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象无形,窈窈冥冥;澒濛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
上官鸿停下笔,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亲身体验过,她方才知道想要自创一门独具一格的武学是如何的困难,那些能够创造出不世武功的前辈高人,又岂是在武学一道上有着过人之处,以往她总因自己天赋稍强于同龄人而自视甚高,如今她方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阔。
“你最近怎么总唉声叹气的,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听到段月河柔柔的声音,上官鸿抬起头来,她看着段月河站在门边,正一件件脱去玄甲,又开始失神。
“怎么了?”段月河换上了便衣,见上官鸿又对着她发愣,便笑道:“是不认识我了么?”
上官鸿摇了摇头,道:“见惯了你襦裙罗衫,你走之后,总想不出你人在雁门,擎刀持盾的模样,如今见了,仍觉得像是在梦中,恍如隔世。”
“我别了长歌门,投入苍云门下不过三年光景,怎么就恍若隔世了,”段月河笑道:“我自是我,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么?”
上官鸿仔细端详段月河,她依然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变化,眉眼温柔,与三年前那个和自己琴音共鸣的女子并无区别,谁能想象她投笔从戎三年,如今已是苍云军中的女校尉,一双抚琴弄箫的手,如今只举过云城盾,拿过卷血刀,在战场上杀敌无算,再无当年一同对风花雪月的怀想。
段月河换好了衣服,走到上官鸿身边,低头看着案几上堆满了的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再看她面前写了一半的字迹亦是飘逸,便对她道:“你终日枯坐苦参,也不一定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何不多出门走走,看看这雁门关外雄壮辽阔的光景,说不定能够有所参悟呢?”
上官鸿放下笔,摇头道:“有道是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出门看了些光景,不一定能悟出什么,我终日闭门不出,也不一定悟不出什么?”
段月河觉得好笑,在她对面坐下了,道:“那你说你这些天,把我上好的玉版纸当草纸一般浪费了这许多,可悟出了什么来?”
“我悟出了……”上官鸿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当日老师们对良儿很铁不成钢的心情,若她现在在我面前,我定要将她捆起来,吊起来也要逼着她好好学习。”
“怎么突然又说起良儿来了,”段月河奇道:“怎么了?”
上官鸿先是长叹一声,又拿过被摆在一旁的一卷泛黄破碎的书文,道:“上次我回长安的上官老宅,在家中发现了这本残缺的剑谱,我得空翻看了一番,这剑谱上是用古楚文记载的一套剑法,也不知是上官家以前掘了了哪里的坟茔得来的,我看着剑法轻盈灵动,适合女子学习,又不虚多深厚的根基。只是时间太久,多数图文已看不清了,且剩余部分也晦涩难懂,我便想要将它们补全,再想出一门心法配合,教给良儿。”
“我说你怎么突然想着要自创一门武学了,原来是为了那个呆子,”段月河失笑道:“以往老师们向你诉苦,说她惫懒时,你还说老师们偏心,明明她功课也好好做了,上学也从不缺席,怎么就惫懒了,如今你可知老师们的心情了。”
“此言差矣,”上官鸿皱眉道:“就事论事,良儿向来是循规蹈矩,从不行差踏错,我自是容不得别人说她不好,她有哪里不好了!”
“良儿乖巧听话,是没什么不好,”段月河正色道:“你瞧她小时候,看起来呆傻,但无论教她什么,她都一学就会。”
“问题就在于她只学会,”上官鸿道:“明明她可以做得更好,学得更多,但是她好像就只满足于学会就好了,教她学《鸿烈》,她也就只会背,只会写,不去想其中意思,要教她去理解了,她才会去理解。教她学琴,只是会了便会了,她曲调端正,却总少了那么一股韵味,学剑也是,一招一式比划得像模像样,却丝毫不知道变通,整个人就像长歌门池子边那些青蛙,戳一下才跳一下。瞧她整日懵懵懂懂的模样,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她整天在想些什么。”
见上官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段月河道:“良儿无欲无求,不正好么,生有八苦,皆起于一个‘欲求’,我瞧良儿性子淡薄,当是有福之人。”
“她那叫不求上进,不叫淡薄,”上官鸿板着个脸,又正经道:“你瞧她这软懦性子,从来不知反抗,将来若是遇到什么心术不正的人,岂不是要吃亏?”
段月河道:“良儿只是看着有些呆傻,但是心眼还是有的,寻常人可欺负不了她。”
“这可难说,”上官鸿皱眉道:“如今她在长歌门,自是没人欺负得了她,若是除了长歌门,遇到像阿史娜那般心眼子坏到了骨头里的人,她要如何应对。”
听上官鸿说起阿史娜时一脸嫌弃,段月河笑道:“你瞧你,明明都是一起在大娘子手底下办事的,何以你每次提起阿史娜都是这表情,她可从没的罪过你吧?再者阿史娜为人坦荡磊落,义薄云天,怎么在你眼里就是个坏道骨子里的人了。”
“反正在你眼里看谁都是好的,”上官鸿酸溜溜道:“她在长安时那些风流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将来良儿要嫁人,我是断不会让她嫁个阿史娜那样的人的。”
“你又在说什么昏话,”段月河道:“阿史娜在长安为大娘子打点生意,难免应酬,她和那些娘子们,何曾有过实锤了。”
“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上官鸿道:“我突然想起今年元日时带良儿去长安玩,那时我有事让她落了单,她遭人欺负,是阿史娜出手救了她,她向我提起时,神情就有点儿不对了。”
“怎么元日的事情你现在还记得,”段月河哭笑不得道:“我看你呀,是关心则乱,她们不过在长安遇到过一次,如今更是一个在长安,一个在长歌,相隔万里的,能扯上什么关系。”
她却是背地里捏了把冷汗,好歹上官鸿现在不知道阿史娜和温良都去了益州,而且已经打得火热,不然依着她那暴脾气,还不马上提着剑杀过去。
“也是,”上官鸿道:“离开长歌四个月,我最放不下的便是良儿了,如今我为了躲避长生门的爪牙,信息断绝,也不知她现在如何,过得可还好,前些日子我交给你的信,你可有帮我托人送去长歌?”
“……”段月河略一沉默,道:“送了。”
见上官鸿松了口气,段月河又道:“但是你们能瞒得过良儿一时,能瞒得过她一世么?你还想骗她到什么时候?”
“等她……再长大一点罢,”上官鸿叹息了一声,忽然推开窗,看着窗外茫茫大雪,喃喃道:“你看着雁门关终年都是这般大雪纷飞,所以我才不爱来,因为姐姐死时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你说,义母她在看着皑皑白雪时,她在想些什么?”
……
当阿史娜给她包扎伤口时,温良拿眼偷偷去看,只见阿史娜板着个脸,上药的动作也一点都不利索了,不禁在心中窃笑。温良知道阿史娜在生她的气,但是看到她眉头都快拧成一团的样子,自己心中只有无限的甜蜜与欢喜。
温良不知道是不是傻了,以往她总是循规蹈矩,生怕自己有半点行差踏错,让师姐面上无光,但每每面对阿史娜时,她却总希望自己能过做点什么吸引阿史娜,只要能够让阿史娜看到自己,哪怕是做错了事被责备了也没有关系。不,被责备了反而会比较好一点吧,这样也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再面对她时手足无措,头脑发热。
“真是一张媳妇脸。”
当阿史娜这样说时,温良心中“咯噔”一声,心跳都漏了一拍。
“你说谁媳妇脸呢!”
她脸颊发烫,脑中嗡嗡作响,看到阿史娜一脸调笑的模样,心中更是慌乱。
“除了你还有谁,”阿史娜伸出手捏了捏温良柔软的脸颊,笑道:“你瞧你你瞧你,明明自己做错了事,还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我没有……”
温良只是害羞,但阿史娜怎会知道她那些小女儿心思。见她又一副忸怩的样子,脸上笑意更深了,“你看,你又来了吧,你就慢慢在这里委屈,我走了。”
“诶等等,”温良忙拉住她,道:“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么?”
“你?”阿史娜不以为然道:“计然有你家产业,你在这里有什么稀奇的?你平时总窝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多出来走走也好,只是不要到处乱走,不要多管闲事,就再好不过了。”
见阿史娜果然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她刚才杀那些狼时也只是用腿法,丝毫没有用手,可见她的手伤的不轻。如此一想,温良心中更加愧疚。
“你就当我多管闲事, 但是你不想找你要的东西了么,”温良道:“如今有光明正大去赵明诚家中查探的机会,你想放过了?”
“……”
阿史娜只是静静看着温良,并没有说话。
温良又道:“我也不管你要找什么,但是你现在手受了伤,行事定有诸多不便,你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找到,赵明诚又死了,你要怎么办?”
阿史娜眯了眯眼睛,“那你准备怎么办?”
温良听阿史娜的态度模棱两可,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在想什么,只得继续道:“赵明诚曾在温府治丧时来帮忙,我自是有的是法子光明正大去他家中,总强过你……”
“鬼鬼祟祟?”阿史娜笑了笑。
温良脸一红,“不是,我的意思是,总强过你孤掌难鸣,有道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是吧?”
“你这个人啊……”阿史娜长叹了一声,她伸出手,指尖托起温良下颌,“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傻的时候不傻,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