“你还是下不去手吗?”
却被那持弓的女魔将一眼回瞪过去。
“你有资格说我留手吗?剑圣?”
“这个嘛,老朽可没有留手。”
这样的说辞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女魔将摇晃着黑袍,接着说道:“是啊,没有留手,您根本只是在寻死而已。作为原初的魔将而根本没有受到成熟的改造,不仅失去了作为人类史最强一角的身份,连原本属于剑圣的力量都有缺失,甚至只剩下不完全的‘三剑’可以使用。即使如此也要执意挑战她,哪怕倾尽全力也只是在寻死而已吧。”
“已经活得够久了。不,成为魔将的那一刻开始,老朽其实已经死去了吧。”
“只有您这么认为吧,别人可是把我们称作不死身的怪物。”
“你自己不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个黑袍的虚影哈哈笑着,那股苍老的声音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幽深感,他不管女魔将的反应,继续说着:“剑圣也好,倾世的弓手也好,最后不都是落得如今的下场吗?”
“我是水平不够才被抓住的。”女魔将的语气里带上了些不自然,好像不大愿意回忆起那段经历,“倒是您,身为那时的最强者,为什么会被那些人如此轻松的捉住?”
“如果老朽真的想要反抗,这皇都怕是已经成了天井吧。”
黑袍的虚影冷笑了声,接着叹起气来:“老朽那时心意已死,还有什么反抗的理由呢,现在才感到后悔,却已经是太迟了。”
“但我还有救,你是想说这个吗?您太高估我了。”
女魔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出了苦笑的声音。
“一次又一次的压制着那股杀意,把如同黑色的粘稠漩涡一样的嫉妒和扭曲的恋心抹杀,强行压抑下已经张开的弓弦……这样的行为可不是能一直做下去的啊。”
覆盖在它手臂上的黑袍,不像是普通的破旧衣物一般,而像是一层一层烧尽的纸灰,不断地有黑色的残片从上面剥落,如同一只只飘散飞舞的黑色蝴蝶一样,在空气中盘旋着,而后渐渐崩溃,化为空气中再也无法辨识出的星星点点。
“对于一个弓箭手来说,双臂崩溃成这个样子,未来也就算完蛋了吧?”
“不要说得像我等现在还有未来一般。”
黑袍的虚影如同自嘲般的笑了笑:“无论是现在还在那个漩涡中蠕动的丑恶者们,还是像你一样半死不活的魔将,亦或是我这种即不被那个漩涡接纳,也再也无法找到去处的游魂,全部都是没有未来的存在——命运的线早已在我等的身上断裂了。不过老朽还有优越于你们的地方,至少老朽当下是自由的。”
“是啊,自由的。”
女性的魔将,定定的看着远方出神。在她的视野里,艾尔莎和莉亚正一点点的绕过皇宫区的一草一木,偶尔猎杀几个避无可避的活尸或者格雷姆,轻松的前进着。不想再遭遇真实睿智那样怪物的她们,如今选择完全无视皇宫区内可探索的地方,专心的朝着贵族区的方向摸索过去。即使持剑的魔将说“7-311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种“在一个世界可以找到另一个世界找不到的东西”的想法也依然驱使着她们,让她们到那个名为7-311号的地址一探究竟。
“我很快,也能迎来自由了吧。”
“你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和你一样,在暗处观察了艾尔莎那么久,我对她现在的想法也算是了如指掌了吧……我因为她而被抓捕,因为她而被改造成了现在这种丑恶的样子,但无论是对她的想法,还是对那个名为莉亚的孩子的想法,似乎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她仍然个迟钝的笨蛋,无论过去了多久都是,所以……”
所以,等到命运指引的那天来临的时刻,自己一定会拉开那似乎永远也无法拉开的弓弦,既是为了回应自己的心情,也是为了自己自顾自许下的对她的承诺。
女性的魔将隐去了身形,而那黑袍的虚影仅仅是叹着气,消散在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