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默默看著。默默看著她追隨那人的眼光，生活方式，甚至用自己的未來博取對方的一絲關注的眼神。但我明白這些都是徒勞，因為身分，因為地位的懸殊，這種感情永遠不會成真。

某天，身為侍女的她來問我，在伙房裡的工作好玩嗎。我明白她只是想藉由料理讓那人對她有多一絲的目光停留，於是讓她在這裡玩耍，教她一些簡單的料理，讓她端給那人。那人的胃口極小，但府上總還是塞了滿桌菜讓選用，因此她特地做的料理只被用了一點。我也明白那人並沒有對她有特別的喜惡，只是個性使然。而縱使那人只動了一點她做的料理，她還是非常開心。

日復一日，那人開始為了府上的事務開始繁忙，她也漸漸變得消瘦，卻還是眼神發光地盯著那人，內心仍舊想著要為那人做些什麼。

我無法理解，明明這種徒勞的事永遠不會有回應，為何她總是願意這樣花時間去追尋呢？但我還是默默觀看著，並不多做回應。

就這樣待上了一段時日，伙房裡變為我帶頭了，她也從一般侍女成為總管侍女們的人，我們都從黃毛丫頭變成大人了，府裡因此總是有讓我們找人成婚配的意思，但我搖搖頭拒絕了，她更是第一個回絕的人。這種需要耗盡感情力氣的選擇，我是萬萬不想要的。反正若是永遠待在府裡，老了死了都有遮蔽的地方，若是要成婚配，蠟燭兩頭燒，那是萬萬不想要的。

但我知道她拒絕的目的，卻是比我更加不現實多。她曾對我說她一輩子只要能默默看著那人就好，只要能跟著那人東奔西跑，只要能為那人擔心飲食起居，只要能為那人付出，她就心滿意足，就算被府裡的小毛孩們稱為老處女或什麼難聽詞的，她也無所謂。

我心裡滿是崇拜和無解，就我們這樣身分的人，為何偏偏要攤上這樣一個絕對不會回應你的主呢？但我仍然默默看下去，看著這生活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波瀾。

某天，她急急地找我，跟我要熱水要炭什麼的。我也沒有過問地拿給她，只見她匆匆趕著就走了，我更是好奇。這府裡能讓她這麼風風火火也只有那人了，但那人怎麼了呢？病了？受傷了？還是怎麼了？

事後我詢問她，她才面露疲憊對我笑說那人生孩子了。我這才反應過來，似乎前幾天有聽說這件事。我偷偷觀察她的眼神，她依然疲憊而開心著，仍然滿心只為那人生活的樣子。我終於不再那麼無法理解她，我想，一個人有著一件可以讓她一輩子開心的事，那就是最幸福的事了吧。

像我，只要沒有人過問我在伙房的事，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了。每天早上起來忙碌到睡覺，從來沒有其他人會來打擾我，這也就是我的幸福。因此，她的幸福也許真的只是陪在那人旁邊吧。

時光就這麼過去了，某天她又偷偷來到伙房跟我打聽幾個糕點，說要給那人生下的蘿蔔頭吃，我才想起那人生下孩子後已經過了好幾年了，聽說要栽培成未來管家的人。而不管是不是未來管家的人，她也會把那孩子當作是自己的孩子，或說是當成那人最重要的事物般地關照著。她總是不分輕重地將那人的事情放在前頭，因此對於她在府上做其他事時都沒有出大錯感到蠻意外的。

我從善如流，總是盡量供給她所需要的東西，她雖然對我有謝意，但遠遠不及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不過這對我來說是無妨，我只好奇著她對那人的想法到底是什麼，不過這樣的疑問似乎也不用存在，因為她對那人的關注已經是全身心投入，就算現在問了什麼，想必她也只會面露疑惑又堅毅地嘴角含笑歪著頭，彷彿我再問什麼可笑的問題。

接收府上消息的管道，大多都從來伙房的這些個人那裏收到的，例如家府中經濟愈發寬鬆，或是今年收穫不好，商隊方面遭遇問題，那人的消息等等。我從來沒有主動詢問過任何人任何關於府上的問題，唯一需要傷腦筋的事是有時候半夜會被她叫起來做一些那人想吃的點心。她學了好半生，卻是唯一無法學會做好料理，我想這和她總是忙碌於其他事情有關吧，因此也總是樂意幫忙。

再後來，我們都老了，她的那人也將府上事情交給那人的孩子們發落，這幾年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像是那人的孩子們總是吵著想要出府，想要另外開拓新的生意，想要和自己心儀的對象成婚配，不想要成婚等等。或是府上新的小子丫頭們對工資有所不滿，對著管家嚷嚷要漲工資否則就要離家。這些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唯一算得上大事的大概只有某次半夜她來找我時，面露不愉的時刻。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上看到這樣的神態。

她喃喃著抱怨那人不斷嘗試要幫她成婚配的事，也不斷說著自己多麼樂意只侍奉她就好，但那人只當作是玩笑話，仍然努力要幫她找尋一生良配。

這時我便莞爾了，不小心被她看見還被罵了沒良心。但我確實想笑，一個人付出了一輩子的真心，無論是怎樣的感情，卻都不被另一個人接受，被那人以為是搪塞的玩笑話。這是應該笑還是應該喪，我卻也不懂了。

她沒有難過多久，因明白那人的身體愈發不好，才會有這樣的念頭，希望還能處理事情時幫她找好未來的好歸屬。但像她、或像我這樣的人，其實並不需要一個好的「歸屬」，府裡對我們來說就是最好的地方。尤其對我來說，對象是萬萬不需要的，若是有了一個讓自己需要操心過度的對象，還不如一個人清清淡淡過一生，還有府上的孩子可以陪伴，豈不更加愜意順心。

不過上面的人也不需要知道這麼多我們的感受，只要每天過得順利，就不成問題。

日子仍舊得過下去，她的心情隨著那人身子愈發虛弱而跟著低盪下去。我明白那人的時間不多了，也擔心起她來了。每天乘著她為那人煎藥的時間和她說說話，每天乘著她為那人煮碗清淡料理時和她談談心，每天乘著她來我這散心時和她看著星空。隨著那人離開的時間變得越來越近，府上開始籠罩著一片不安的氣氛，就連我也感受得到。

當眾人開始分發黑白喪衣時，我第一個尋找她的蹤影，她是否一個人躲了起來嚎啕大哭，她是否一個人想著要跟著離開，她是否一個人對她那人陳物懷念過去。總之我找到她時，她是一個人目光呆滯地蹲在那人曾經的床邊瞪著空氣。我拍拍她的肩，慢慢坐在她旁邊，學著她望著半空。

等她回神後，我問她是否有什麼打算，她呆呆地問我那人去那了，所以她也要去那裡。我點點頭，問她如何去，她也是滿心疑惑。

因此我借她我的伙房，讓她在那裏燒著炭，吹著火苗的時候也漸漸睡去。

我想，等她睡醒了應該就遇到那人了吧。

我想，她什麼料理都不會，應該需要個像樣的廚子跟著去服侍那人吧。

因此我也偷偷挨著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