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夢。
很久、很久以前,如同每個童話故事美妙的開頭──龍確實存在,佔據心中每個角落都是她的優雅倩影。
大約十多年前,那時還是個四頭身小鬼以為所見所聞就是世界的全部。
終於能將祖母講述的《白龍傳說》分毫不差背誦出口,我自此立志尋找那隻龍,那隻傳說中的白龍。打從心底按捺不住的興奮似是初次出遊的心情,抑制顫抖使著短短的腿想快點、再快點,以快要跌倒也不以為意的速度,將大好消息祝福給每個人──必須告訴附近一起玩樂的孩子們。
──沒有龍,龍是不存在的。
被嘲笑了。至今還印象深刻咬牙硬撐的疼痛──現在想來,是認為流淚就輸了吧?
死死支撐眼角的、只是堅信龍存在的信念,不想也不行讓眼淚掉下來。
喉嚨哽咽,握緊拳頭,壓抑陷入極度憤慨的心情──很生氣、很生氣想努力擠出字詞駁斥他們。
「才不是這樣,」偏偏最終只惱羞出一句這麼老套又沒有殺傷力的話,「你說的,才是假的!」
──那就證明有龍啊,哼哼騙子。
啞口無言,口口聲聲嚷嚷有龍卻沒有任何證據──家裡懸吊的那幅畫終歸是畫,不是真的龍──完完全全無法反駁祂不存在是錯的。
轉身就跑,逃走了。
你就是這樣,就是一個笨蛋、一個狡猾的大騙子。從不如祖母口中的聰明又可愛,懂得避開危機──你只是察覺勝算小、情勢不利就逃避、逃得遠遠的,離開讓你遭受極度難堪的處境。
沐浴(自以為是的虛假)勝利,在沒有人的地方狠狠摔倒,跌得四腳朝天大喊大叫著:「好痛啊──!」
切切實實感受到真理的殘酷了吧?你那份堅信是假的。
夕陽火辣辣地曝曬真實──灰頭土臉在那邊哭天喊地、努力祈禱都不會有人來救你,還要相信龍的存在嗎?
不管怎麼說龍都存在、一定存在著,至少那條美麗的白龍絕對真實存在過。如果沒有人相信祂的存在,白龍就會被人遺忘……那樣、不是一件很令人難受、很傷心的事嗎?或許祖先也是這麼想的,才有畫作流傳後世。
昂首闊步繼續吶喊龍的存在,但你怎麼證明有龍?
過去,奇蹟沒有發生;現在,還要相信奇蹟什麼;未來,更不可能有奇蹟。
那就是幅畫,沒有龍、那隻白龍壓根不存在。
破碎的夢貫穿昔日創痕,疼痛得輕聲低吟。
心跳怦怦直跳,跳很快。眨眼,角落擠出一行清淚澄澈與天空相似的藍。
一條長長尾羽上下搖擺騷動鼻腔,「哈啾!」癢、好癢,一隻鳥展翅停留鼻尖,停泊的鳥爪接觸皮膚些許刺疼。
這時才發現不只一隻──是一群賴在身邊走走停停、繞圈圈似是陪伴,領頭的那隻昂首闊步、輕輕一躍騰空帶動大量鳥群飛越樹葉框限出的範圍,從那小小的、小小的世界中展翅高飛。
到底是睡了多久?大失策。
繪里還在想今天的專案報告可能要開天窗了要起身時,才發覺身體彷彿麻醉般動彈不得、沒什麼知覺。目光瞻仰朵朵白雲飄逸,整個人正呈現大字型躺著發呆搜尋記憶。
腦袋空空,心潮逐漸平息但意識海洋殘留惡夢餘波蕩漾。
勉強舉起手臂糊過眼睛,將討厭的回憶搓揉一團任意亂塞記憶閣樓。
「早該忘記這事了,」猛力搖頭,清掃腦海亂竄飄散的渣子。「蠢斃了!」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誰會相信有龍。
長大了,繪里相信沒有龍。能堅持小時候妄想的人,大概只剩那個當醫生的後輩還相信有聖誕老人駕著馴鹿在那邊整天「喔齁齁」。
「像笨蛋一樣,天真。」說著這話的繪里,眼神似乎飄到某個遙遠的、遙遠的地方,落寞纏繞凋零的樹葉旋轉。
深呼吸,吐出那口討厭的怨氣放鬆緊繃的身心。
啊,想起來了──應該被「殺」了才對。
冷靜下來繪里意識到昨晚似乎被人捅了一刀,腦子飛快運轉起來──回想那時的感覺,身體自然發出警戒心驚膽戰,毛骨悚然。
隨機殺人,東京都總人口數約一千三百萬,為數眾多──概略是千萬分之一的機率,好死不死給自己碰上了。
──白龍鱗片製作的『龍的羽衣』是護身符般的吉祥物喔!
最後記憶只停留祖母給予的傳家寶介紹,「什麼護身符、什麼吉祥物,都把人……不,是龍殺了,帶在身上根本是詛咒!」嘟囔著抱怨,繪里環顧四周──怎麼看都是普通樹林,「不過……怎麼可能被殺了,明明還活著。」
可能是活著,繪里推論自己莫名其妙躺在野地的行為。
倘若昨晚是真實那為什麼還活著,倘若昨晚是虛假那為什麼躺在地上?
不管採取哪邊說法,都有一方證據明顯瑕疵。
死亡的夢土與存活的真實,相互矛盾──分不清楚是夢,還是現實。
再度從頭確認每個假設──死掉,應該是失血過多。隨著思考,繪里的手下意識移到傷處卻摸上了一坨毛茸茸物體。
好像不大對。麻痺逐漸消散,回復的觸覺意識到──癢、好癢,不是鳥爪停泊鼻尖感受的銳利。那群鳥兒早已振翅高飛,徒留原地踏步都稱不上的繪里。
腹部非常癢──勉強弓起身查看搔癢來源,發現新大陸。
「Вот оно́ что(原來如此)!」
喔不,不是一坨毛茸茸的物體而是一名美少女,顏值能讓氣質非凡的混血美女繪里吹口哨喊ハラショー的那種。
如果不是這種令人傻眼的情況的話,「喂喂喂你你你、你誰,幹嘛!」
驚呆了,繪里一臉小笨笨樣幾乎是結結巴巴威嚇對方,腳懸空蹬了幾腿想後退但只讓泥土在原地揚起沙塵。
少女鼻息間哼出氣息噴灑肚皮癢癢的彷彿在抗議繪里亂動,接著挪動身子,雙手以意外大的力氣卡死繪里手腕,固定整個人。
繪里反應激烈也是情有可原。首先,假設現在有一名看起來清純無害的絕世美少女遮擋你的視線、壓制你的身子,毫不猶豫撕裂你的衣物……到此看似相當美好,但,別高興太早。
笑,想笑都笑不出來了。
當她抬頭跟你say hello時,看到都要昏倒了──那攤在陽光下白皙到晶瑩剔透的肌膚到處沾滿血腥的可怖。
你還反應不及,她就張開「血盆大口」,毫不羞恥舔拭你久坐辦公室快要變成啤酒肚的小肥肉──任誰都會嚇到、懷疑這世界怎麼了,根本是假的吧喂。
儘管事實上繪里還不至於在肚子有小贅肉,而少女……她根本沒說過話。
完蛋,嫁不出去了。
當繪里胡思亂想、快要無法忍受羞恥極刑之際,少女放開她的手,連看都不看身下那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受害者正欲離去。
「誒別走,等等!」抓住少女手腕留下她的步伐。
並不是特別想留人。只是繪里注意很久了,少女身上穿的是「龍的羽衣」,本能反應被搶劫了──那是祖母給的,要查證、要拿回來。
「呃,有點事、想問你……」人是抓到了,可是不好意思問。
繪里起身,力氣不足一屁股蹲回原地。狼狽地低下頭,注意到本來應當血肉模糊的傷口──刀子平整的切割面逐漸癒合成完整無瑕的皮膚,沒有任何痕跡存在的肚皮與破碎的衣物周遭布滿的血跡呈現龐大反差。
傷口忽然在眼前神隱是什麼道理?繪里大混亂,胡亂撥著患部──完全不痛。
「你到底是誰!」
是敵,還是友?
什麼話都不說,少女搖搖頭指著自己的喉嚨顯得畏畏縮縮,快哭出來似的。
驚慌失措,繪里最怕眼淚了。赫然驚覺自己太過激動,稍微冷靜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會說話?」
猶豫一會,少女用力點頭。
繪里發覺麻煩大了,這女人不會講話。
見面自我介紹是基本,繪里記得祖母的話。
「那看得懂字嗎?」
點頭。
她輕扯少女的手腕使人蹲下來,撿過樹枝刻劃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えり。」強調每個音節指著自己,少女點點頭好像明白了。
「那你呢?」反問。
猛力搖頭。
「對呢,不會講話、抱歉……呵呵。」撓了撓頭,繪里尷尬地笑了笑,望著少女的臉一會。觀察那低垂的下眼瞼充滿一股神秘魅力有點心動,「……啊啦麻煩了。」害羞地轉而望了望自己手上的樹枝,「對了!」
──ことり。
心中傳來異樣的聲音。「我知道你的名字,」回過神,繪里提起畫筆找到被記憶覆蓋的名字。「你的名字是,ことり。」
肯定句,但這不是什麼魔法咒文又或是傳統的言靈說法──言語中不可思議的力量。繪里並不會相遇神奇美少女喊出正確名字就獲得「王之力」,雙眼能使用「Geass」或是右手從少女體內抽取「Void」染色體拔出一把長劍。
肩膀猛然一顫,少女二話不說退卻繪里,逃跑似的轉身往樹林深處奔跑。
生氣了?發現氣力恢復能自由行動,繪里立刻站起身追趕。要確認的事情太多了,她心中還有很多待答疑問。
「別走,こ、とり!」
當繪里再度喊出那個名字,少女停下腳步畫過優雅的弧度轉身,左手朝後摩挲右臂,不安地移動視線左顧右盼。
「是ことり吧?」繪里小心翼翼過去,「……可以告訴我、我我──對不起!」
剩下的話沒有問……不,是根本問不出口。繪里對眼下驟然發生的不可思議現象嚇到腿軟,一把跌坐在地、腳蹬著地板無用地往後退幾步。
遠方灰濛濛的天空收攏烏雲鋪天蓋地襲來,形成巨大陰影籠罩她渺小身軀陣陣恐懼。
少女已經不再是少女。不,她根本不是人──龍,那是一隻龍。吐息焦燙乾燥的熱風擦痛臉頰、灼燒眼眸幾乎睜不開,蒸騰風景使之扭曲。
那銘記於心的印象中貨真價實的龍──本來如何哭喊都不出現,卻在不再相信的現今輕易出現,狠狠打臉繪里。
振開雙翅,白龍低吟颳起烈暴風急速爬升,將世界越拋越遠。
龍臨走前,繪里好似從居高臨下睥睨她的金黃眼神中察覺一抹挾帶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