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你是怎样的人
赤坂的东京新大谷酒店,附近就是拥有国会议事堂、首相官邸和众多政党本部的永田町,还有美国、加拿大等大使馆,再加上比起Capitol东急大酒店更隐秘幽雅的环境,酒店守口如瓶的服务宗旨和精心设计的和式庭院,让这里成为许多政治宴会的首选,顺带着,这里的高级套房也成为不少政治家的长期包房。
而众议院议员北条晴臣肥胖的遗体,就躺在5023套房的洗手间精美的大理石地面上,旁边散落了一地的,应该是被压垮的玻璃置物架碎块。
“是北条夫人发现了遗体,呼叫了工作人员。我们马上安排酒店医生做了初步急救,可惜北条议员当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我们立刻安排警卫保护现场,并及时报警了。”酒店客房部主管向玖我刑警介绍情况。作为酒店方,一方面承担起义务,另一方面也要礼貌而不露痕迹地撇清自己的责任。同时作为地位相当高的五星级酒店,不让这件事造成影响,尽快解决才是王道。所以报警的同时他们也召集了当班的服务员、警卫,调出了监控录像,力求证明此事与酒店的管理无关。
作为先期赶到的刑警,夏树没有组织调查的资格。她所做的就是安排酒店方保护现场,配合藤乃医生的现场初步尸检,登记将要详细调查询问的人员,第一个就应该是那位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态度倨傲的北条夫人。
“调查我?你有什么资格将我列为调查对象?”刚才就对刑警,尤其是如此年轻的女刑警的到来感到非常不满的北条夫人愤然起身。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她仍然体格匀称,肌肤紧致,看上去精力充沛。站起来之后,颀长的身材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比起她肥胖的丈夫,她更像一位政界女强人。事实也如此,北条夫人是名门北条本家的独女,招赘了这个丈夫,继承了老当家的政治遗产。北条晴臣虽然是议员,但握有实权的,倒是这位夫人。这样的政治豪门,天生高高在上的夫人和入赘的丈夫,感情应该不像平常夫妻那样深厚,所以在她精心画着淡妆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的哀戚之容。
“可是按照规则程序……”
夏树的话很快被北条夫人打断:“规则不是对我这样的人设置的。”她说出这句话,态度之自然,仿佛理应如此。她从小就高人一等,就读于莉莉安私立女子学园,曾当过蔷薇大人,现在也是莉莉安校友会的副会长。否则怎么一个电话就调动了公安部的水野大人,用最好的资源为她服务呢。“不过看在你年轻识浅的份上,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今天我和我先生一起到酒店参加加拿大大使的晚宴,期间我先生有些不胜酒力先回房休息,我一直没有离开宴会,直到我回房来找他,才发现他已经去世了。有两百个人能证明我的话,刑警小姐,我如此配合你的工作,你可满意?”北条夫人带着不屑的表情说完,又斜睨了一眼洗手间地上的玻璃碎块,“任何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这是一场意外,罪魁祸首就是酒店!我先生一定是在洗手间起身的时候撞到洗手台。这样高级的酒店,却设计了这么逼仄的洗手间,这完全是你们的责任!”
被她突然投过来的严厉目光吓了一跳的酒店专务董事连忙应声:“现在调查结果还没有明确,请夫人稍候。我们酒店的宗旨是绝不推卸责任,但……”
“可初步尸检的结果似乎证明,夫人说的有道理呢。”静留一边脱下薄橡胶手套,一边走进客厅,“我初步认为北条先生是右下腹收到猛烈撞击,导致肝脏破裂大出血休克而死,这个洗手台很有嫌疑呢。不过详细报告还要等进一步尸检才能出来。所以,还请夫人先节哀,保重身体才是。”
虽然说是节哀,但北条夫人并没有多少哀思。不过在这位风度翩翩气质不凡的首席法医面前,好歹还用手绢点了两下眼角,以示自己未亡人的身份。她此时心里已经在盘算,让律师追究酒店责任,尽快以意外结案,不能影响她的独生爱子以继承人的身份参加议员竞选,接手他父亲的职位。
“要不要我等你?”静留悄声问夏树。夏树是搭静留的车来的,机车丢在户神亭了。
夏树摇摇头。法医的工作在解剖室,而刑警的工作在现场。杉浦係长马上就带队到了,接下来的取证、调查、讯问,可有的忙呢。
静留笑了笑,也不说多余的话。她又不想追求玖我夏树,这个女孩不过是她临时的“饭友”,已经完成了她该扮演的角色。更何况她今天晚上要加班,这位大人物的尸体等着她亲自动手呢。
静留走在高级客房宽敞明亮的走廊,脚下的羊毛地毯柔软而富有弹性,让她觉得很愉快,全然没有重任在肩的压力。可偏偏在此时,她经过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猛地拽进了房间。
正当静留准备大声呼叫隔壁的警察和警卫,她也正好看清了眼前那个做出紧张的“噤声”手势的金发女性。
“小遥?”
看到这位高中时代的好友,静留放松下来,在珠洲城遥身后笑道:“是我们分别太久还是世事变化太快,莫非小遥在时光的酝酿中发现了对我不寻常的感情。否则这样把我生拉硬拽进酒店房间,实在是太惹人绮思了。”
她眉目含笑,神情妩媚,若是有外人在场,定是以为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暧昧关系。珠洲城遥也不由得红了脸,哇哇大叫:“茶泡饭你可以了!什么分别太久,我们昨天刚刚通过电话好不好!还有什么绮思,绮你个大头鬼!”
“唉,真是遗憾。”静留不急不恼,优雅地坐下,对于珠洲城遥,从少女时代起就翻不出她藤乃静留的手掌心,她知道如何把握小遥的命门,“小遥你一把年纪了还是不分轻重。你今天明明是有事求我的,对我说话还这么粗鲁暴躁。我真的为珠洲城建设的前途担忧啊。”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求你?”珠洲城遥瞪大了眼睛说。
“你不是正在告诉我么?”静留的笑容让小遥好想打她,可是偏偏又不能,她自己真的有事求她。
小遥的心思真的很好猜,全都写在脸上了。她没事怎么会今天特地跑到酒店来开房,而且素来坦荡的她还鬼鬼祟祟地把静留拉到房间,不是有事相求,还能有什么呢?
“实话告诉你,负责酒店的装修改建工程的,是珠洲城建设。”
原来如此,北条夫人将矛头指向酒店洗手间装修不合理,这个指控一旦成立,酒店方和珠洲城建设将会遭到惨重损失。所以珠洲城建设在酒店里的熟人第一时间通知了她,她也第一时间找到了她这位首席法医老同学。
“我明白了。”静留手指点着嘴唇,若有所思,“你是想让我在尸检中排除是洗手间设置和洗手台质量造成的死亡原因,免除珠洲城建设的责任?啊拉,啊拉……”她睁大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小遥,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只是让你说出实话而已!不要被那个夫人给误导了。”小遥不耐烦地说,“我对珠洲城建设的设计和品质绝对有信心,也不知道那个议员是怎么死的,他们家想把责任推给我们公司,这绝不可能。”
“所以你来请我帮帮忙?”静留看到小遥重重地点点头,笑容也变得玩味起来,“想不到毕业多年了,我仍然可以在你的人生中扮演如此关键的角色。”
话说得很轻松,可面对着珠洲城遥,静留思考的时间很长,长到已经看见珠洲城眼睛里的急切之火快要点燃金色的眉毛,她终于说:“好,这个忙我帮你。”就在遥面露喜色时,她话锋一转,“可是你得报答我。”
遥急忙道:“怎么说?”
“三千万日元。”
“三千万?你怎么不去抢!”遥惊呼道,“藤乃,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啊。”静留面色无辜,慢悠悠地起身,“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你可以当做没听见。而且我很忙,等待我的验尸报告的,不只是死者家人和警方,也许我一出门就会被媒体包围呢。”
她的动作并不快,却毫不停留。就在她走到房间门口时,听见遥在背后大声道:“三千万,成交!明天上午十点到账。”
静留一手拉开刚才小遥因为匆忙而忘记关紧的房门,回头笑道:“我就知道,小遥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是的,小遥从来不会让她失望,她还是翻不出藤乃静留的手掌心。对于这一点,她有百分百的信心。
可就当静留踏入走廊,她才发现,并不是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她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夏树?”她不知道夏树在这里站了多久,可是从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情中,她敢保证刚才虚掩的门缝是无法挡住小遥声若洪钟的谈话的。
不过应该庆幸,警卫一头一尾把守住了走廊,所有人都集中在5023房间,这里离案发现场有不短的距离,除了夏树,不会有其他人听见。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看的她右手紧握着的一双米白色GUCCI小羊皮手套,静留明白了。
这年轻女警为了送还她遗落在套间里的手套,撇下案发现场赶了过来,结果……
夏树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我,你刚才只是在开玩笑。”
女警严肃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可爱,她撩了撩头发,笑道:“如果我说不呢?你会去告发我?”
“我会的。但我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夏树的样子一点也不是在开玩笑,眉头越蹙越紧,“我不想你让我觉得: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如果说夏树那纠结的眉头和眼神让她分外怜爱,已经在组织语言想去解释这件有点复杂的事,可是最后一句话一下子把她逗笑了,谁叫这句话出场频率太高了呢?而且每个人说起来语气都不一样,太好玩了点吧。
就在夏树难以置信的眼神里,藤乃医生笑得那样傲慢轻佻,好像尸体、死亡事件和警察法医的操守是一件太好笑的事情,而且她还边笑边说:“我让你失望?我什么时候给你希望……”
突然,她的笑语被一声清脆的响声结束。走廊里又重归宁静,宁静得让她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一个幻境,什么都没发生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她闪电般地反应了过来。左颊火辣辣的痛感和嘴角的一丝腥咸,对面年轻女警激动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还有她停在空中的那只微微颤抖的手……
对,就在刚才,她挨了一个清脆的耳刮子。
藤乃家虽然不是顶级豪门,可也是富贵双全,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家人千呵万护地长大。与生俱来的美貌、才华、智慧、风度,让她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就算她甩过那么多才貌双全的女朋友,也没一个人敢打她,不,应该是舍不得打她。
开天辟地第一遭,居然有人敢打她?而且打她的人,居然是才认识了一天的小女警,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可第一次并不都是全部美好的——第一次失败,第一次被甩,还包括第一次被人打耳光。
即使修养再好,静留也不可能再笑容以对,对着欲言又止的夏树,她冷冷地丢下一句话:“随便你。”抽过夏树手中捏着的手套,转身就走。
脸好疼啊,还有嘴角的鲜血,嘴唇一定磕破了。静留用手帕轻按伤处,看到雪白的手帕中心一点鲜红,如红梅落雪,有一种妖异之美。
到底是藤乃静留,连流血也流得与众不同。静留自嘲地笑笑,视线从手帕上挪开,却冷不防看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伫立着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也许她刚刚出现,也许她已经来了很久。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静留用眼角一扫也能清楚地判断是谁。在警视厅能够拥有这样优雅挺拔的身段的,只有公安部年轻的高官水野警视正。
“藤乃医生,今天特地请您过来,真是辛苦了,这份情谊我铭感五内。”水野蓉子的笑容和蔼,对于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她好似根本没有看见。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身处充斥着政界黑幕、阴谋与谎言的公安部必备的基本技能。而水野蓉子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藤乃静留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脸上的伤让她没有心情敷衍水野警视正,只能保持最基础的礼貌。两人就这样在走廊擦肩而过。其实在警视厅,两人的关系不算亲密。风流倜傥的藤乃医生内心并不如她的外表那样容易亲近,而让人如沐春风的水野警视正,亲切又克制的笑容下总是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凛然之气,教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们都是很让人喜欢的人,也都是很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