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玉手如琢如磨,纤纤十指上涂染丹蔻,朱砂色的指尖划过秘色瓷盏的边缘,薄如纱般的白烟自盏中袅袅升起,散发出透人心脾的清香,缭绕在画舫之上。
风刮檐,吹动了挂落上的竹风铃发出琳琅脆响,温良靠在栏边,仰望着滴滴落雨如珍珠坠落,直到修长的玉指手捧茶盏送到她跟前,她才转过身来。
“秋水倒是一如既往的会享受,”温良接过御秋水递来的茶盏,放在鼻下嗅了一嗅,轻笑道:“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这上等的顾渚紫笋可得来不易,看来东都一行,秋水收获颇丰,泛舟江湖,随遇而安,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了。”
“呵,您这西南巨富可就别埋汰我这江湖浪子了,”御秋水轻笑一声,一双如水的眼眸秋波流转,她指尖轻抚着茶盏的沿口,娇柔道:“没想到一年不见,当初长歌门那个整日只知埋首古书文,害羞内向的小娘子,如今居然一跃成为益州首富,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来日良儿富比巴清,可莫忘了我们这些贫时友呀。”
御秋水的语调婉转,柔而不媚,娇而不嗔,叫人听了便觉得浑身发软,说不出的舒适慵懒。
“纵有万贯家财,黄白终非我愿,束缚于不称意之事中,怎抵得上秋水江湖逐流,逍遥自在。”温良叹息道:“温良还是更怀念当初在长歌门时与秋水琴音共鸣,泛舟千岛的时日。”
御秋水手托着茶盏,过来挨着温良坐下来,道:“如今即使没有泛舟千岛,也算是泛舟湖上,霏霏暮雨合,霭霭朝生云,这巴蜀江峡风景,虽不同于江南水乡俊秀,却也别有一番风骨,只可惜良儿手上有伤,无法聆听悦耳清音,高山流水,以应此景,着实为一大憾事。”
如今温良手已经不疼了,不过想要弹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见御秋水满脸憾色,笑道:“若是秋水想听,不妨在益州多待一些时日,待温良手好了,再如去年盂兰节时共同弹琴舞剑,岂不美哉?”
“这敢情好,”御秋水轻拍掌心,道:“我还当真要在益州停留些许时日,待改日良儿手好了,定要相邀共游,良儿可莫要拒绝。”
“定不敢拒绝。”
“好了,”御秋水将茶盏放在栏杆上,盯着温良道:“如今茶也喝了,旧也叙了,你也该说实话了。”
温良转过脸,继续看着外面雨幕,平静道:“什么实话?”
当真是奇怪,若论容貌,御秋水可堪当世无双,温良自认为自己再也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阿史娜虽也好看,但更多的是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刚毅与健朗,而御秋水的美宛如神明亲手所造,自江南而出的她,汇聚了江南所有的秀丽和柔美——“洛神”,江湖中人对她的称呼,对她来说也是最合适不过的形容。
然而这等天人之姿,自己却是视之如常,并无他想,但每每见了阿史娜,自己却常常面红心跳,举止无措。
“还装傻,你这书呆子,脸上从来就藏不住事,”御秋水脸上笑意更深,她伸手轻轻点了点温良眉心,道:“方才我看你一路上一会让傻笑一会儿皱眉,完全一副害了相思模样,究竟是何方好男儿,能引得你这傻狍子春心荡漾。”
被御秋水一语道破,温良心中虽慌,面上却是不乱,她慢悠悠地转过身,对御秋水道:“秋水此言谬矣,何以若有相思必是男子?相思必是情事?温良不过方才路上想起最近新结识了一位颇为有趣的新朋友,又发生了一些趣事,方才一时情不自禁,不想能在此地遇到秋水,让你见到了丑态,真是见笑。”
“喔?”御秋水挑了挑眉,道:“不知是怎样有趣的新朋友,能够让你这个只知诗书礼乐的闷葫芦能够‘情、不、自、禁’?”
御秋水话音中,有意加重了“情不自禁”四个字,再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明显就没有信温良的说辞。
眼看对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温良心中不禁叫苦连连,与御秋水相处时间不短,她自是知晓这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性格,今日若不能从自己身上套出话来,自己是决计走不脱的。
不过……
温良眼珠子一转,笑道:“是生意来往上的一位朋友,亦是式姑娘的朋友。”
“式?式薇?”御秋水眼一瞪,差点没跳起来,“她也在这里?”
见御秋水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温良心中暗笑,正经道:“昨日还在的,只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式姑娘她今日动身,去往南诏了。”
“喔,”听温良说式微已不在,御秋水松了口气,瞪了眼温良道:“良儿何时你也学会这般坏心眼了!”
她这一眼,端的是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纵使温良见了,心神也不禁为之一荡,她见御秋水明明后怕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无辜道:“温良只不过据实以告,何曾想过故意惊吓秋水了,式姑娘与秋水交情匪浅,温良以为秋水知道式姑娘在此应当欢喜才是。”
“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了,你明知道我与她不对付,”御秋水道:“自从上次调戏了纯阳宫的那位小妹子,式薇每次见了我都恨不得把我活剥了,惹不得她,我自然是要躲着她了。”
“谁让你去作弄人家的妹妹了,都把人家吓哭了,”温良笑道:“式姑娘对她妹妹疼爱至极,你虽然没有恶意,但少不得要被她记恨上,也正好收敛收敛你这不知分寸的轻浮性子。”
“是呀,将我从西京一路撵到了东都,还真是一位‘好姐姐’,不过,”御秋水话锋忽然一转,伸手拉过温良鬓边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悠悠道:“你以为把式薇搬了出来,我就会放过你了么,且不说她已经不在了这儿,就算她还在,你还真当我怕她不成,今天不从你嘴里抠出真话来,我这御秋水三个字就要倒过来写了。”
说罢,她身手一揽,便将温良扣入怀中,再用手臂箍住温良腰肢,御秋水将下巴搁在了温良肩窝上,道:“让你春心萌动的是谁!快说!连我这个好朋友都不告诉,你也太不仗义了!”
腰肢被御秋水箍住而动弹不得,温良的肩膀被御秋水的下巴硌得麻痒难耐,咯咯笑道:“我哪有瞒着你!还有什么春心萌动,你可别乱说。”
“那你快说是谁!说不说!说不说!”
眼看御秋水一双手在自己身上不安分的捏来捏去,温良最是怕痒,忙告饶道:“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先放开我,我真是怕了你了!”
“哼~算你识相,”御秋水哼了一声,放开了了温良,不过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道:“随是一年不见,良儿的身子还是这般娇柔,这软玉温香,真是教人情~不~自~禁。”
被御秋水这语调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温良忙往后退了退,将当初自己今年元日如何在长安遇到阿史娜,又如何在益州重逢,如何邀请阿史娜与式薇到温府居住的事情避轻就重说了,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她与阿史娜的相处,以及阿史娜待她的种种则是有意略过不提。
而御秋水先是兴致勃勃的听着,越是到了后面,越是一脸乏味的模样,直到温良说完了好半晌,方才瞪着眼睛道:“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温良万分诚恳的点了点头。
“啧,我还以为是什么人能够让你这榆木脑袋开窍,”御秋水咂咂舌,道:“没想到居然是另一个比你还无趣的人。”
“秋水也认识阿史娜姑娘么?”温良好奇道。
“也算有过数面之缘,她那个人……”话说一半,御秋水摇了摇头,道:“你若觉得有趣倒也无妨,不过最好莫要与之深交,不然似她那样的人,我怕非如你心中所想。”
“为何?”温良皱了皱眉,御秋水有所隐瞒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些不快,“什么叫‘似她那样的人’?阿史娜姑娘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她又是叶琦菲叶大娘子的左膀右臂,叶大娘子身出名门,江湖中素有侠名,难道阿史娜姑娘还会是什么歹人不成?”
御秋水瞟了眼温良,笑道:“唷,这就维护上啦,我话还没说完就急着驳我,还说你没什么私情。”
“不是!我……”温良忙道:“阿史娜姑娘于我有恩,我自然是断不能让别人对她有微词的,我……”
见温良一副无措的模样着急解释,御秋水忙拍了拍她手背,抚慰道:“好了你别解释了,你们都是女子,难道还真有什么‘私情’不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良总觉得御秋水在说话时语气总有种另有所指的感觉,同时她也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发言确实有些欲盖弥彰的感觉,但饶是如此,她依然还是忍不住道:“阿史娜姑娘当真不是坏人。”
“我何时说过‘你的’阿史娜姑娘是坏人了?”御秋水挑挑眉,不待温良反应,又道:“叶大娘子有侠名,她在江湖中名声亦是不差的,不过虽说也做生意,但本质上来说她依然是个江湖中人,腥风血雨,刀口舔血不过家常便饭,她杀人如麻,与你这不过学了些诗书礼御射这些花拳绣腿,鸡都没杀过的书呆子可不是一路人。”
御秋水这一席话,落入温良耳中,她却是瞬间想起昨天在为阿史娜上药时所看到的,她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了,那些伤疤新旧交叠,有些时日久远,有些看上去不过半年光景——原来江湖中人,就是这般模样的么?
长歌门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有居庙堂之高的忠臣义士,亦有处江湖之远的英雄侠士,或者结合二者的太白先生,她虽是在长歌门中长大,却终究两者都不曾涉及。幼时她如其他弟子一般,跟随长辈学习诗书礼乐,修习内功心法与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她比别的弟子勤奋执着,也不过稍微长于内功,大体来说在长歌门终究平平,不似一直负责照料和教养她的上官师姐那般天资过人,万众瞩目。不过于温良而言,这种平凡正是再好不过,长大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万书楼里整理书文,与青灯古籍为伍,对她而言,就此终老一生倒是不错的选择。
在遇到阿史娜以前,江湖对于温良而言始终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她能描绘出大致的轮廓,却看不清真实的模样,但她本身却也无意去揭开这一层纱,去窥探一个她从未产生过兴趣的世界。
然而她遇到了阿史娜。
江湖到底是什么模样?
温良心中充满了好奇。
她正在怔忡间,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木头磕在石头上的轻响,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温良见船靠了案,游荡了一圈仍旧回到了自己最开始登船的地方,又见天色不早,温府中仍旧有许多事待她处理,便对御秋水道:“今日能与秋水相聚,实乃一大喜事,但未能畅谈,亦是一大憾事,若无要事,秋水何不到温府做客,我们秉烛夜谈,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你我难得相聚,良儿盛情相邀,本不应拒绝,不过我本性闲散,还是游荡在这山水之间更适合于我,”御秋水摇头道:“不过若是良儿无要事,明日我将往计然赏花,何不同往?”
“计然?”温良略一思索后,道:“我听闻过计然有早芙蓉,其盛放日期全不如益州别处芙蓉,倒是值得一看,秋水相邀,温良便不推辞了。”
两人约定了明日相聚时间,温良方才下船,但尚未离舷,她又想起一事,停了下来,一脚踏在岸上,一脚踏在船舷,对御秋水道:“对了,此次秋水自洛阳来……不知可有我师姐音讯?”
“上官师姐么?”御秋水摇摇头,道:“自长安一别后,我也未曾再见过她,不过我有听别的师姐说起曾在太原见过她,会不会她已北上雁门,去寻她在苍云军中的的养母胜三娘去了?”
此言一出,温良心中顿时一坠,她最怕的便是师姐真的去苍云寻胜三娘,但是从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原来亡于自己挚爱的养母手中,这种残酷真相所带来的打击除了本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设身处地的体会,而能够作出抉择的也只有师姐本人而已。
御秋水见温良神色变幻不定,她虽不知其中真相,但见温良颇为失落的模样,便对温良道:“上官师姐聪慧过人,纵使一时执着,终究会勘破迷障,你不必为她太过担心。”
“我自幼在长歌门便是由上官师姐照料我,师姐待我亲厚,于我而言与亲姐无异,但如今在师姐最为需要时,我却不能陪伴在她身边,”温良摇头叹息道:“如今师姐身陷业障,为八苦所困,我又怎能安心。”
御秋水道:“上官师姐虽说一时误入迷途,但迄今为止行事尚未偏离正道,并非无法挽救,你若不放心,我在太原雁门等地皆有同门,稍后我会传书河东,让她们多加留意上官师姐行迹,相信胜三娘也不会对上官师姐的事情置之不理的。”
“如此便有劳秋水了。”
温良向御秋水长作一揖,两人又交谈数句,方才依依不舍的辞别了,御秋水站在船上,目送着温良撑着伞,衣袂飘飘,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八苦么……良儿呀良儿,人这一生,岂止八苦。”
她苦笑了一声,回到船舱之中,只见几案之上平摊着一副画纸,纸上墨痕已干,是一副小像,画中一名女子,身披袈裟,身挂念珠,却是长发披肩,眉心一粒朱砂痣,眉目慈祥,宝相庄严。
画中女僧者一手执笔,低眉垂首,似是书写模样。御秋水跽坐几案边,低头痴痴看着面前画像,最终长叹一声,提起砚中笔,落在小像旁。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