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秋水从没想到过自己也会有忸怩的那一天。
脱衣服这种事情,想来基本上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做,而在别人面前脱衣服这种事情,对她而言更是如同喝水一般,再寻常不过。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样一个随便的女人,不过如果阿史娜此刻在,一定能够察觉到她的紧张,进而笑破肚皮吧?
不过阿史娜怎么想的她一点也不在意,她眼前唯一在意的是——定慧师太现在在想些什么?
一身衣衫褪尽,元月的冰寒演着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攀附,但很快就被火炉中越燃越烈的炭火所散发出的热气驱散,她轻抚秀发,在铺满了雪狐皮毛的榻上躺下,一手支着下颌,抬眼望向屋内另一人。
定慧身穿深蓝色僧衣,长发披散,手挂黑檀木念珠,要悬白玉,额前的长发被挽在脑后,用褐色的丝带系着,她低着头,一手纸笔,在御秋水躺好之后,手中的笔便开始在案几上铺好的宣纸上缓慢移动。
她每画几笔,便要抬头去看御秋水几眼,但她眼中满是专注与澄澈,似乎对她而言,此时躺在面前的御秋水穿衣服还是没穿衣服都没有什么区别。
御秋水仔细看她细长的眉目,苍白的肌肤,还有灰蓝色的爽口,她确实和式薇有许多相似,只是她神态端庄散朗,而式薇则大多时候都阴沉抑郁。
御秋水知道她是式薇的姐姐,俗名式动机,都说她是九岁时自行悟道,舍弃了父母家族而入山上寺庙求出家,但是山野的禅院,也是知道寿阳式家的财势,万万不敢收留,好不容易哄下了山,她一回转了家中就一病不起,药石无医,终于再命悬一线之际,由式家的老太爷拍板做主,送入了感业寺带发修行。
毕竟是望族之后,就算她入了感业寺后再也没回过式家,如今二十二岁的她,比起女僧,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温文儒雅的女公子,而比起参禅悟道佛理论禅,她更出名的却是一手堪称传神的工笔画。
御秋水确实是故意的,大兴善寺为五台山筹措修筑佛塔之钱款,她当时只是去瞧个热闹,但不知为何在众多僧尼之中,一眼就相中了如同鹤立鸡群般与众不同的她,是以她故意开了个玩笑,说是自己能在一刻钟之内筹措一箱财帛,若是做到了,还请定慧师太为自己画一张肖像,
听起来毫无逾越的要求,甚至是御秋水有些吃亏,那个女子眉目庄严,欣然应允,当然,想要筹措这些钱财对御秋水来说更不是什么难事,她也不想动用大娘子的财势,只是让人去取了琵琶来,在曲江池边弹了一曲,浮名本是身外物,但真要用起来倒是值当,毕竟江湖传言说“洛神一曲值千金,千金难得一回闻”——纯粹只是御秋水自己惫懒罢了。
之后的事情完全如她语气那般发展开来,大兴善寺筹够了钱为五台山修建佛塔,而定慧师太只需要为她画一幅画,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只不过御秋水自己没说画画的时候自己会把衣服脱光罢了。
但是当她开始脱第一件衣服时,就一直在留意定慧,对方一双眸子看着她,不闪不避,不惊不怒,全然没有情绪的变化。
就好像要画一幅寻常的肖像画一般。
这样的反应不禁让御秋水略感失望起来,她的本意就是想要逗弄定慧,想要看看她那张庄严稳重的脸上出现惊慌或是害羞的神情是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良儿一般可爱,然而什么都没有,无悲无喜,无爱无憎。
在榻下的盒子里就收有苏莲特制的媚情香,但是她并不想用,这个念头仅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她自己摇头否定,这并不是她的本来目的,就算无法达到,她也不能逾越。
不如说……对这个人产生那样的念头,就是一种罪孽。
御秋水右手支着下颌,左手放在脐下,染着蔻丹的指甲,拇指不知觉的轻轻刮着指腹。
时间的流逝就好像已经停止,房间内只能听闻墨笔在宣纸上游走的微弱声响,御秋水的意识逐渐模糊,但灵台却又无比清明,双眸所倒映出的,仅仅只有那道埋首案前的身姿。
安详而平和。
让她不禁回想起久远以前的那个夜晚,她决定将自己的身体交给阿史娜的那个夜晚,那时候总是满眼戾气与无尽杀意的阿史娜也是这样,安详而平和,那是阿史娜最温柔的时候,都说女孩子的初/夜会很痛,但是她却没有感受到,或许是因为在那个时候阿史娜流的血比她多很多,对她而言,那是真正的,痛并快乐着。
那些人心心念念,苦心孤诣十八载的处子血,就这样被她交给了一个女人,被一个女人破坏殆尽,十八年的心血毁灭在一个风雨的夜里,痛快,当真痛快。
此后她不再是一个被豢养的容器,等待被取血的牲畜,她失去了价值,但是成为了一个人,而后她就迷恋上了阿史娜的身体,只有当与阿史娜结合时,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动,她的心脏在跳动。
虽然平时经常和那些姑娘们眉来眼去,但是阿史娜真正触碰过的,真正肌肤相亲过的人只有自己而已——仅仅只是为了安抚那个灵魂身陷在过去,孤寂、狂躁、不安的自己。
阿史娜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真的睡着了,但肌肤的触感又立刻让她惊醒,她微微睁开眼,并没有挣扎,任由定慧抱起了自己,然后放在床上,拉过锦被为自己盖好。
她松了口气,将指缝中的梅花针顺势悄无声息地塞入枕下。
直到现在,定慧依然是一言不发,她将御秋水安放好后就走回案几边,将画纸拿起看了看,又放下了。
御秋水不知道自己刚刚睡过去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有一两个时辰,自然也不知道画到了那哪里,她拿眼偷偷看去,只见定慧就好像入定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御秋水估摸着时间,正准备假装起来了,却见定慧收了画,将画纸卷做一卷,用绢带系好了放在一旁,又拿起一张小笺,拿着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放下后,她又吹灭了房中火烛,方才退出去了。
御秋水听不出脚步身,心想她果然有一身好功夫,干脆便躺着不起来了,只是在一片黑暗中,怔怔地望着头顶发呆。
她真好看。
她真温柔。
她……
思绪被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打断,只听得一声嘎吱的凄厉惨叫,被猛然踹开的门段做两截,一截飞出屋外,一截飞入房内,撞破了对面的窗棂。
“御秋水!出来!”
听得这怒气冲天的声音,御秋水皱了皱眉,缓缓从床上坐起,接着外面挂着的灯笼的微弱光芒,她见案几之上放着的画卷无事,才懒懒地看向了立在门边的女子。
月色下,青衫摇曳。
“干嘛呢,赶着投胎么?”
“你——”上官鸿站在门边,一看御秋水赤裸着的上半身,忙转过头,“你先把衣服穿上!”
上次看到上官鸿那么大火气的时候,还是秀坊的姐妹们把自己私房的一些书画给良儿看了的时候,这次她为什么那么大火气,御秋水用脚趾甲都能猜到又是因为良儿的事情,不过不管上次还是这次,上官鸿都是拿自己的撒气,对此御秋水也是深感无奈。
一边起来慢悠悠地拿起衣服一件件穿上了,御秋水一边道:“有什么话你说便是,我听着呢。”
上官鸿靠着门框,咬牙道:“前天夜里的事情,你要一字不漏的说给我听了!”
御秋水一听果然,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道:“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前天夜里我带良儿出去看花灯,结果遇到郑通那老小子喝多了,见了良儿便上来拉扯,非要良儿弹琴给她听,我心想着大娘子的生意多少还要与他干系,因此不想与他计较,想要拉了良儿走,结果那厮借酒发挥,愈发过分,我正准备暗中给他给教训,阿史娜就冲了出来,拉着那厮就是一阵好打,我趁着周遭乱作一团就把良儿拉回来了,对了,那时良儿吓坏了,现在她没事了吧?也是怪我,知道那痨病鬼上次见了良儿后就不怀好意,看到他早该躲远点的。”
说罢,她又笑道:“听说他被阿史娜打得只剩一口气,现在都还睁不开眼?啧啧我还以为阿史娜会直接把他打死。”
“良儿没事,”上官鸿回过神,看着御秋水,皱眉道:“她问了我阿史娜的事情。”
“然后呢?”御秋水拿起火折子,将灭掉的灯烛都点燃了,“阿史娜替她解围,她也该说一声谢谢。”
“我没说,你也不许说。”
“为什么?”
“阿史娜那种人,我不想她和良儿太接近。”上官鸿道:“道谢我自会向阿史娜道谢,良儿就不必了,过几天我便送她会长歌。”
御秋水笑道:“什么叫她那种人?”
“阿史娜轻佻放荡,良儿可不能跟她学坏了。”上官鸿拂了拂衣袖,又道:“你也是!再给良儿看那些不正经的书,信不信我活剥了你!”
御秋水笑了笑,也懒得去解释,她当然信,别说活剥,生吞了都信,但是天可怜见,当初和秀坊的姐妹们去长歌玩,良儿负责接待,谁知道姐妹们看良儿老实可爱是可造之材,就拿平日里藏在深闺的那些图书给她看,结果良儿老实过了头,反而说什么怪不得七秀坊只收女弟子原来是因为秀坊的功夫是要小姐姐们脱光了衣服来练的,还问画上的人是谁——到底是谁画的萧白胭姐姐和叶芷菁姐姐的!!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被上官鸿知道了,然后自己在上官鸿眼里的形象就一落千丈——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要是她想要教良儿学坏的话肯定是要亲自动手的还看什么小本子,而且当初要不是她护着,良儿这只傻狍子早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姐姐们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不管怎么说郑通那老小子好歹也是个衙内都指挥使,阿史娜当街殴打他已是重罪,大娘子已经让她先不要露面暂避风头,你打算怎么办?”
“我?”上官鸿冷笑了一声,“师妹闯了祸,是我这个做师姐的教导无方,当然该登门道歉,好好赔礼。”
御秋水以为上官鸿在说笑,没想到过了几天她真的去了郑通的家里赔礼道歉,还亲自献上一曲以示诚意。
不过过了一个月,郑通就疯了。