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与现实的罅隙里,二十三岁的陆婷遇见十六岁的冯薪朵。”
冯薪朵陷入长梦的前一天晚上,陆婷梦到自己站在海边,看见冯薪朵从远处走来,踏过铺天盖地的潮声。那时候,已经不是冯薪朵第一次陷入昏迷,但是谁也没有想过她会沉眠得那么久;她躺在陆婷的身边,呼吸浅而安静,像是一片落叶躺在秋日的草坪上。
事后,陆婷记得海水特有的冰凉的腥气,侵蚀着黑色的礁石,沙滩上有细小的石子和残缺的贝壳。远方的海岸线像是天和海之间一道惨白的伤口。
冯薪朵向着陆婷走来,最终在她面前站住。
事后,陆婷记得冯薪朵消瘦的肩,红色的连衣裙,再往下是细细的腿。她看着她哀伤的眼神,意识到这是一次告别的预演。
冯薪朵。
陆婷的嘴唇动了动,小心翼翼念出她的名字。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在梦里,她有了同白日一样不安的感觉。五月以来,陆婷一直有一种模糊的预感,每一时,每一刻,冯薪朵都在离她远去。公演时的走神,练习时的恍惚。存在感日益稀薄,沉下去,沉下去,最终消失。她时不时地陷入昏睡,又在午夜时惊醒。
这天晚上,午夜已经降落,而冯薪朵没有醒来。
事后,陆婷还记得,冯薪朵踮起脚尖亲吻她的那一刻,睫毛在轻轻颤动。她的嘴唇冰冷而干燥,像是在亲吻一片枯萎的花瓣。
潮声翻涌如群鸦振翅。
那天早上,陆婷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眼眶湿润,像是流过了眼泪。而睡在她身边的冯薪朵,呼吸浅而缓慢,同往日相比安静得过分。她捏了她的脸。她拧了她的耳垂。她说求求你醒过来吧。她说不许跟我玩装睡这一套。她说你敢抛下我就完了。
只有这次,冯薪朵的胆子很大,双眼紧闭,没有听陆婷的话。
睡眠像是一枚不愿开壳的贝,将她锁在了黑色的海中。
*
在那之后,陆婷看着冯薪朵被送进医院。她单薄的身体套着浅蓝色的病号服,躺在医疗台上,接受脑CT。没有问题。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她无法醒来。陆婷看着队友在冯薪朵的病床边放上鲜花。花开始绽放。花枯萎了。陆婷把一束束干枯的花扔进垃圾桶。一周过去。两周过去。龚诗淇早已哭红了眼圈,万丽娜的脸上笑容不再,唐安琪捏紧了赵粤的手,连最爱讲笑话的李艺彤都沉默了。安静的病房,缄默的来访者,吞食着一切声音。
没事的,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陆婷对队友说,笑得很浅,咬住下唇。
有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似乎是安慰,又迟疑地移开。
她转过身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冯薪朵。原本就偏大的病号服,变得越来越松松垮垮了。
陆婷仍强撑着笑。
看着你这副蠢样子,我怎么哭得出来。
*
冯薪朵陷入长梦后的第十四天,陆婷抓着她的手,在病床边睡着了。
在入睡前的那一个小时里,等着例行的探望者都散去,护士带上病房的门之后,陆婷终于小心翼翼地哭出了声。此前,她攥着冯薪朵的手,努力压抑着抽噎声。然而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咔哒一声,陆婷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太久了……
你是不是不准备回来了。
陆婷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擦着自己的眼泪。但是没有用,积蓄了太长时间的忧虑,几乎压垮她最后一点信心。
你要是敢这样睡下去……
我不准你这样睡下去……
她的眼泪滴落到冯薪朵的脸上,温热的液体沿着面颊淌下,看上去反倒像是躺在病床上安睡着的人哭了一样。
陆婷靠在病床边上,断断续续地哭;哭到累了,倦极而眠。
潮声在翻涌,午夜在降落。
她跌入了那片黑色的海。
*
起初,沿着灰色的街道行走的时候,陆婷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梦里。没有人,没有她以外的任何人。她走在一座被抛弃的城市里。一具徒有外壳的皮囊,没有心,没有内脏,没有肆意奔流的血液。断墙上喷绘着露骨的涂鸦,木门上的漆在剥落,路面上有雨后的积水,水潭上飘着银色的易拉罐。走过东倒西歪的垃圾箱时,一只黑猫从中窜出,让她吓了一跳。
她茫然地走着,穿过空荡荡的街道,然后看到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低头玩PSP的少女。
啪嗒。
她停下脚步。
不需要发问,不需要回答,陆婷知道她遇见的是谁。
短发,桀骜,眼神里透露出明显的敌意。
十六岁的冯薪朵抬起头,视线从PSP的屏幕,转移到陆婷的脸上。
她问,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
陆婷说,我是你二十四岁时的……朋友。
冯薪朵露出一副见到神经病的表情。
她抓着PSP,站起身就准备走,陆婷拉住她的手。
你干啥啊。
冯薪朵语气不善。
你到哪里去,我跟你一起走。陆婷很勉强地笑着,语气里有哀求的味道。
冯薪朵甩了下手,没有挣脱开。十六岁的少女,力气终是敌不过二十三岁的陆婷。我到我的……我住的地方去。
我也去。
随便你。
小屋像是用乐高积木搭成,歪歪斜斜立在街角尽头。灰蓝色的铁门前,几张黑白印刷的广告,底下被人撕去半截,残缺的纸张像斑驳的脚印般紧贴其上。
冯薪朵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阴湿的气味飘散出来。
陆婷跟在她的身后,犹豫了一瞬间,还是抬脚跟着走了进去。
一片漆黑。
这是你家?
不,只是一个……暂住的地方。冯薪朵晃了晃手里的PSP,屏幕在黑暗中闪着冷冷的光。
陆婷皱起眉头。
为什么不开灯?
冯薪朵轻轻笑了一下。你不会想要开灯的,她说。
陆婷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听见了脚底下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倒抽冷气,灯在这一刻亮起来,她突然明白了冯薪朵话里的意思。
无数只蟑螂在地面上穿行,黑色的浪潮将房间淹没。
陆婷瞪大眼睛,好不容易压抑住自己的尖叫声。
冯薪朵站在墙边,穿着高中生制服,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皮鞋脚后跟一下一下地磕着墙面。
哒。
哒。
我就说你不会愿意开灯的。
好恶心……
陆婷的背上在出冷汗,她强迫自己不去低头看向地面。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冯薪朵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愿意吗?
没有选择。
最初清晨醒来发现蟑螂爬过脸边时的惊惧与恶心,被日复一日的煎熬折磨成了无动于衷。
陆婷看着神情平静的短发少女,胃里种种情绪翻腾。她突然想起冯薪朵曾经开玩笑般提过——我曾经住过很糟糕的地方,所以现在无论在哪里都感觉自己很幸福——但是她没有想过,梦境里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拉住冯薪朵的手。出来,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会有的。
陆婷说。
*
走到半路陆婷开始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喂,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
冯薪朵瞪着她。
我不需要你为我哭。
少来了,我才不是可怜你。陆婷抽抽噎噎地反驳她。我是觉得我自己很可怜。
这个时间,我应该从医院回到生活中心,穿得整整齐齐,躺在我干干净净的床上,听着歌,刷微博。不是在这里,看了那么多恶心的东西,不知道等会还会看到什么……
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做这种事情啊。
胆小鬼。冯薪朵撇了撇嘴,说,害怕的话,你随时可以走啊。
陆婷抽噎了一下,说,不走。
她抓住冯薪朵的手,因为害怕,指尖都是颤抖的。十六岁的冯薪朵不耐烦地看着她。嗯?
因为你还在这里。
随你,到时候又吓哭了我也不管你。
……反正我的眼妆是防水的。陆婷想了想,闷声答道。
*
她们沿着来时的街道往回走,深褐色的柏油路面一点点塌陷,四周街景融化进一片无限接近于黑色的深绿。
冯薪朵歪过头,对陆婷说,虽然我不太相信你……不过,说说二十四岁的我吧。
陆婷抿着唇,犹豫了片刻。
是个又蠢又呆,喜欢撒娇,和我一样胆小,不对,比我还胆小的家伙……
如果十六岁的冯薪朵是一只小动物,那么此刻她就已经炸毛了。短发少女狠狠推了陆婷一下,陆婷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但是每到关键时刻,都是让我……让我能安心依靠的人。
她踉跄几步,带着尴尬的笑容补充道。
冯薪朵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但是……
什么但是?
陆婷低着头,眼帘有点伤心地垂下去,咬住下唇,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但是为什么这次,你就是不愿意醒过来呢?
陆婷讲起了冯薪朵的长梦,讲起了她此前越来越频繁陷入昏睡的事情,讲起了那些她陪在她身边时的经历。
孤独。无助。背弃。辜负。病痛。压力。
灰色的雪从空中缓慢地飘落,没过两个人的鞋面。
十六岁的冯薪朵安静地听着,像是听别人的故事。
陆婷最终讲到了海边的那个梦。
她说,之后你就再也没有醒来。
……你又哭了啊。
冯薪朵说。
她看着陆婷,神色沉静。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我们要回到海边。
*
雪水融化了,地面因此变得泥泞。
森林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像一张暗绿色的密网,向着远方大地铺开。
阴暗潮湿的林间小路,腐烂的果实掉落在泥地上。灌木间有蒙着灰尘的蜘蛛网,飞虫盘旋。陆婷看到水潭边有死去的鸟,翅翼折断,羽毛上染着污泥。头顶是被枝叶遮蔽的暗色天空。
她们的睫毛被林中浓重的雾气打湿。
呐,我第一次出现……是在她觉得特别孤独的时候。
冯薪朵说。
突然之间和所有熟悉的朋友断了联系,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怎样的感受呢。我是不记得了。但是她很难过吧。她难过的时候,我就出现了。我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失去朋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你来说不重要的事情,不会让你痛苦。
……是这个道理吧?十六岁的冯薪朵看着陆婷,嘴角笑容带着讽刺意味。
我一直这么告诉她。在她觉得最难过的时候,我就会……出来代替她承受这些痛苦。反正对我来说,那都是不重要的。
我不会害怕。
我不会感到悲伤。
我不会因为背弃而伤心。
我不会介意别人说我不值得喜欢。
她太软弱了……所以只好由我来代替她坚强。
陆婷叹了口气。
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带着泪水的湿意,轻轻握住少女正在颤抖的手。
她说,冯薪朵,你这个笨蛋,你还有我啊。
十六岁的冯薪朵愣了一下,气鼓鼓地回道,你才笨蛋,你最笨了!我这个人很聪明的好不好,我小时候就——
话没有说完,陆婷突然尖叫一声有虫子,抱住了正在抗议的冯薪朵。
——胆小鬼。
冯薪朵非常嫌弃地说着,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陆婷紧紧抱着。她拥抱的方式,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把彼此揉进自己的身体一样。你弄痛我了。陆婷稍微放松了怀抱,头靠在冯薪朵瘦小的肩头。轻微的抽噎声。制服衬衫上面氤氲出一片水迹。
冯薪朵说,我没有见过比你还爱哭的人。
陆婷气势汹汹地扬起眉毛。谁哭了?我只是刚才隐形眼镜滑片了,眼睛不舒服才流的眼泪。
*
她们穿过浓雾紧锁的森林,听到浪潮声一波一波从远方传来。大部分时间里,陆婷闭着双眼,任由冯薪朵牵着她的手,走过崎岖的小路。偶尔经过的沼泽边,有蛙跳过,冯薪朵会先提醒陆婷紧闭双眼,然后再嘲笑她这副害怕的样子。
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冯薪朵,啊?
哼,我就是有。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海边已经到了。
潮声翻涌,白色的雁在海面上盘旋,海平线上栖息着沉睡的黎明。陆婷的脚踢着沙滩上的贝壳。她认真地看着十六岁的冯薪朵,说,我在想,这样的你,到底是怎么走到后来那个傻乎乎的冯薪朵……
你问我的话,我也不知道啊。
那么,现在,按照你的说法……陆婷停顿了。应该是我亲你一下,还是你亲我一下?
我没有亲过未成年少女欸,感觉好像犯罪噢。她补充道,露出一个有点微妙的笑容。
你是变态吗……冯薪朵瞪大眼睛。
陆婷想了想,说,如果你希望我是的话。
然后她伸手把对方拽进自己的怀抱里。幸好十六岁的冯薪朵才一米五出头,又不像后来的冯薪朵那么爱穿高跟鞋,让她这个动作看起来充满大人的气魄。脸埋在肩膀挣扎片刻,最终安静下来。
她说,把那个二十四岁的冯薪朵还给我好不好。虽然她又闷骚又胆小又恐高又路盲……智商只有小拇指那么一点……
谁智商只有小拇指那一点啦!
我不管,你就是笨。可是我……
陆婷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十六岁的冯薪朵抬眼看着陆婷。这时候她看起来像是真正的十六岁了,年少而无助,眼里泪意朦胧。
……可是我就是很喜欢这样的你。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去亲她的嘴唇。咸而温热,是眼泪和海水的味道。
潮声逐渐止息。
最后一次拥抱。
——还有,很高兴认识你,十六岁的冯薪朵。
——我也是。
她闭上眼睛,听到远处花火的声音,
*
冯薪朵出院的那天,陆婷主动买了冰激凌,又带了蛋糕回来。
冯薪朵很警觉。大哥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她说着,一边就坐在床上吃起来。难道是我住院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吗?
陆婷语气恶狠狠,冯薪朵你这个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噢。
两人嘻嘻闹闹吵了半天,冯薪朵又跑到隔壁房间去玩,为庆祝自己出院,同队友挨个拥抱。陆婷安静地呆在房间里等她。终于等到夜深,冯薪朵回来了,脸上带着李艺彤的签名,手里拿着一盒从龚诗淇那里拿来的泡芙。
吃了蛋糕还不够啊。
陆婷哼了一声。
野泡芙总是多多益善的嘛。
冯薪朵装傻。
喏,要不要一起吃。
她伸手递过去。
我不要。
陆婷白了她一眼,还是接过了泡芙。
吃完之后,各自刷牙洗澡,终于睡下。换上睡衣的冯薪朵又闹腾起来。
大哥,大哥,我睡不着。
你好烦噢,快睡啦。
啊,我就是睡不着嘛,那我要听安眠曲嘛。
尾音拖得软绵绵。
不许撒娇,冯薪朵,你好恶心噢。
陆婷瞪了她一眼,翻出手机找歌。
不要,不要,我就要听你自己唱嘛。
你这个人真的是够了噢……
陆婷放下手机,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轻声哼起歌来。
冯薪朵听着听着,慢慢困了,脑袋一歪,迷迷糊糊把头靠在她的颈窝里。
陆婷就不再唱下去了。
她轻轻说,冯薪朵,你醒不过来的那段时间,快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嗯……对不起嘛……
冯薪朵含糊地应答着,转了个身,蹭在陆婷的怀抱里。
你这个人身体这么差,体力那么烂……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你还不走?
陆婷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嘴唇擦过冯薪朵的耳垂。
二十四岁的冯薪朵,睁开带着睡意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答道:
因为你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