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除了熟睡的靜謐,完全感受不到半小時前隔壁房的緊張氛圍。
如同離開病房前的早晨,房內的三個人依舊安穩的睡在他們原本的位置上,若不是現在牆上時鐘顯示著十一點十三分,或許城之內還會以為現在走回房間的她、其實離開這裡不過幾分鐘而已。
──若不是左肩隱約傳來的疼痛,城之內或許還是會認為那時飛濺到她臉上的血液熱度,只是知覺上的短暫錯誤。
褐色窗簾一排拉上,布簾間的縫隙隱瞞真相似地被人緊密疊合,正午的溫暖陽光無法窺視,累積了數小時的冷空氣讓房內彌漫著某股無法明說地沉悶氣味。
入內步伐小心翼翼,一一確認過未央及晶叔的生命特徵和那些人所說相同的是被氣體麻醉、陷入昏睡後,城之內繼續帶著忐忑的心情走到簾幕拉上的主要病床旁邊。
「刷……」滑輪聲響細碎,過分輕微地沒有擾醒床上的病人,室內光線昏暗,看不清眼前畫面的瞬間讓城之內又是一陣不明的焦躁和恐慌。
「啪噠。」忽地拉開床頭燈,瞬間點亮的白熾光銳利地分割原本昏暗不明的一切,也瞬間攤開堆積在城之內心中的負面情緒,好讓她能藉由看著對方一秒畏光的反應、擊碎那些逐漸侵蝕靈魂的恐懼。
她已經受夠那些晦暗不明的秘密了。
縱然事情至今不過三天,她仍不希望等待四年的結果會如此令人沒有一絲安全感,不希望這種彷彿一不小心便失去一切的情節真實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已在那消失的四年裡體驗過這種感受,所以她更不確定如果悲傷劇情再次上演、自己是否依然有能力承受這樣的傷痛。
人心脆弱,即便城之內在很多時候都給人堅強可靠的感覺,仍舊無法阻止那些接踵而來的可怕瓦解她逐漸脆化的防護罩。
右手,輕觸。
指尖貼上些許骨感的右手那刻悄然安撫城之內無意識顫抖,逐漸冷靜地情緒讓病人的生命特徵得以透過敏感的末梢神經、溫婉地告知著她那人此刻合乎時間範圍內的心拍數。
稍微使力,一邊感受微弱的脈搏在肌膚下更強烈的跳動,一邊用左手指尖隔著些許距離探測呼吸,確認視線下的胸口起伏皆是真實存在的生理現象後,那顆懸在半空的心也如鎖上眉間的憂慮那般在一個安心嘆息後鬆下些許。
未知子。
沒有出聲,僅有嘴型勾勒的呼喚是一種對熟睡病人的體貼,即便城之內的不安並沒有因為碰觸到對方體溫或看到睡容而完全放下,但比起碰到偽裝者那秒閃過心底的陌生,僅是左手握住右手的踏實感受已讓城之內確認這個人是真實的大門未知子、不是那些有所意圖的偽裝者。
原先的衣服不意外地被換成了綠色的手術服,看不見棉被下的主腰帶,上身幾處未綁好的小繩子和袒露許多的領口似乎都暗示當時更衣倉促,輕手翻過衣領某處,幾乎比大門平常衣服大兩號的尺寸證實了病服不合身的猜測。
病服質料單薄,隨意蓋在身上的醫院棉被在不能如期控制的空調溫度下,更加失去保暖作用的反映在手心內偏低的體溫上 ,只是比起擔心失溫時間持續多久,忽然壓到口袋的啪滋聲再次點醒城之內一直想要忽視的事實。
是那張情急之下放進口袋、卻還不清楚成分的錠片。
一抹遲疑的光點閃過雙眼。
身為一名醫生,甚至是手術房內隨時監看病人生命特徵的麻醉師,除了基本觸診與外觀判斷,實際上此刻的城之內應該要檢查大門腹部上的手術傷口是否異常、有沒有因為那些人粗魯行為導致縫線裂開等狀況。
這並非主治醫生才能施行的權利,尤其不久前的混亂場面和在他人槍口下體驗過的恐懼,城之內更有理由在這個時刻掀開那件手術服、徹底檢查紗布下的縫線是否完好,避免第一晚發生在未央身上的事情再度上演。
偏偏這個必須執行的責任讓她很猶豫,猶豫是否叫醒大門、告知對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還是讓對方繼續沉睡、自己偷偷確認傷口沒事就好。
城之內沒有忘記昨晚瞥見的恐懼和無意識抵抗,就算有很多種可能能夠解釋這樣的反應,卻沒有一個方法能暫時阻止問題再次發生。
她怕如果叫醒大門,昨夜的精神恐懼會不會再次加深那不知名的心靈創傷,但她更怕如果不叫醒對方,萬一檢查中途醒來,是不是比事先告知造成的傷害更為嚴重。
縱然此刻情況看來良好,那些人在告知大門所在時也透漏病人情況穩定、不需擔心,但誰知道那會不會是她們的另一個謊言,沒有親眼確認的事實,說穿了也是一種道聽塗說。
當然,對其他醫生而言,病人情緒是最不需要花時間考慮在內的。
耿直的醫生,直接在左手碰到棉被時就該拉開一切阻礙、確認傷口狀況,向錢看齊的醫生,則任由傷勢擴大到一定程度後再來治療病人、歛取術後一盒盒貴重的小饅頭。
但那也是因為他們和病人沒有那麼深的關係或羈絆,如果今天病床上的人和醫生關係貼近,城之內相信自己不會是唯一一個猶豫的人。
不是後者、也不完全符合前者,遇見大門後改變醫生態度的城之內,此刻考慮的除了是在大門身上學會的在乎、擔心和關心外,更多的是現在腦袋數度當機的自己到底怎麼看待她和大門的關係。
左手在緊抓被單一陣後鬆開,接著輕搖對方肩膀。
城之內最終仍決定叫醒大門,她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行為成了大門另一種心理陰影外,喚醒的意識也能幫助她確認大門有沒有因為過多的催眠氣體而出現不良反應。
三天下來,她已經為大門的事情關切到快要忘記自己該有的責任和職責,無論是昨天身為小舞母親忘記回撥電話給孩子,還是下午三個手術的病患資料有什麼要特別注意的重點,都彷彿被子彈劃破空氣的那秒再次帶離心中。
她不是她的主治醫生,即便現在病房門牌上也沒有放上主治醫生的名字。
她也不是她的家人,即便她對於大門詢問成為家人的意願還未做出回應。
但她確實很在乎大門,確實地關心著大門未知子,所以才會在這不到七十二小時時間內為了她而有各種情緒起伏、為了她重新審視自己這八年來對大門的情感到底算什麼,自己想要的關係是什麼。
兩天前,城之內還在後悔那時的決定,今天,她則後悔自己一直以來的置身事外,習慣了自己不是任何事情的中心人物,也造就此刻的她成了和大門最沒有關係的外人。
城之內相信如果自己沒有拒絕當時大門的邀約,真的和對方一起去國外旅行、放鬆幾個星期且平安回國,那麼四年後的她們應該還和四年前一樣只是關係比較好的同事而已。
當年的拒絕就因為她們只是比較好的同事、還不是朋友,所以身為不想再麻煩對方的手術房同事、大門醫生負責的病人,城之內也就沒有答應邀約,避免自己的病情和感情會在那長時間的獨處裡出現預料外的進展。
不願坦承的朋友情誼,是怕這樣的感情過於貪心。
在還不是朋友時城之內就能感受到大門那種單純卻真心的在乎,如果默認為朋友的距離,那麼自己是不是會更貪戀那種從大門身上散發出來的溫度,甚至期待有不一樣的事情發生。
城之內不是沒有朋友,當然交心的確實只有少數一兩個,但自認識大門並和她長時間合作後,城之內就知道對方是自己最害怕接近的那種溫暖。
她不是完全冷血無情的人,很多時候她和別人一樣怕過度付出只換得一片冰冷,所以才會在險惡的現實中豎起不多不少的保護罩來阻隔別人。
也關起自己。
上一個讓她這麼傾心的人,在她生下小舞後幾年也退回了陌生人的位置、掛上前夫的稱呼。
以為不會再有欣賞自己、不會再有承認自己能力也被她認可能力的人出現,只會在逐漸腐敗的醫療制度下,跟普通職業婦女一樣獨自拉拔孩子過完人生時,眼前的女人就如一陣不知名的怪風,帶著過份的乾淨和強勢一次次地用她的方式吹散白色巨塔內腐壞已久的氣息。
城之內博美是因為大門未知子的出現,在逐漸放棄抵抗的制度裡重新認識自己的職責與道義,也因為大門未知子不按體制橫行的胡鬧關係,丟了那張只為孩子和生活餬口飯、卻多年來掛在胸前寫著某個醫院的麻醉師名牌。
因為她,她離開了那個地方。
因為她,她找到了更有意義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
雖說跳槽後的四年裡,她依然必須去那些有相似腐臭味的大小醫院工作,但至少待遇、薪水、時間以及晶叔替她孩子的課後照顧都比過去那些日子好上太多,更不用說那天她合作的對象是大門時,那些彷彿和手術病人一起跳動心臟如何和節拍器一樣地規律安心。
「…城之…內?」總算在城之內做出最壞打算前清醒,僅有氣音的呼喊聽出身體的疲憊,緩慢張開的眼沒有正常聚焦,彷彿藥物副作用的狀態再次告知城之內那些人沒說的事情,「你怎麼、咳咳…」忽咳兩聲,再次嚇到正要開口的城之內。
「沒事…只是不知為什麼嗆到…」右手反握,試圖安撫一臉緊張的城之內,即便現在的她其實看不清對方近在咫尺的面容,大門還是能感受到那一秒掌心內的顫抖,「會議結束了嗎?…現在幾點了?」
「嗯,結束很久了,現在…」忽地沉默,城之內沒有回頭看身後牆上的掛鐘,因為那些對此刻的她來說不重要,她叫醒大門是有其他的目的,「讓我檢查一下傷口好嗎,未知子?」刻意輕喚名字,好趁對方的抗拒出現前穩定情緒。
絲毫沒意識到,對現在的大門來說,“大門未知子”其實一直算是個陌生名字。
「咦?可是…」如期的看見大門的不願意,但不知道是聲音的魔性還是因為藥效的關係,眼裡的恐懼和拒絕反應沒有昨夜明顯,「有人已經幫我換過藥了…應該不用再…」
「護理長幫你換過藥的嗎?」聽見有人幫忙換藥,城之內直覺那個人不是護理長,尤其語氣裡不知名的畏怯,她更懷疑大門和哪些人的關係,「還是別的護理人員呢?你知道是誰嗎?」
「不是護理長…」聲音遲疑,忽然瞟向別處的雙眼暗示她有說謊的打算,但似乎是感受到城之內的擔心,大門在安靜幾秒後繼續回答問題,「我不認識那個人,只是聽她說『護理長有事,所以早上由她來換藥』也就沒有問那個人是誰……抱歉…」意義不明的道歉,聽得城之內莫名一愣。
「…為什麼道歉?」眉間緊張無法鬆開,卻還是柔聲柔氣地問著忽然視線不看自己的大門,「為什麼要…」
「因為我讓城之內擔心了不是嗎?」 沒和城之內一樣往壞方向思考,再次對上眼的大門彷彿犯錯怕責備的孩子,完全預料外的發展倒使城之內幾秒後放下些許不安,「我以為那個人…」
「那麼,讓我檢查傷口。」打斷大門的解釋,因為沒有錯的人不需解釋,「讓我確認你身體狀況好嗎,未知子?」不敢強勢強求,深怕一個過頭就是侵犯,詢問姿態卑微,反倒讓應該是害怕的大門更加愧疚。
大門相信城之內誤會了什麼,尤其對方雙眼裡的擔憂訊息,大門總覺得多了些不屬於城之內該有的同情和不安,偏偏就算如此她也不能說什麼,因為比起澄清誤會、她寧願保持沉默隱瞞那些秘密。
所以,幾秒後她同意讓她檢查傷口,也盡量壓下意識裡害怕真相被發現而有的抵抗,直到手術衣和棉被再度蓋回身上,不知何時緊繃的身軀再一聲嘆息後緩緩放鬆。
「…傷口裂開了?」發現眉間摺痕沒有淡化跡象,原以為沒事的大門也同樣起了些憂慮,畢竟現在的她感受不到藥效外的疼痛,「應該不嚴重吧?我不覺得…」
「未知子。」
「嗯?」
「別讓其他人再幫你施針換藥好嗎?」突來一句,認真神情裡是說不出的堅定以及深藏在後、幾乎難以發現的恐懼怯弱,「除了我和護理長,其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別讓他們接近你好嗎?」
「為什…」
「答應我。」不容質疑,也不給大門更多這個要求的原因,似乎身上的傷口狀況給了城之內某個決定,殊不知這和她的傷口其實沒什麼關係,只是某人願意再次正視下一個關住自己很久的問題。
然後,如同允許檢查傷口時的肢體行為,大門只猶豫幾秒後給了城之內一抹淺淺的微笑、沒有聲音。
十一點三十七分,簾幕後專心交談的兩個人,完全沒有發現另一個不知怎麼走入房內的女醫生站在原地聽她們的對話,也不知道當那名女醫生看見簾幕上親密距離的影子時,無意識握緊拳頭的動作。
生命特徵,除了那位站在門口的外人,心跳頻率皆在警告線前安穩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