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曾是数个王朝的首都的燕京城，它是什么模样？在从江南叶家本家出发前，幼年的叶凌只能从书卷中的繁多辞藻中构想出一个以秀气柔美的江南水乡为模板的京城。
当实际看见那座城池时，那座饱经沧桑的北方古都已经超出年幼的叶凌言语所能表达的极限。
【当年在修复的时候，赵承旭下旨保留被铁汗人毁坏的功德碑以示世人勿忘当年之耻…很惊讶吗？】
幽魂愣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转身看着叶凌：“啊，确实蛮惊讶的…”
【变化很大？】叶凌拉低斗笠，隐藏在斗笠之下的双眼不着痕迹地看着窝在马车阴影里的幽魂。幽魂撑着脑袋蹲在阴影里，向上扬起的下巴左右晃动带着脑袋后的马尾也跟着晃荡，火焰挡在幽魂的双眼之前，很难让人看出她在想什么。
“非常大…离那场灾难已经有三十年了吗…至少我从这离开的时候这座城还不是现在这副——”幽魂的下巴终于消停了下来，她把胳膊放下来环抱住膝盖，目光看向城门的方向。
“这副伤痕累累的模样。”似乎是斟酌了一阵子用词，半晌后幽魂才把下半句话挤出来。
叶凌看着矗立在眼前的城墙。深色的青砖上爬满了青苔，岁月和风沙打磨了城墙的表面，绵延不绝的壁垒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痕迹，那是叶凌所熟悉的京城老宅中随处可见的痕迹，这也是燕京所独有的痕迹。
那场浩劫给燕京留下了狰狞的伤口，三十多年过去了，伤口渐渐愈合，留下了和伤口一样狰狞的疤。
“大小姐，真的不用小的送您回去吗？起码让小的送您回内城吧。”马车车夫恭敬地在一旁问道，丝毫没有发现自家大小姐的异常。
叶凌微微摆手婉拒道：“不用了。”
车夫劝到：“那可是十好几里路哪！”
叶凌婉拒道：“我也很久没回来了，想好好在城里转转。行李就拜托您先带回去，还要劳烦您回去跟家父说一声，就说我已经到了，午饭前回去。”
“小的知道了，不过大小姐您真的不用这么客气，小的只是一名车夫，您这么客气这让小的怎么受的住啊。”车夫笑着打趣道。叶家大小姐看起来冷淡，可实际上礼貌又好说话，因而家中的下人们也都对叶家大小姐颇有好感，谈话之时也敢说些打趣的玩笑话。
叶凌嘴角微微扬了扬，也没感到被冒犯。让车夫意外的是叶凌顺着自己的话茬接了下去：“是吗？那我以后可得注意了。”
车夫闻言赶忙摆手说：“不不不，大小姐您误会了…”但在看见叶凌带着笑意的目光时，车夫才意识到大小姐也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那小的先告辞了。”
车夫利索地翻上马车驾车沿着御道旁的衩子离开，在马车离开的时候，幽魂赶忙缩回玉佩里头。此时，车夫在路上回想刚才的事情时，不禁笑着感慨道：“大小姐出去这些年可真是变了……”
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幽魂缩在玉佩里不解地问道：【诶？叶姑娘不直接回去吗？我记得从这到叶府远着呢。】
【我姑且也算是习武之人。】
身为常走江湖的习武之人，在烈日下徒步赶上几十里路对叶凌而言都是小事。叶凌理了理斗笠，随后步入清晨赶集的人流之中：【更何况，我以为你会想看看阔别已久的故土。】
【……】
幽魂没有回答。
叶凌放慢了脚步，安静地等待着。御道两旁排满了了数不清的商铺和酒楼，京城的限制让他们无法在建筑上博人眼球，因此商家们便绞尽脑汁挂出了只此一家的独特旗帜。风拂过街道，挂在街道两侧形形色色的旗帜轻轻飘扬。
【谢谢。】
【不用谢。】
叶凌难得地想和幽魂再说些什么，但对方也难得地沉默不语。
要是平常也能安静成这样就好了，叶凌这么想着。不过还是算了…热闹一点也不坏，而且那样该轮到自己不习惯了。
【这里是南城门，皇城还在原来的位置。将军大人想往哪去呢？】
叶凌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街道，脑海深处的记忆慢慢和眼前的景物重合。规整的青石路延伸至肉眼可见的尽头，若是用内力凝神细看，则连内城黑红色城门漆上的裂纹都能尽收眼底。
【…先顺着御道往北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叶凌发现每次自己管幽魂叫“将军大人”的时候，幽魂的反应总是慢了半拍。
【将军大人——】
【…嗯？】
【这个称呼很奇怪吗？】叶凌全神贯注地观察幽魂的反应，只留了一分心神躲避来往的行人。
【…奇怪吗，在你看来我的反应是这样？】幽魂轻声笑了起来。
【只是个没有根据的猜测。既然不是因为奇怪，那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怀念。】
幽魂没有继续说下去，叶凌也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哈——
幽魂长长地呼气，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明明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习惯性地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呢。】没等叶凌搭话，幽魂接着问道：【习惯可真是可怕，是吧？】
【…嗯。】叶凌沉默着，没有重量的言语一块一块地摞在心头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这么叫我了。所以说实话，你第一次说要那么叫我的时候，我挺意外的。在那之后你每次喊我的时候，我都要确认一下…我怕自己出现幻觉了。】
【那你现在还会觉得这是幻觉吗？】
【可能还要适应一下吧，不过我想应该不会了。】
很久很久。叶凌不知道这四个字所代表的究竟是多么长的时光，也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时光。只不过，幻觉和怀念这个词有直接关联吗？
【你说的“怀念”不仅仅是这些吧？】
【这是你的猜测？】
【我的判断，还有直觉。】
【真可怕～】
【承蒙夸奖，那么答案是什么？】
【以前那些人叫我的时候一般只会叫我“大人”或者“将军”，少数会带上姓氏啊职务呀这类的一块儿叫。】
【但是啊，“将军”带着“大人”一块儿叫的人……很少。】
幽魂的语气在讲到后半段的时候平缓了些，叶凌用自己被严格训练出的察言观色技巧判断，那是只有在回忆某个具体的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于心头，叶凌皱起眉头强行忽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从幽魂口中套出一些话来。
【他（她）是谁？】
【她呀——呃！】幽魂像是被噎着了一样，【你又来？！】
【啧。】
幽魂抓狂：【还“啧”！我才想“啧”好吗！】
【请。】叶凌气定神闲，脸皮厚如城墙，任凭幽魂怎么跳脚我自岿然不动。
【请请请！请什么请啊你这、这……唉！】幽魂已然欲哭无泪。
人来人往之中，叶凌保持着她那张一如既往的冷漠脸往前走，仿佛耳边没有像大悲咒一样源源不绝的怨言。虽然说这么做不好…但是…
挺愉悦的。
隔断视线的斗笠之下，那张神情淡漠的脸上扬起了一丝笑容。
不过愉悦归愉悦，江南叶氏，百年信誉，约定好的事还是要做好的。
【西边那座高楼是月明台，他家的徽剧班子很不错。】
【嗯……】幽魂兴致缺缺，也有可能是呕气在。
有点可爱，叶凌这么想到。
【东边那个红旗子是卓氏冶金，从铆钉到武具，想找的基本都有，东西挺齐备的，质量也相当不错。】
【那还不如北城那家武威馆嘞，他家的武具京城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说到武具，幽魂顿时来了精神。
【是我孤陋寡闻了。】叶凌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有些东西她没有明说，那就是作为叶家人的她如果不知道，就说明那家店铺已经很有可能不存在了。
毕竟那是北城，是当年最先沦陷的地方。
叶凌伸手拉低斗笠前端，她突然庆幸自己是从未被完全攻克的南城门入城，要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该怎么带着一个归乡之人，一个一个拜访故人的墓碑。
走走停停，有时是叶凌介绍，有时是幽魂主动问，不知不觉已经日上三竿。
走到一家生意兴旺的店铺时，叶凌停下脚步看着门店外挂的蓝旗说道：【这是燕回阁，百年老字号了。】
【哎这个我记得，这家的糕点燕京一绝。】
叶凌有些意外地瞧了一眼不知道啥时候冒出来的幽魂，对方弯着腰猫在酒家的屋檐下，仰头看着燕回楼高高挂起的牌匾。
【能把南飞的燕子引回来…不过真没想到你也知道。】
【我可不喜欢糕点，只是认识的人喜欢而已。】幽魂笑了起来，【不过你用了“也”，难道你也喜欢？】
叶凌微微点头：【这家的桂花糕非常好吃。】
【是吗？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叶凌闻言一愣，什么叫做她喜欢真是太好了？
【你——】
可还没等叶凌把问题讲完，幽魂那边就嚷嚷起来把叶凌想问的话堵了回去。
“叶姑娘——快过来瞧瞧——！”
叶凌无奈，拉低斗笠快步向幽魂走去：【怎么了？】
幽魂躲在树荫底下飞快地招着手，同时一只手指着身侧的早点档喊到：“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不好的预感。看着幽魂灿烂过头的笑容，叶凌默默地防备起来。
“看看，这可是燕京特产，别的地儿找不着的！”幽魂指着婆婆身边的一个敞口的木桶，木桶里面装满了灰绿色的液体。
“锵锵——要不要来一碗试一试？”
斗笠之下，叶凌的眼神险恶起来。
【这是什么，好喝吗？】叶凌十分平静地问道。
“跟豆浆类似的东西，试试看嘛～”
【…那就试一试——】叶凌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嘴咧耳根去的幽魂，话锋一转：【——你真的以为我会真么说吗？】
“诶？”幽魂僵住了。
叶凌慢慢地从怀里拿出幽魂的玉佩，慢慢地提到幽魂眼前晃了晃，幽魂僵硬地盯着玉佩吞了口唾沫，眼前的火焰炸出两点火星。
【站在这不准动。】
“是！”幽魂赶忙站直。叶凌随即转身走到太阳地里，然后回身温柔地冲幽魂笑了起来。这是她们相遇以来叶凌第一次笑得如此灿烂，如此温柔。
然而此时此刻这笑颜却让幽魂抖如筛糠。
拎着玉佩，叶凌微笑着，温柔地向幽魂招手：【过•来。】
晴空之下，万里无云。
“痛痛痛痛痛——嗷！！！”
未完待续
以下是附赠小剧场：叶家有女初长成（误）
叶凌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的父母带着她和叶帆一起在京城的街上游玩。那时，她的母亲笑意盈盈地买了碗灰绿色的液体交给她。
“母亲，这是什么呀？”
“凌儿，这是和豆浆很像的东西哟。”母亲和善地说道。
“夫人…这不太…”
“嗯？”母亲微笑着看向父亲。
“我是说这很好喝。”父亲立刻说道。
叶凌接过后开心地喝了一大口，那味道让她永生难忘。
“…母、母亲，这是什么呀？”
“凌儿，这叫豆汁儿哟。”
“只给姐姐喝，小气！”
“哎呀，忘了帆儿的份呀。”
“小帆，你想喝吗？”
“想——！好喝吗？”
“…好喝。”
“好诶，我要喝我要喝——”
母：“哎呀，凌儿这孩子…（欣慰）”
父：“…这孩子…以后一定了不得…（复杂）”
弟：“哇呜呜呜嘤嘤嘤好难喝啊——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