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外巡行的公主们各个风波频生,天都瓦兰提却如同一潭死水。政务千篇一律,群臣因循蹈矩。尽管皇太子阿露库艾德近来神出鬼没,夕子一人依旧把事务料理的妥妥当当。她自来心细如发才力卓越,不用多久就理清了月之主倦政留下的公文折子。因此却忙里得闲,留的些日子在府里休憩。不过几次去信,其他公主一路顺畅各自无忧,只有夕子和纱这一路出门便换了便装不知所踪,询问法尔梅和可莲,也都一无所知,只说九公主吩咐自己在瓦隆萨整备。由是平静中不免多出几分忧虑。一干素来与她相好的朝臣武将也有不少知晓她心中沟壑,选了个风和日丽天聚集在府里,道是要为夕子公主消乏。实际则是最近瓦兰提外城传言来了一位红袍僧,料事如神能以火卜算,因便请她来说几句好话,解解夕子忧心而已。
恰是过午时分,公主府邸中庭已然熙熙攘攘,夕子和一众辅臣部将涉谷凛、岛村卯月、诸星煌梨、安娜、新田美波、神崎兰子等人或坐或立,宴席摆的五光十色,各色时鲜一应具备。却是太阳已开始西斜,还不见那占火红袍僧与派去迎接的本田未央身影,众人不禁议论纷纷。凛咬定了这是招摇撞骗的把戏,此刻那红袍僧已经夺门而逃。煌梨是见过真人的,言之凿凿那占火卜算是真真切切,某年有兵事某人有厄运都算的确实。美波持中而论,论调却是火中有着迷幻药,故而观者不自觉口吐实情。兰子和王府总管双叶杏便商量着要去寻一队骑兵守在府外,若是撞骗及时拿下。七嘴八舌之间门一响,导引的是夕子派去的未央和四个长随,后面跟着的便是那名号称占火如神的红袍僧了。
纵使众人多经世事,倒也眼前一亮。来的那人并非如都城红神庙派来终日逡行的红袍僧们一般,是些骨瘦如柴的老者,而是一位年纪不大的美貌女子。年纪看上去和在座众人竟不相上下。一袭天鹅绒红袍宽大及地,上面却绣了熊熊烈火中燃烧的一只金鹿。但既抱定了难倒她的心思,凛第一个冷冷发问:“红袍僧,尊驾姓名为何?为什么夕子殿下召唤,还姗姗来迟?”
“无名无姓,涉谷阁下若要称呼,唤我红影(red shadow)便是。”红袍女淡然一颔首,权当礼节,言语却是不急不缓,“方才跟从本田阁下前来途中,东北方向有寒气,为此就地一占,费了些许时间。若非如此,您可以早一点见识我的‘把戏’。”凛眉峰一挑,心事竟被‘红影’全数说中。在座众人各个惊讶。她接下来回应的则是美波:“占火不过是红神指引世人手段,既然诸位有此疑虑,那今日就不用起坛燃火。晴空之下,日光流火,以此火占,众位觉得如何?”
“说得好,那就请你就地施为吧!”忽然清越一声,发自上座。红袍僧抬眼去看时,乃是一名和夕子年龄相仿的少女。黑发束成马尾披在身后,翡翠色的双瞳扑闪之间闪烁活跃光彩,披白色斗篷内衬密尔横纹金缕袍子,这便是夕子的王妃我那霸响。当初夕子化名贵音在宫外以歌姬身份流转各地,她与夕子就在这旅途中相知相识相爱。直到破魔帝国建立,月之主访求血脉明封夕子公主,她也就因缘际会成为王妃。虽是身居高位,当初民间养成的性子照旧不改,一贯的活泼好动快语快人。当下她手里别无器具,却是绰了只叉子,指点之间有如指挥棒,“现在来算一算夕子公主忧心为何,怎样?”
“夕子殿下的担忧也正是我方才的担忧。”红影脸上神色不动,浅浅回复,“九公主十公主日下却有小小灾厄,也与我方才的占算相关。寒神窃据西陆,死而不僵,如今一缕爪牙毛发飘来了洛恩河,两位公主便是着了这道儿。幸好诸位公主乃是真龙血脉,便得如此也能逃出生天——奏报来了!”
她虚虚一指,府外却是蹄声阵阵。片刻之间便见杏从门口取来一封信,呈递到夕子手上。夕子拆开信件,正是樱子在瓦隆萨给她寄来的回信。详细说了洛恩河遭遇尸鬼,和纱与她竭力逃出生天一事,不禁叹服红影神通玄妙。刚要开口,红影却对着她款款一躬。
“夕子殿下,两位公主所遇之事,只是黑暗未来的片鳞残余。”她从长袍中取出一个瓶子,内中盛装着鬼火样燐燐闪烁的蓝色液体,“这是东方魁尔斯不朽之殿的残余。千年之前龙之主焚毁了能预见未来的不朽之殿,但流淌其中的蓝水尚未枯竭。如果您想要探求自己的未来,那就凝视这碧蓝火焰吧。在其中您将看到十年百年后的场景,也将看到公主们的轮舞终曲。”
夕子微微点头,表示赞同。红影不见有什么动作,面前竟骤然燃起了一团冲天烈焰。火舌熊熊,在场众人却感觉不到半分灼热。随即她打开瓶盖,将整整一瓶不朽之水倒入火焰之中,明黄的烈焰顿时扭曲变色,转变成为耀目的白色。众人看的目眩神迷,各自都如痴似醉。夕子却骤然感觉眼前一黑,随即周边事物似烟雾般陡然扭曲四散。再回首,却是在瓦兰提黑墙内的禁宫之前。她看到原本高悬,标志月之主威权的月纹大旗缓缓下落,禁宫外站满盔甲精良的士兵。一只扑翼的斑鸠在空中长声鸣叫,那只鸟却长着一张人的脸,死死看着她的眼睛……
目光接触的一瞬,周边事物重新流转。春日和煦的庭院已不复存在,扑面而来的却是夹杂着死亡气息的霉味。她看到凛、卯月、美波、煌梨这些同党的影子一个个像飞耀的流光一样消失在黑暗深处。看到她那有着蓝色的眼睛,沉默高傲的妹妹倒伏于地,长枪的寒光在她背后闪烁。也看到总是带着聪慧笑容的樱子,她的笑容和她自己一样在铁栏后衰竭枯萎。铁链从黑暗的虚空中探出,分隔开了她和夕子之间。夕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一样缠绕着锁链,将她缚锁在空无一人的阴影中。身边所有人的影子都越来越快地流逝,黑发马尾的少女对她露出灿烂的微笑,在下一刻,清脆鸣响声音之中,迸裂化为万千微尘。人面鸟在这浮光掠影之上起舞鸣唱,天空之中雪花点点飘落,人影消失的地方又浮现出层层叠叠的人影,他们的眼睛像是不朽之水,也闪烁着蓝色的荧光……
“够了!”
夕子使尽全身气力向前一挥,眼前景象顿时流泻四散,被打翻的只是面前桌子上的盘子。庭院里白色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红影独个站在原地,凝视着面色阴沉的夕子。
“如何,公主殿下?您似乎看到了相当了不得的东西呢。方才不过是火焰消逝前的残影,请您闭上眼睛,在梦中踏出脚步吧,未来的余波还回荡在您面前。”
夕子想说什么,不过她最终还是如红影所言,乖乖闭上了眼睛。方才的景象再度浮现,拖慢,身临其境。踏出第一步,黑色的禁宫在她眼前矗立。
“母皇是如何死的?回答我!”
她看见式,樱子和和纱,和她一起站在禁宫中庭,黑曜石的灵柩在面前微微颤抖,散发着不祥的血腥味。模糊的云雾中,金发红眼,披着红袍的影子在她们对面影影绰绰。身后身前,兵甲寒光曜日接天。头顶上是喷吐烈焰的巨龙。
踏出第二步,她看到和纱的脸再度从黑暗中浮现。曾经冷漠又带着孩子气的脸,却在此刻带着宛若成长的微笑。
“夕子姐姐,祝我一路顺利。”
和纱拥抱了她,浅浅一啄她的额头。随即纵身跃上她的飞龙背鞍。夜色之中龙骑士凌空而起,在天空中舒展羽翼。不要去。宛若身临其境般被震慑,夕子在心中竭力想要喊出话语,然而却如同朽木枯雕般一动不动。下一刻,巨龙的长鸣声撕心裂肺。黑发的娇小身影如零落羽毛般飘落在地,背后露出长枪的寒光,猩红血色一如破碎的天鹅绒。然而她却依旧不能说,不能动。只看到萦绕身边,白色的虚影露出恶意笑容。
踏出第三步,她看到樱子的面容。她聪慧而冷静,却又比谁都热切的妹妹,蔽衣褴褛,镣铐缠身,倚靠在她的身边。一缕艳红如鸣鸟啼血,自她端丽的面容上滑落,滑过曾经闪烁着金色光彩,如今已暗淡如琥珀的眼睛。下一刻,触身的疼痛从额角传来。她看到云雾中指指点点的人影,他们环绕着她们,如同群狼窥伺猎物,蛆虫蚕食龙尸。身边堆积的是鲜血染红的石块,正从那些阴影中飞来的,是即将染上鲜血的石块——
宛若梦魇片刻痛苦中,一泓清光破开了这无止无休的噩梦。夕子定一定神,自己仍是深处坐席之上,这次面前的桌子被劈成了两半。手中的佩剑霜恸已然出鞘,吞吐着摄人心脾的寒光。
“九姬之舞,于焉收场。夕子殿下,愿你能记住这或许会是真实的梦境。”
红影的声音遥遥传来,然而夕子凝望着剑锋的绯色瞳孔里,没有再泛起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