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Signal,多麼殘忍的信息告示。
沒有信號、沒有信號,沒有信號更遑論網路──繪里失去大半獲取資訊的能力,無法忍受簡直快瘋了。
不能打電話、不能傳訊息的手機還能幹嘛,連呼叫器(BB.Call)都不如。
「該死!」想離開這該死的鬼地方。
無論怎麼敲打虛擬鍵盤,呼喊要它回應我、回應我都無法接收任何電波訊號,僅僅徒留急躁強制癱瘓的畫面乾在那邊大眼瞪小眼。
終於放棄似的,繪里將全身重心依託背部躺下。緊握重開機的手機脫離摩擦力限制隨慣性亂扔,雙手扣緊後腦勺嘆氣。
外頭下雨,她聽著不久前急忙躲藏的山洞外聲音滴滴又答答、答答又滴滴一個勁從天空傾瀉而下。
行動被限制,哪都不能去的無力感躁動不安她的心靈,虛掩耳朵翻身蜷縮成一團。什麼殺人啊,什麼少女變成龍啊……發生於繪里那些夢幻般真實的事件都來得太快、去得太急,直到現在真的一無所有,連身處所在、哪裡是哪裡都搞不清楚。
「好痛!」猛地捏了臉頰,吃痛確認不是夢、是現實,她所認知的現實。
腦中思考著下一步,「至少要找到有訊號的地方。」握緊拳頭下定決心,比起原地坐以待斃,祈禱別人援助還不如起身行動。她絕對、絕對不會依靠任何人,繪里拍拍臉頰打起精神、她得靠自己解決問題。
「既然不知道就去找吧,我把所有的寶藏放在大海另一端!」
獨自一人展現起玩樂笑鬧的幽默似是在告誡自己、勉勵自己別屈服於陌生環境與未知恐懼,確立接下來的目標一躍而起坐直,勾起一縷脫隊的金色髮絲別至耳後清晰視野,身旁手機正聚焦後鏡頭所在之處。
不小心觸碰到相機了啊,她按壓返回鍵跳轉到相簿畫面。突然,繪里發現相片中有個奇異之處,昨晚於東正教堂前拍攝的月虹照片──連結海洋與天空全貌的虹光旁,本來一坨糊糊的晶藍色光芒,突然變得清晰可辨。那圖看了將近千百遍絕不會認錯,繪里揉了揉眼睛再度確認那如同家傳畫作的金黃眸子瞪視這方──是白龍於空中飛舞她的曼妙身姿,美麗而優雅、高貴而無匹。
「ことり、ことり,」為什麼我知道她的名字?
盯著、盯著,繪里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提起樹枝輕易地描繪出龍的身形、找到那失落的名字。不過那是依照書房的畫練過千百遍,閉上眼都能準確刻劃的嫻熟技巧罷了。
「這種技能一點用都沒有,龍是假的!」嗤之以鼻,繪里想將龍打個大叉但又於心不忍,扔去樹枝於插在地上的同時一躍而起,「呸還在相信什麼龍,不過就是沒睡飽看到的幻影罷了……祂可能是我昨晚羅宋湯裡一小坨奶油、倒掉後的一大塊鹽巴,假的!」大聲否定祂。
外頭大雨不知不覺停了。繪里查看時間──現在下午兩點天空正藍,高處白雲與低矮烏雲間閃動彩虹化為橋樑描繪前行道路。
「エリチカ,要回家了!」
為了找到回家的路,繪里開啟低電量模式省電準備出發,摘取路邊姑婆芋龐大的葉子阻擋樹葉縫隙間紛紛落下的雨,她查看左右決定前行方位。
змей(龍),自古以來充滿智慧高高在上的存在。想起在她面前手無縛雞之力、壓迫雙腿跪地的瞬間,「假的,是幻、幻覺……什麼殺人啊、什麼少女啊、什麼龍也是假的!」嘟囔著讓自己壯壯膽,樹叢中突然竄出一隻老鷹於空中盤旋。
「對不起!」下跪,求饒。
縮著肩膀,繪里摸摸鼻子站起來,默默朝龍飛走的反方向離去。
走著、走著,走了不知道多久。
來來去去都是翠綠、深綠、土黃、黑灰,分分鐘所見就是綿延不絕到快產生密集恐懼的樹跟樹……還是樹。
這裡不是她所熟悉的都市公園景觀,路上從沒有遇見任何人。一無所獲,浪費了每分每秒都顯得珍貴的一天,剩下的手機電池還等著聯絡外界不能玩手遊打發時間。一無所有──超崩潰,繪里她超級崩潰,家裡「(SOMY)PX4」最近遊玩的怪盜團還停留在二周目200個小時等著湊白金成就。
夕陽西下渲染天際線紅、橘紅、淺紫、湛藍的色彩,天漸黑了。蟬叫與鳥鳴逐漸悄無聲息,繪里聽見遠方隱約鳴動的潺潺流水,順著聲音找到一筆生命線:珍貴水源。
走得累了,無法抑止生理需求渴了、餓了。蹲坐河邊的大石頭,腳酸疼得彷彿吃了檸檬卻填不飽肚子咕嚕嚕叫囂。
摸了摸肚子,癒合的傷口還有些許麻癢。憶起了那名少女,「ことり、ことり,」越唸越發熟悉的名字,心口忽然有點疼。繪里捂胸想別的事轉移注意──她打從遇到神秘美少女就太過離奇,例如傷痕莫名消失、還有她……變成了巨龍,那副景象光是想還心存餘悸。
但是,果然那少女是她所遇見的唯一一人。這裡是哪裡、要怎麼回去、她是誰、為什麼要救自己,種種疑問也只能問她。但,繪里不敢回去,回想起不久前的遭遇,她被那高高在上的存在威懾住,她不勇敢、她是膽小鬼──實際上畏懼著龍,怕龍再度出現把她吃掉。
明明還在那邊大吼大叫是假的,繪里對自己的矛盾嘲諷得笑笑不說話。
「真的,實在沒有人可以依靠。」
這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的現實了嗎?繪里又想到今天的重大專案真的捅了個大天窗,肯定很多人都在嘲笑她吧──她知道很多人積蓄不滿很久了、應該很想把她拉下高階主管的寶座,畢竟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怎會有真心朋友呢?
人們總喜歡把別人不為人知的一面歸類為才能,「沒有看見別人的努力還談什麼升官。」不屑地轉移視線。
落寞的金髮燦黃地反射水光倒影中自己蒼白的臉色,繪里以手攫取幾瓢水,拚命飲入的零熱量雖解不了飢荒但至少解除乾渴,意識清醒許多,這時繪里定睛一看,發現水中有肥美鮮魚成群結隊自在優游。
餓得慌了。繪里不顧水流湍急也沒有什麼抓魚經驗,屁顛屁顛地涉入水中央,試圖抓取那一絲生存的希望。
一靠近魚群,繪里成中央伍為準,魚兒呈體操隊型散開。
追趕、追趕,哪裡比得上從小跟水打交道的魚群,繪里手一揮、雙臂一抓,狼狽落空。
耐不住性子,一陣飛撲不出所料跌得四腳朝天,結果意外陷入深水處的暗流。
完蛋,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心急切得很,曾學習游泳技能因許久沒使用面臨生死關頭派不上任何用處,繪里仰頭拚命伸手滑向上頭清澈亮白的光。
不想第二次面臨死亡,她不想再遭遇那種孤單落寞的感覺。
終於抓住一個東西,一根垂降到低得不能在低的粗壯樹枝──獲取生存希望,繪里不顧一切胡亂踢著水不著章法地原地踏步。
──冷靜點。心中傳來一股聲音,清醒了腦袋。繪里憑藉著學習過的游泳技能好不容易游上岸。
岸邊大口、大口喘氣,心臟怦怦直跳、跳好快,「呼、哈咳咳……快死了。」
吃了一大桶水肚子依舊咕嚕嚕抗議,更餓了。
天色無言地沉默了,好黑;夜風吹拂淋濕的身子,好冷。
又冷、又黑、又餓,超級狼狽,簡直是絕望到不行的殘酷境地。
遠方樹叢窸窸窣窣,在黑暗中略顯可疑──繪里害怕得全身發顫,一轉過眼角餘光瞥到一抹亞麻。
──是ことり。視線相對那瞬間對方立刻躲到樹幹後,留下瀏海上頭那撮異常突出的毛髮。
一直都在看著嘛?看她笑話、出糗。
為什麼不來救我?繪里埋怨著ことり不來救她就只是在旁邊看好戲,深沉的憤怒壓制在心裡,怨天尤人;為什麼要來救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她要不要幫助我都是她本身的意志啊。
見死不救的情況遇多了。每每遇到這種情形,繪里就會想辦法換位思考讓自己好過點──說好聽叫做樂觀開朗,講難聽就是逃避現實。
反正逃避現實的最好方法就是顛倒是非。
凝望地板,兀自發呆。然後,感覺一個陰影逐漸覆蓋她。
這種被慢慢靠近的恐懼感昨晚才體驗過一次,繪里慌忙抬頭。
看得不是很清楚,「ことり?」
聽到繪里喚她,ことり退縮了一步。
「幹嘛?」繪里口氣很差,驚恐過後的臉色不是很好。
ことり在繪里膝上放一條毛巾,面前留一大包葉子立馬躲回樹後。
「給我?」
探出頭,輕輕點了點又藏回去。露出的那撮毛看起來有點滑稽,繪里被逗得無奈地苦笑。
ことり留下的那條毛巾擦拭起來很舒服、柔軟,打開面前的葉子包覆了些許果實可以充飢。
記得那時年紀小,老祖母上山採藥回家,每次看到自己打架回家的眼神都充滿深深的無奈與氣憤。
「你這孩子,又打架了?」
「跌倒而已啦!」害怕被責罵,繪里賭氣撇過頭防衛性的回嘴。
「是誰又被欺負了?」祖母扳過她氣鼓鼓的臉頰,相似的藍眼中並非責備,而是心疼──全然純粹,毫無保留的愛。
「エリチカ你雖然不善言辭但很善良,又去打抱不平了吧?」祖母揉捏藥材敷著傷口時,老是這麼說。
「只是隔壁鎮來了個女孩,膝蓋好像受傷動過手術……那傷痕被人嘲笑了。」
真正的溫柔從不會讓人感覺難堪。回想起來祖母老是在自己最痛苦、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幫助自己、為自己說話,眼眶不自覺熱了起來,「……謝謝。」
「嗯,坦率的好孩子。」摸摸小繪里的頭,祖母垂低眼角逐漸深的魚尾紋,「記住──放下身段、心存感激,看到的景色才會不一樣。」
聞著毛巾淡淡的馨香,繪里似乎「從未」道過謝,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自尊什麼見鬼去,「……謝謝。」羞赧地藏進毛巾裡。
ことり默默回來蹲在繪里面前戳了戳她的額頭,有話想說。
一道銀光反射她的視線範圍內,繪里抬頭就見ことり拿著她的藍光眼鏡。
「眼鏡、你幫我找回來了嘛?」
點頭。
「不好意思,又麻煩你了。」繪里道謝想要接過,ことり立刻咻咻咻地閃躲她伸出的手。
你看我、我看你的,繪里不知道她有何意圖──就見ことり慢條斯理地展開鏡架,提著兩端往前,好聞的呼吸近得撲了上來。
下一瞬間視野清晰不少,映入ことり托腮蹲坐的滿足面容笑得煞是好看,但……認真地注視也瞧得繪里渾身不自在。
想取下眼鏡,手腕馬上被反手制住。「不能脫?」繪里問。
點頭,ことり視線發出不容反駁的無聲命令,順勢輕扯繪里往前指,似乎要求她跟著走。
繪里想反正自己什麼都沒有,跟著ことり並無損失。
照著指示穿越樹叢往前走一會兒,周圍一片黑、繪里怕得向後轉發現ことり沒跟上,緊張地在原地徘徊、探頭探腦張望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ことり她正靠向河岸邊的樹似乎在感謝般輕撫著,而樹彎腰的枝幹逐漸站得直挺……不,那應當才是它本來的面貌。
繪里大學時曾為了學分修過簡單的哲學入門,尼采曾說過:「當你凝望深淵的時候,別忘了,深淵同時也注視著你。」如果用嘗試使用一種好懂得多的生活用法,大概可以這樣解釋:越是鑽牛角尖,煩惱和憂鬱則會深情地糾纏不清。
誤會了ことり,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亂想。繪里驚覺一項事實──總有人願意伸出援手。不是沒人願意幫助她,是她自尊心太高,導致她從來沒嘗試敞開心房去接受別人的幫助。
祖母也是知道,才說那句話的吧?
呆望著那片溫柔的情景,眼淚就這樣沿著臉頰滴滴答答滾落。
不久,ことり甩著純白裙襬輕飄飄啪嗒啪嗒地跑來,繪里鬼鬼祟祟地躲起來擦乾眼淚。
她繞過樹叢找到繪里,雙手合十縮著肩膀似乎在道歉。
「對不起。」繪里低下頭一方面是不想讓ことり知道她在哭,一方面是極度羞愧──她沒資格讓ことり如此待她。
偏過頭,ことり表示不解。
撫摸、撫摸,伸出手掌輕輕柔柔地撫摸繪里的頭,彷彿安撫著小孩說著:「好乖、好乖。」ことり明亮清澈的眸似乎能看透人心,那雙溫柔的手似乎能夠輕易平等地包容萬事萬物,撫平繪里那無意義的自尊與負罪感。
ことり勾著繪里的手引領她往前繞過河川、爬上山坡,柳暗花明之處是一棟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