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个月,匡雯回来了。我去她的老家看她。
晚上八点多才到的。今天上午下大雨,前面的路段有泥石流,在山上堵了五个钟头。好不容易到了,下车我就赶紧找厕所。
段雨等在路边。看我像阵风一样冲进屋里,又风一样跑出来。
不慌,慢慢过来!地上滑得很。她远远地喊。
我才改用走的。段雨今天穿了条黑色的连衣裙。本来就瘦,现在又瘦了一圈,衣服罩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背后就是灵堂了,用鹅黄色的帆布搭的,周围摆了些花圈。门口堆着几箱方便面,几箱勇闯天涯,地上一堆花生瓜子壳。我往里看了看,还好没搞什么幺蛾子。就是几桌亲戚,大家围在一起静静地打牌。 吊在顶棚的灯泡被风吹得左右摆动,光线有点刺眼。
“现在觉悟都提高了。我本来以为会有那种喊麦的DJ。”我说。
“就是。其实请了更好,还热闹点。她以前一直说想体验一下传说中的坟头蹦迪。”
说着,就到了里面。匡雯她二舅坐在我们旁边那桌。二舅聚精会神的,没发现我和段雨。我们站在一旁,看着他迅速地截住一张牌。
“等到。九条,胡了。”
再往里走,她妈坐在灵堂尽头的火盆边,慢慢往里面填着黄纸。这里的温度明显高了很多,地面升腾着潮气。一股香蜡味包围了我。我感觉有些闷热。
“小赵来啦。”阿姨说,“吃夜饭没有?”
“吃了,吃了。阿姨。”
“来了不要客气,你就当自己家里啊。”
我注视着被摆在供桌上的匡雯。这张遗照是她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
我走上前去,慢慢用打火机点燃三根线香,对着相片鞠了三次躬。烟雾自香头缓缓升起,左右流动,逐渐变宽,也变得稀薄。我抬头,看见系在灵堂最高处那朵纸做的白花。烟雾在这里终于消逝不见。
从寻找遗体,联系使馆,到调查事故,重重的手续,直到终于带她回来。无比曲折的,崩溃的一百天。
现在回家了,你好好休息。我默念。
上完香,我们出来抽烟。匡雯家门口这段路还是土路,下过雨之后泥泞不堪,只有靠着光线微弱的路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幸好今天没穿高跟鞋过来。
不过这里离镇上不远,出去几步路而已。很快就到街上了。现在还是热闹的时候,很多小贩在这边摆摊,有卖小吃的,卖衣服的,也有挂牌算命的。还有人坐在轮椅上唱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您,亲爱的妈妈。旁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观众,愿意给小费的却几乎没有。那人面前摆的纸盒子里只有几个硬币,几张一块的。不知道这是第几首了。
街上风有点大。我看段雨还抱着膀子,就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回去加件衣服。”
“没事。”她说,“去吃点东西嘛。你肯定还没吃。”
段雨突然停下来,点起一根烟,脚在地上滑了滑。那双凉鞋边上糊的全是泥巴。我听见她慢慢说:
“平时不喜欢拍照的一个人。那天不知道抽的什么风,要发个自拍。 就用上了。比证件照还是要好点。”
我点点头,“毛豆呢?送宠物店了?”
“带回家了。我妈这几天没什么事情。”
路边有人在卖孔明灯。 大红色,乳白色,纸做的,看着薄薄一片,散乱地堆在三轮车后面。十五元一个,二十五两个。价格用水彩笔歪歪扭扭地写在纸板上。老板坐在旁边低头玩手机,听声音像是消消乐之类的游戏。
段雨拿起一个看了看,又放下来。
“一二年还是一三年,我们看了那个电影。那个叫什么,那些年。去台湾玩的时候就去了趟平溪线。结果那天星期六,人巨多。来都来了,我们还是在铁道上放了天灯。飞得好高啊。不过没许愿,好像很灵的。”
这附近也有很多人在点灯,都是些小情侣。我们看不远处一个孔明灯徐徐升起。阿基米德定律。上升,上升,一阵风吹过来,往左,往右。最后卡在一根电线杆上,不动了。
“还不管嘛。早晚要遭火灾。”段雨说。
那个红色的孔明灯还在试图向上冲。底部的燃料盘越燃越旺,灯罩不停膨胀。许多行人驻足凝视着这一幕。电线杆背后就是一个楼盘,光焰张牙舞爪,照亮了墙上挂着的巨幅广告:依山傍水,稀世名宅。连这个小镇的房价都涨到三千一平了。我有些错愕。然后想起段雨最近才买了房子。
“钱还够用不?”
“嗯。又找家里要了点。”
那套房子本来是她们一起贷下来的,房产证上写了匡雯的名字。出事以后,段雨就跟她父母买了产权。是套小户型,离文殊院很近。她们规划得细,什么都要自己来,装修好久了。房子我去看过,采光不错,有个大阳台,挺适合养狗的。匡雯一直喜欢种花。
没来由地,想起文殊院的桃酥好吃。就是每次去买都要排很长的队。
“那天匡雯她妈在微信群上说,准备给她结冥婚。人都找好了。”
一辆电瓶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走在前头,段雨迅速地把我往后一拽。车碾过地上的水坑,水花四溅。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操,才十六岁。白血病。”
“我操。”
“家里好像开养鸽场的。看照片长得有点像那个,易烊千玺。”她说。
“那还可以啊,做个伴嘛。不如你想开点。”
“匡雯又不是恋童癖。”
我猛吸了一口烟。 一截烟灰突然折断,掉在地上。
“你打算怎么办?要我帮忙不。”
“不用了。前天我到了就直接把结婚证摸出来。我说叔叔,阿姨,我们已经在加拿大扯了证了。”
“我了个……那她爸妈啥反应?”
“还能啥反应。脸都绿了。”
再拐个弯,我们看到那家烧烤店了。李姐烧烤。黄底红字的广告灯箱立在马路边上,十分显眼。这家店开了不止十年了。
“不过你们好久去加拿大扯的证啊?这么大个事情,怎么没跟我说。”
“淘宝买的。”
我们坐下来吃烧烤。这是我今天的第一顿饭,土豆茄子藕,在菜单上勾了一堆东西。李姐烤的鸡翅好吃,每次来这里都要点。
今天客人不多,堂食的只有三桌。小店的天花板被油烟熏得焦黄,尽头供着关二爷,陈设依旧。很快就轮到我们的了,菜一样样被摆在烧热的铁网上,顿时烟火弥漫。记忆随着气味纷至沓来。
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前两年,我还在成都,刚辞职那段时间,隔三差五就跑去她们家蹭饭。那时候毛豆只有一点点大,还可以在我腿上跳来跳去的。现在是个大金毛了,胖得像头小猪,抱都抱不动。
她们租的公寓厨房不大。偶尔我良心发现,想进去帮忙打打下手,肯定要被赶出来。如果盐用完了,或者酱油没有了,我就负责跑腿。买完东西上来,看她们并肩在厨房忙来忙去。我来的时候一般吃得很好。记得前年元旦节是喝的羊肉汤。我们一边喝汤,一边看新出来的丧尸片。毛豆就趴在旁边啃骨头。
再往前一点。刚毕业的时候,都没什么钱,三个人合租在一起。有时候等匡雯加班回来,给我们带宵夜。带的最多的就是楼下的烧烤。喝两罐啤酒,吃饱了,回屋蒙头就睡。第二天醒过来,匡雯还在桌上赶方案。
那一阵子段雨常常跟我说起匡雯的辛苦。她是很内向的一个人,没什么爱好,朋友不多,跟家里人感情也很淡。做的技术类工作,每天公司、家里两点一线。她这个人,就是闷,有再大的压力,一句都不跟我们提。段雨做美术培训的,每年临近高考了要集训,忙着带学生,没什么时间陪她,逢年过节,还要回去应付家里。中间回去一趟,打开门,看见她一个人,也没开灯,对着电视购物频道,不知道在看什么,旁边一堆方便面碗。刚好新认识一个朋友是玩户外的,就说带她出去走走,透透气。到后来,慢慢地,我也习惯了收藏她在微信群里发来的风景照。匡雯喜欢给我寄明信片。最后一张,是从阿尔卑斯山脚下的霞慕尼小镇寄来的。邮政太慢了,上个月我才收到。
这几年,匡雯是经常出去了。云贵,川藏,尼泊尔,后来有了足够的经验,条件渐渐好起来,又到瑞士、法国。以至于我常常忘记她的离开,总觉得她还在去哪个营地的路上。
就想起这些事。想着,酒杯也空了。
“你上海那边怎么样?”
“混嘛。刚升主管,涨了点工资。”
“可以啊。升官发财死老婆,占了两样。”
她就是喜欢说烂话。段雨低低地笑,把我们的空杯子斟满。啤酒泡沫慢慢溢出来。
“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你不是三天两头见网友。”
“没兴趣,也忙。我有空都搞同人去了。最近在写美队,美国队长。看过没?”
“你忘了啊?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的。她喜欢盾冬。”
“逆了逆了,我是冬盾。”我说。
我们的酒量不行,喝了几瓶啤酒,有点上头。回去时已经凌晨了。跟门口的叔叔阿姨打过招呼,段雨就带我进去先睡。明天中午还要开车赶回去。
匡雯以前的东西都放在这边。一书柜的小说和漫画,贴了一墙壁的奖状,还有田馥甄的海报。那么多明星,匡雯就喜欢她。后来我们觉得她有眼光。今年巡演,本来约好一起去看的。
墙上有把吉他,弦已经锈得发青。我拿手拨了一下,声音很钝。
“没啥音乐细胞,非要学。先是学吉他,学了几年,没学会,一弹就说手痛。去年又买了尤克里里,一样放在那吃灰。”段雨说。
我是记得的。大一的时候,我和匡雯一起报了吉他社。本来约好一起组乐队,去了一学期,后来她功课忙起来,又要打工,就没出现过了。那时候段雨还不认识匡雯。我倒是学了几个和弦,会弹两首口水歌。现在也差不多忘光了。
现在匡雯被装在写字台上那个黑沉的檀木匣子里。书桌边缘贴了几张贴纸,黑猫警长,灌篮高手,圣斗士星矢。很旧了,上面全是划痕。
她那个四岁的弟弟,匡远,推开门跑进来。段雨把他抱到膝盖上。
“叫姐姐。”
“姐——姐。”匡远就咿咿呀呀地叫。放下他,他又颠颠地跑开了。
关上门,我看见段雨摸了一瓶药出来,慢慢地抖在手心,一口就吞进去了。
“医生怎么说的?”
“这个药一天吃两次。早上两颗,晚上两颗。”她说。
“医生咋说的?”
“就吃药啊。”
“吃这个药不是不能喝酒?”
“管求那么多。”
然后我们关了灯,躺在凉席上。
我这两天陪她睡在这里,睡不着。
到后半夜,把那个盒子抱过来。说起来也怪,就睡着了。
就梦到啊,在山上。山上都是雪。她站在那笑,一边笑一边后退,跟我说,老婆,你猜我掉下去要几秒?
我说你瓜的啊,快点回来,爬啥山嘛。
就醒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回来了。
我抓着段雨的手。她的手冰凉的。
“有时候真的想死了算了。现在还不如死了。”
“你死了毛豆怎么办。”
“等毛豆死了我就去死。”
“那还够等。十几年呢。”
耳边传来她微微的呼吸声。很静。
上次这么安静,还是毕业旅行那天,在去四姑娘山的大巴上。她们坐在我前面,一人戴一只耳机,头挨着头睡着了。冷气开得很足,窗户外面就是雪山。
“这次回去了,想把我和她的事画下来。你要有文化些,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好点。”
等到破晓时分,就该下葬了。斩鸡头,烧黄纸,念经,跪拜。然后一铲铲地,把她封进水泥里面。墓碑上还是那张照片,匡雯看着我们温温柔柔地笑。起风了,风把压在砖块下的坟飘吹起来。太阳渐渐跃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想起黄昏。那时候我还在成都,吃完晚饭,我们三个人并列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起捏着一张长长的气泡纸。窗外暮色沉沉。
又或是像这样的清晨。我熬了一宿夜,将睡未睡的时候。她们给我搭好被子,一起出门上班。还有那些我不在场,无法见证的昼夜。
我要怎么给这些命名。
出事那天,我待在家里过年。听到消息赶过去,只找到毛豆坐在小区门口,绳子拖在地上。
前一个小时,匡雯从勃朗峰的山崖坠落。一天,一周,加速度……十年。
那时候段雨牵着毛豆,慢慢地,从衣冠庙到小天竺街,又往回走。离楼下的菜市场越来越近,开始盘算今天的晚饭。然后电话响了,段雨接起来。
像每一个等待她回家的傍晚。
————完————
@二环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