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那么久的账本，歇会儿吧。”

盛放着梅子汤的青瓷盏被轻轻放置在面前，琥珀色液体中的漂浮着的冰块碰撞碗壁叮当作响。

叶琦菲回过头，正对上陈月略带担忧的双眸，在短暂的甄别之后，她确定如今和她说话的是小月，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账本和毛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正好，我也累了。”她将冰凉的梅子汤捧在掌心中，对陈月笑道：“多谢你，小月，这是你自己做的么？”

“嗯，”陈月见叶琦菲一脸疲惫模样，眼下仍旧后淡淡的黑圈，便知道她昨夜又熬夜算账了，她伸出手，一边为叶琦菲按压着太阳穴一边道：“我方才去厨房煎药，见到有新鲜的梅子，就做了一些。”

一听陈月说煎了药，叶琦菲目光往旁边一撇，果然在桌子的一角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她苦着脸，委屈道：“又要吃药啊，我这蛇毒都已经治好了，怎么服的药反而越来越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己自打和小月相遇以后各种汤药似乎就没有断过，小月煎的药虽然有奇效，但是同样的，也苦得要命。

知道叶琦菲讨厌喝药，陈月只能耐着性子柔声道：“琦菲，你的蛇毒虽是好了，但内伤却一直未好，之前你一直拖着，才导致积重难返，若不想落下一辈子的病根，还需仔细调养，固本培元才行。”

叶琦菲知道是自己在瞿塘峡时所受的内伤，那时她强行压抑伤势陪着多多北上，在五台山时伤势更重，否则在洛阳城外时焉能大意被曹炎烈的同党黑齿元祐所豢养的毒舌咬伤，若不是在洛阳的这些日子以来陈月悉心照料，恐怕她也不能如此轻松的坐着看账本了。

知道陈月性子虽然温和，但是在对待病人的态度上丝毫不会退让半分，叶琦菲只能苦笑着放下梅子汤，无奈道：“既然要吃药，那我先把药吃了罢，先苦后甜也好。”

说罢，她端过药碗仰起头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一口气将药喝完，叶琦菲整个脸都皱成了苦瓜一样，端起梅子汤喝了一大口，方才道：“小月，这个药怎么这么苦！比以前所有的药加起来都苦！”

“啊，很苦么？”陈月见叶琦菲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随是不喜欢喝药但也不至于这样，忙道：“我想着以往的药材比较温和，已将你身子调养得好了些，今日煎药便多放了几味重药，若是很苦的话，明日我再换个方子。”

“……”听到还有明日，估计也跑不脱后天，大后天，还有不知道后面的多少天，叶琦菲默默捧着碗，感觉自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还不能反抗那种。

见叶琦菲不说话，陈月知道她是不想吃药又耍起了小性子，说来也怪，叶琦菲明明一个八面玲珑，处事稳重的人，一到吃药的问题上就好像小孩子一般，说闹脾气就闹脾气，以往式薇和苏莲都拿她没法子，也只有陈月能仗着自己朋友和救命恩人的身份逼她就范。

陈月原本心思也单纯，不知如何劝解，叶琦菲不说话，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

听着夏日蝉鸣，阁楼外烈日灼灼，陈月道：“说起来，这些日子总感觉安静了许多，我好像有些日子没见过六姑娘了。”

“她呀，说是要带依忽尔去扬州玩，前两天走了，”叶琦菲喝了半碗梅子汤，她闲不下来，又拿着账本看了起来，“正好我也有一年多没有回过藏剑山庄了，便让她顺便去给二伯报个平安。”

陈月微微皱眉道：“这……六姑娘一走，你身边也没有个使唤的人了，没关系么？”

怪不得她见叶琦菲这些日子更忙碌了，基本都没有下过这个阁楼，有什么事情也是传唤各处的掌柜们来吩咐，原本就瘦得皮包骨怎么也养不出二两肉，现在更觉得清减起来。

“她们呀，就算在时也不怎么听我使唤，一个个比我这个当老板的还难伺候，走了也好，”不说还好，一说叶琦菲就一肚子牢骚，端着碗气笑道：“你瞧瞧她们一个个的，式薇一听说自家的小绵羊去了南诏，就把你丢给我千里南下去了。阿史娜是我嘱她去益州调查长生门的事情，可去了那么久也没回个信儿，听说还和益州首富的那个小娘子打得火热，这叫什么事儿？她在长安还一屁股的风流债呢，怎么又去招惹人家良家少女了？听说那小娘子还是上官鸿最心疼的师妹，她也不怕上官鸿扒了他的皮？还有上官鸿也是！至今音讯全无，她虽说看起来冷静，可是性子最是偏激，所以我才差月河去寻她，月河办事稳妥我不担心。小六你也看到了，天天喝酒玩鸟，舅舅让依忽尔送赤丹来给我，结果天天被小六欺负，明教也迟迟不能回去，我要怎么向舅舅交待？御秋水搞出那么多事儿，连累定慧师太被逐出门墙，她自己也算吃了个教训，我也由得她去散心了。至于叶北枳那小崽子！”一说起自家的叶北枳，叶琦菲眉毛都竖了起来，“我让她去五台山修山立观，上次给我报来的账目，买烟花花了十万贯是什么鬼东西？这庙都还没修好，她给谁放的？上次她被那位天策府的女将军撵得满山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同牢骚发完，叶琦菲越说越气，忙又喝了口梅子汤压压火。

“噗嗤。”

陈月见叶琦菲喋喋不休的样子颇为有趣，说话时又眉飞色舞，表情不断变幻，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叶琦菲平日见陈月小小年纪却终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模样，也常常逗些乐子，引她发笑，此时她见陈月笑了，也收敛了一些，坐着叹息道：“唉……看来我这老板下次招人时可得睁大眼睛了，不然这一个二个，派不上用场不说，还要我来操心。”

“话不是这样说的，琦菲，”陈月柔声道：“你看我没有遇到你以前，都是薇儿一路尽心尽力照顾你的身子，以往她常常修书回万花谷，都是咨询你的病情，时常忧心忡忡。还有阿史娜姑娘，当初在瞿塘峡时你被十二连环坞围杀，她孤身一人闯入重围救你，浴血奋战连斩百人，因此才有了‘饮血刀’这个名号，你忘了么。上官姑娘与御姑娘也是，你在洛阳城外被狼牙军突袭，要不是她俩一直护着你突围，我也不一定能找到你的，而且你旧伤复发，命悬一线的时候也是她们日以继夜的为你输送内力吊命，你是好了，她们可累得七天才下得了床。叶姑娘自幼跟随你，还有段姑娘自不必说了，六姑娘虽看似放浪形骸，但她办事却是极有分寸的，你生病时，也是她代你与洛阳城中的达官贵人还有回纥人周旋，她不是也处理得妥妥帖帖么。还有苏莲姑娘……”

说到苏莲，陈月脸一红，马上住了口，她低下头，有些不安的用视线余光看向叶琦菲。

方才叶琦菲自己发牢骚时就有意略过了苏莲，没想到陈月自己却提起，一说又是满腔怒火要发作，幸好苏莲自己跑得快，说是要去益州帮阿史娜，拍拍屁股就走了，不然……

叶琦菲咬紧了牙关。

但躲得过初一，终究是躲不过十五，自那夜过后，她和陈月都有意回避，想要的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再也没提起。

叶琦菲深深吸了口气。

“小月……”

“琦菲……”

没想到是双双同时开口，两人对视一眼，陈月满脸通红，叶琦菲尴尬地将视线移开。

“咳……”叶琦菲清了清嗓子，“没想到苗疆的蛊毒如此奇妙，我原先以为不过是一些伤人性命的把戏，没想到居然连那种事情都……”

该死！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叶琦菲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还好小月你医术高明，才没有让我犯下大错……”

“没……没关系，我相信苏姑娘也只是在开玩笑而已，”陈月埋着头，声音细如蚊呐，“情蛊只是会激起人体内欲念，对身体本身是没有伤害的，而且……而且……”

而且还有采补的功效，这个苏莲已经说过了。

“所以那天晚上我只是被苏莲下了蛊，对你……并没与那样的意思，就是……”叶琦菲觉得自己很头疼，恨不得一把掐死苏莲，“就是那种意思，你懂的。”

“我懂，我明白的……”

“那就好……”叶琦菲松了口气，勉强笑道：“小月你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被我……那我真是万死难辞其疚。”

“……都过去了，没关系的，琦菲你不必在意。”陈月见叶琦菲已经把梅子汤喝完，便上前将碗收拾好，道：“你还有真么多事情，我就不打扰你，我先走了。”

“嗯……”

陈月端着碗刚走出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对叶琦菲道：“琦菲，其实那天晚上……”

“嗯？”

看叶琦菲一脸紧张的样子，陈月心底无奈叹息一声，摇头道：“没什么……我当真没有放在心上，你也别在意，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好……”

目送着陈月下了楼梯，叶琦菲叹息一声，习惯性的，从腰间拿出了自己从不离身的一枚花钱，缓缓摩挲着上面“日入千金”四字。

听得脚步声走远了，她将压钱翻到另一边，痴痴的发起呆来。

长毋相忘。

……

匆匆下了楼，走到外面回廊，陈月双脚忽然一软，无力地靠在了墙壁上。

灼灼烈日，就好像在焚烧着她的肌肤，她的血液，她的五脏，她的肺腑。

让她如此难受。

“你真傻。”

一张冷笑的脸，浮现在她面前。

“夜儿……”

陈夜一脸冷笑的看着陈月，眼中满是怜悯。

“你这样下去，就算对她再好也是得不到她的心的，那天晚上那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把握住，为什么不让她碰你，只要她碰了你，就会一辈子都对你心怀愧疚，就会将你视作她的责任，就会将你放在心里了。”

“你别说了！”陈月用力摇了摇头，“琦菲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我不为她解除蛊毒，她也不会那样做的，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她。”

“那你又有多了解她呢？”陈夜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轻刮陈月脸颊，“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你的位置，只有神算赵涵雅，你对她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

“那……那又有什么关系，”陈月脸色苍白，“我原本就对这份感情不抱希望，现在我只要能够陪伴在琦菲身边照顾她就好。”

“傻瓜，你能医治好琦菲的人，你能医治好琦菲的心吗？你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她的病，她的伤，她所受的种种苦楚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都是因为赵涵雅那个女人，只要琦菲还痴恋着那个女人，她的磨难就永远都不会结束。但是那个女人根本无法体会到琦菲的心意，也从来没有觉察到过琦菲对她的付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懂得琦菲的心情，也只有你才会为琦菲感到心疼。”

眼前又浮现出叶琦菲苍白的面容与羸弱不堪的身形，陈月眼中满是泪意，无奈道：“琦菲心里只有赵姑娘而已，我又能如何呢……命运让我来得晚，我能如何呢。”

“愚蠢，情感一事从来部分先来后到，她的心在赵涵雅身上，那就从赵涵雅那里把她抢回来，”陈夜冷声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一颗真心付诸东流水，枯萎憔悴终一生么。”

“可是……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琦菲只是把我当朋友而已。”

“她把你当做朋友，那你们就要做一些不是朋友能做的事情，可惜苏莲给了你那么好的一个机会让你白白浪费掉，蠢材。”

“但是苏姑娘已经走了。”

“苏莲能做到的事情，你自己就做不到么？没有她为你制造机会，你难道不能自己制造机会？”

“不行！万万不可！”陈月忙摇头，惊慌道：“我不能那样做，琦菲会恨我一辈子的！”

“你不敢做，我来做便是，要恨，就让她恨我好了。”

“不！”

陈月想要阻止，但为时已晚，刹那间，她脸色一变。

惊慌渐渐消散，唯有一丝决绝的冷笑，留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